第18章

姬華池接了豆蔻花,垂頭嗅一嗅,又捏着花束輾轉一下。她神色間的驚喜和嬌羞都剛剛好,連耳根處也能很自然起寸寸淺紅。

但姬華池心中對這束花卻是另一番态度:她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讨厭和害怕豆蔻花,惟願立馬丢了它們,擲得遠遠,再也不要見到。她嗅不是真嗅,羞不是真羞,魏匡心心念念采豆蔻花給她,她卻未必屑于去接了。

姬華池含笑望着魏匡,默默謝他将“喜怒不行于色”這招教得這樣好。

魏匡漾着笑容,激動之下竟連喊了兩聲:“小豆蔻,小豆蔻!”

“來說正事吧。”姬華池條理清晰告知魏匡,齊楚聯軍近日将舍西取東,繞道走長良關。

魏匡沉默不語,眸中逐漸閃光,他和姬華池兩人都知道,長良關天塹一線,極利于伏擊。

“這一役至少須投入魏軍五十萬,勢如扯筋拽骨。”魏匡直勾勾盯着姬華池雙眸,深深看進去,想要看出端倪:“你肯定消息無誤?”

可惜姬華池眼中只有脈脈神情,柔聲婉轉千彎:“我不會欺瞞你。”她眼眶忽而就紅:“因為你是我的匡郎。”

魏匡心軟且酸,擁姬華池入懷,猶如擁住風中一只清荷:“事成之後,你在我魏,再不會受苦。”

他向她再次許下承諾。

可惜是“再次”了,姬華池一點也不信,但她順勢就往魏匡懷裏鑽,癡癡環抱住他,做出最楚楚可憐的表情,仿佛她明白體諒魏匡的難處,願意默默承受這一切委屈。

但是不好意思啊,她透露給魏匡的消息,假的已經是越來越多了……誰叫她覺得好玩呢?

也不只是好玩。

魏匡教導了姬華池許多,她仿佛開竅了一般,愈來愈對謀政之事感興趣。

尤其是在楚國稱霸這件事上上了心。

最後一次,她親手造個假,預估坑殺魏軍五十萬。

姬華池想到這裏真是滿心歡喜,唇隔着衣料印上魏匡心口:“匡郎——”

她已媚術極佳,吹一口氣,袅袅窕窕說兩個字,就能勾了男人的魂。

“等事成,我親自來迎你為正妻,我為皇,你為後。”魏匡忽然自己苦笑,戰事都到了最關鍵緊要的時刻,他怎麽突地心裏柔軟一片又滿足萬分,兒女情長了起來?

……

翌月,魏軍長良關遭齊楚聯軍誘敵伏擊,五十萬魏軍,只得三千七百一十九人脫逃。

一峽長良關,橫骨多少春}閨夢裏良人。

就在魏軍長良關大敗的同時,亦有八萬楚軍橫空出現在魏國都城安邑附近,魏遭兩面夾擊,還未回過神來便已國亡。

……

晌午近至,姬華池卻才倚在妝臺前梳頭。老齊王聞得齊軍打了勝仗,同楚國平分了魏國土地,精神矍铄突發神勇,昨夜要了她一夜。

一響貪歡,老齊王至午時方才離開,趕去正殿處理軍務去了。

“誰?”姬華池忽然感到頸上一涼,低頭看時,是一把熟悉的金刀被人從後繞過來,橫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是魏匡來了,他武藝這般高,來無聲,抽枕無影,拔刀無形,居然沒有人發現他。

姬華池不敢動,只聽見魏匡飽含憤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欺我瞞我,害得魏亡!”

姬華池沉吟少頃,悠悠承認:“是。”

魏匡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加倍點燃怒火,又像是突然洩了氣的無奈。

他突然放下刀,将姬華池手一抓:“跟我走!”

“走哪裏去?”姬華池應聲就問。

魏匡淡漠瞟了她一眼:“不知道。”

不知道走哪裏去,天涯海角,只知道國亡了,他逃出來,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來齊國帶她走。

姬華池心裏有些說不出來的悲恸:以前她求魏匡帶她走,他不帶。如今他來帶,她已經不站在原地期盼着他了。

但是極華池面上卻滑過清淚,低泣道:“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她虛容假色,連魏匡也看不清。回旋婉轉片刻,便令他收刀入鞘,執手欲出宮。

行到殿內前,姬華池忽地人一閃,地面上機關驟開,魏匡再看時,姬華池人已不見。

只有黑壓壓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從四面八方而來,無邊無際。縱然魏匡有三頭六臂,也被擒住,何況他沒有。

姬華池這才笑盈盈在侍衛們的護衛下,近前望着已成階下囚的魏匡,以袖掩口而笑妩媚動人。

魏匡冷冷盯着姬華池,看得出他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色:“小豆蔻,你非要這麽做?”

“是呀!”姬華池純真無暇地點點頭:“用你一命,換我齊宮穩固後位……額,這個交易也不算虧。”她又一歪頭,笑靥如花問魏匡:“匡郎,你素來比我會盤算,你幫我算算,這個交易我劃不劃得來?”

魏匡覺得四肢冰涼蔓延至骸骨:什麽時候,姬華池這張妩媚眷戀的容顏底下,竟也只剩下冷漠和精明了?

當真是妍皮不裹癡骨。

被侍衛們五花大綁的魏匡欲垂下頭,發現脖頸也被固定住,垂不得。他只得黯然道:“我知你因愛生恨……”

“錯,我不恨你也不愛你。”姬華池平靜、嚴肅且認真地告訴魏匡:“以前愛過恨過,但等會待我将你獻給大王之後,我将永永遠遠忘掉你,不會回憶,不會發夢。”姬華池輕輕拍了拍袖子,打彈去袖口的灰塵:“你從來就沒有在我這半生中出現過。”

魏匡聽着,忽覺蔓延器無邊無際的絕望,疼痛遠勝蝕骨。她在這一刻成為長在他身體內的一顆毒瘤,就是抽骨拔筋割肉,也都無法将她剜去。

……

姬華池執着那片堪堪長不過中指的縮小版金刀,難以置信:那年那日,她明明将魏匡獻予齊王,她雖不曾親見,但很多人目睹,齊儈子手将魏匡從天牢裏提出來,鬧市口斬首,血淋淋濺了三尺。

她當時命人将天牢看守得很好啊,莫非那時有看守吃裏扒外,金蟬脫殼了魏匡?

反正她是不信鬼神的,不信魏匡是惡鬼複生索命。

姬華池越想越頭大,恐懼陣陣襲來,她将金刀翻過來,再轉過去,讀魏匡拖人捎給她的那兩行話:

小豆蔻。

忘吾否?

不幸言中,魏匡“死”後,姬華池還真就把他忘得一幹二淨。姬華玉死後,她燒毀了玉泉池邊所有的豆蔻花,連“豆蔻兒”這個名字也不複存在于她的生命中。

這會突然記起這麽多,姬華池腦袋有點遭不住,茫茫好似要炸開,又一直受着驚吓……巨痛之下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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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封城。

柳逸坐于亭中,背倚假山,獨看那一池荷塘。

秋朝中旬,沒幾張殘荷枯荷看,帶幾分惆悵,忽一陣勁風刮來,掃掉唯剩那幾張荷葉,又驟覺神清氣爽。

柯孤雲本是無意路過,見柳逸坐在亭中發呆,柯孤雲突生局促,走近前柳逸仍然沒有發現他。柯孤雲就拍拍柳逸肩膀:“漢陽兄,別發呆了,王上已經走了十五天了。”

柯孤雲取笑柳逸:姬華池不跟他同騎,離去了十五天,他就發了十五天的悶呆。

瞎子也看得出來!

柳逸并不立刻接話,少頃,他溫和笑道:“是十六天。”

柯孤雲聞言索性在柳逸身邊的石凳下做了下來,眨了眨眼皮,半調侃道:“兄弟我這六年來一直覺得你不對勁,你跟王上書信頻繁,時常就見着你拿着王上的奏折在書房獨坐。我路經守府書房,盡瞧着你一個人不是搖頭就是發笑……”柯孤雲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喜歡上王上了?”

柳逸身子微顫,過了很長一會,他淺笑否認:“空穴來風。”

“什麽空穴來風啊!你越否認那就是越有譜了!”柯孤雲拍拍柳逸後背,他跟柳逸一文一武,共同值守封城這麽多年,最了解柳逸的脾性:柳逸堅持清者自清,哪怕是外頭傳出簡直是放}屁的“雙木男風”,柯孤雲氣得雷霆震怒,柳逸都從不辯解,認為沒有的事無須否認,心中自有霁月風光。

但是這會兒他竟否認了!

那便是心虛了!

柯孤雲一拍柳逸胸膛,鄙視他:“敢喜歡不敢認,不是亮堂堂的兒郎!”柯孤雲又道:“王上奇女子,跟你中間又沒有隔着國仇家恨,乃我族類,你究竟在猶豫什麽?”

柯孤雲以前因為先王的緣故,對姬華池有成見,但是這幾年相處下來,他覺着姬華池真心不錯,一腔肝膽盡系國家,她一雙玲珑剔透美肩,竟也似鐵,能挑擔起道義乾坤。

柳逸沉吟不答,繼而慢慢站起了身子,前邁兩步,步出涼亭。

一站到秋風中,衣襟搖擺,他單薄的身子就顯得分外蕭索瘦弱。

柳逸反手背對柯孤雲道:“先王将華佩下嫁于我,義字不能擯棄。”

良久,沉寂。

柳逸沒有嘆氣,柯孤雲卻長長嘆了一口氣:姬華佩他是知道的,先王一旨令下,就那麽将姬華佩嫁給了漢陽君,婚前柳逸未曾見過妻子,婚後對她也只是照顧,止于禮卻不發于情,所以甚少去她房中。

但是以柳逸為人,沒有感情也要恪守敬義。

柯孤雲也站起身邁出涼亭,側面見着柳逸的凜然神色,柯孤雲突然明白:柳逸這十來天發呆,原來對王上有的不僅僅是思念。

“報——”小校慌慌張張朝着柳逸和柯孤雲這邊跑來,明顯已經滿府尋了二人許久:“柳大人柯将軍,郢都急報!”

這小校是柳逸和柯孤雲派去郢都的暗探,見小校如此慌張,柳逸和柯孤雲都擔憂是不是都城出了什麽事,或是陡發軍務。

柳逸和柯孤雲異口同聲急問:“什麽事?”

“什麽事?”

“宮中傳出的消息,說大王突染重疾,數日不見好轉,反倒每況愈下,已經三日纏榻不起。”

須臾沉默後,柯孤雲拍了拍柳逸肩頭:“若是心中挂念她,就去看她。”柯孤雲又沉毅道:“如今我們與秦趙議和,戰事稍緩。這半個月,東面我一人獨扛沒有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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