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柳逸沉默半響,苦笑道:“我知。”
“唉。”一聲嘆息,不知道是柳逸嘆的,還是姬華佩嘆的,輕輕淺淺,分不清。
一盞茶的功夫,柳逸搖着竹椅出去了。姬華佩站起身來,本欲扶住柳逸椅背,推他出去。但是不知怎地,姬華佩聽見椅輪的轱辘響,心頭忽然有些荒涼。姬華佩就定定站在原地,任由柳逸自己搖椅出去了。
柳逸去到帳外,今日無陽,剛下過一場雨,呼吸吐納間可以聞到芳草和樹木的清香。柳逸恨恨吸了幾口氣,卻依舊難解胸悶。
他反倒用力過猛,又是一口血咯出來:“咳——”
少頃,低頭的柳逸瞧見視線裏出現一張素白絹帕,上頭繡了赤色九鳳和玄黑蟠龍。柳逸并未接過帕子,而是立刻擡頭,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阿池!”
他半個月沒見到她了,平日裏和風罩煙的一雙眼,這一刻也變得灼灼,貪念她的面龐,看不夠,看不完。
姬華池腳下向後退了半步,手臂卻往前伸了些,雖然生疏,卻非要将素帕遞給柳逸。
柳逸怎麽會不懂姬華池?他接過來姬華池的手帕,擦去了唇角血跡,果然,待柳逸一切做完,姬華池才開口道:“柳卿身子不好,平日裏須注意些,切莫大動。”
柳逸不喜不悲,輕輕又喚姬華池一聲:“阿池。”
這一聲喚若鑰若匙,驟然開啓了姬華池心扉的大門,這半個月來,她何嘗不是有許多的話想多柳逸說?
但是姬華池強忍住所有情緒,故意皺眉,做出微惱的樣子:“柳卿有何事要禀?”
柳逸低頭,望着地上的草笑:“你沒有再來看過我了。”
他說得平緩,似乎只是呈述,并不強求什麽——知道有許多人和事,強求不來。
“近來政事繁忙,秦趙那邊的軍務也在收尾階段,畢竟是吾楚再收一國……”姬華池張口就來,滔滔道:“孤實是抽不開身。但孤雖人未至……這些天孤對柳卿和王妹的封賞,柳卿以為如何?”
在她的設想中,接下來,柳逸會謙虛道一句類似“臣身為楚民,當畢生為楚效忠,王上的賞賜臣實在受之有愧”的話,然後她便可以說“柳卿不必惶恐,這是你應得的”。
如此客套往來,而後兩散。
誰料柳逸擡起頭,凝視着姬華池道:“阿池,你陪我站會吧。”
他的目光和言語突然間全部帶了央求的味道,姬華池一時受不住,心虛波動下脫口而出:“你讓孤站在這裏做什麽?”
剎那激動,姬華池悵然挑起一雙長眉,直飛入高髻鬓角,笑中帶顫問柳逸:“孤憑什麽資格站在這裏?!”
姬華池一面唇中吐出這句話,一面心底問自己:明明一個女人的熱情和愛戀是有限的。次數,長短都有限。她明明在還是小屁孩的時候,就對魏匡愛得死去活來,奮不顧身了一次。她以為自己所有貪嗔癡都燃燒殆盡了,緣何還會對柳逸複燃?
且這一次的火和思戀一起瘋狂蔓延,已成燎原。
姬華池覺得胸悶心悸,不由得伸手捋了捋胸口,順氣。
姬華池拉下臉來的時候,始終注視着她的柳逸,發現他的女王……鼻翼兩側已經隐現兩道淺溝,眼角亦有憔悴細紋。
雪胸還是雪胸,酥腰仍是酥腰,她面龐上的皮膚卻依舊掩不住的老去。
襯上她發髻上插着的兩柄鑲金嵌翡九鳳簪,腕中的白玉镯,指上的各色寶石戒指……說到底不過八個字:珠光寶氣,年華不在。
可是有時候年華本無意改變什麽呢,人變成了什麽樣的人,走了哪條路,還是自己選的吧。
千感萬慨,柳逸想嘆息一聲,不得嘆,不可嘆,不能嘆。
他緩緩笑道:“是微臣鬥膽了,王上息怒。”
姬華池轉身,漸行與柳逸漸遠,獨自歸于王帳。
……
重傷的漢陽君柳逸雖然腿疾難愈,但氣色到底是一天比一天天更好。待柳逸不再經常咯血之後,便向楚王姬華池請歸封城,繼續留守東線。而柯孤雲好手好腳,馬上神勇,便為姬華池調去前線,征伐沖鋒。至于西線和新收的秦趙疆土……柳逸向姬華池舉薦了十數人,有文有武,皆既忠且義,姬華池用得頗為得心應手。
姬華池幹脆任命柳逸為令尹,全權選撥楚國上下的賢才。
三年後,負隅頑抗的最後一批秦人與趙人被消滅,楚國趨近一統,只有最北角尚餘一燕……
六年後,燕國俯首稱臣。
姬華池登基稱帝,睥睨天下。
郢城偏南,不利于控制北方,年近中年的女帝已決意遷都,但姬華池初次觐見衆臣,仍是選址郢都宮內的章華臺上。她對這一處宮殿喜惡半摻,談不上留戀,但畢竟是其生長的地方,是屬于她姬華池的宮殿。情節如此,姬華池登基初俯她的子民,只能是,也必須是在這一座楚宮中。
姬華池畫了一對青色直眉,梳着切雲發髻,戴着垂琉帝冕。她穿着一身錦與繡雙材的交領帝袍,好一派大楚錦繡河山!帝袍的顏色由朱砂和石黃染造,赤紅是翺天九鳳,明黃是盤旋巨龍,對龍對鳳在帝袍上威懾衆生。
姬華池雙手放在腰間的錯金鑲玉帶鈎上,她不用人攙扶,自己邁着矯健剛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章華臺的最頂端。
時值正午,日正當空,照在地上理應是濃烈的顏色。然後擦過姬華池帝袍的那幾縷光線卻染了火紅和明黃,投射在時階上,似是旁晚餘晖。
姬華池一步步往上走,竟然恍惚有一種漫長路到頭,攀得越高,越步入夕陽的錯覺。
無限夕陽再燦爛,終近雲霞散。
姬華池帝袍上的龍鳳紋路金線走,耀得階上斜晖斑斓,又恰若一生難測的變幻。
變幻中有風霜雪雷,亦有歡欣喜悅,曾遇着一人,與她共患難。姬華池腦海中掠過一道碧青身影,綠如柳,輕輕撓在她心上。
女帝在琉珠冕簾下的面目無人看得到,只有姬華池自己知道,她方才右側唇角勾起了一絲淺笑,其中是有酸澀和遺憾的。
酸澀今時今日,不得不承認奔波紛擾半生,次次翻覆轉彎,最向往的……原來是平淡。遺憾是夕陽漸近,時辰已晚不得歸。
她只能繼續走下去,一步高過一步,不得有一步走錯,亦不得由一步猶豫。
她是天下之帝,必須步履從容,絕無一絲一毫的躊躇和慌亂。
姬華池站在章華臺的最高處,在轉身面對衆臣前,收起她無淚的哭和無聲的笑,亦收起倦顏,展露給普天下人一張最典型的帝王面目。
也許是天寬地闊,眼前視野無限,姬華池心中種種陰郁,例如酸澀、遺憾、疲憊……統統盡掃,只留欣慰。
大楚終于一統天下,她憑生夙願得以實現。而且這天下是她的,底下的文武萬官聽她調配,她還有什麽不開心?她為什麽要不開心?她憑什麽還能不知足不開心?!
漫漫蒼穹,只有一顆帝星。既為帝王,注定一生孤單。
姬華池依禮宣旨,俯瞰衆臣磕頭,直起上身,又彎屈磕頭……她忽然回憶起與柳逸獨處殿內的那一天一夜,外頭的雪花亂吹,殿內暖如春.日,姬華池和柳逸牢牢牽着手,十指相扣。她給他看金刀,笑道:“柳漢陽,你猜我為何會對這把金刀愛不釋手?”
“阿池,我不知呢。”柳逸的确猜不到,但他堅信姬華池留戀金刀的原因,絕對不是玉匣金刀最初的主人是魏匡。
“因為這把金刀上的血跡怎麽擦都擦不幹淨,上頭的血永遠都不會幹!”姬華池也不瞞柳逸,徑直向柳逸吐露心扉:“就像孤為尊極寶座做下的罪孽,諸般種種,永遠都抹不去。”
柳逸含笑,環住姬華池背部的右臂縮緊些,将她緊緊攬在他的臂彎裏:“陛下其實可以修史改書的。臣雖不谙此道,但可薦忠心之人,主持修書。”
“不必了!”姬華池搖搖頭,腦袋貼緊柳逸胸膛,整個人身子往他懷裏再依偎些,再靠得緊些。她貪戀與他短暫的幸福:“防不住民口,止不住刀筆吏,以後史書上愛怎麽寫孤,就怎麽寫孤吧!孤既做了,就不怕寫。既做了,便不能回頭。”
……
姬華池想到這,慢慢笑了一聲:“哈——”
她那一夜很有點忘形呢,不僅跟柳逸做了許多次,甚至在某一刻生出過一個不切實際的奢念,希望能懷一個柳逸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孩子都一定……姬華池閉眼又睜眼,眸光陡然換做銳利:回憶這麽多做什麽呢?她是一個對人對己都殘酷無情的人。
因為她是帝王。
姬華池雙手扶欄,輕輕屈起食指,無聲地敲在欄杆上。她考慮了一下,以後她可以在世族子弟中挑選幾個孩子,集體交由柳逸教導……經過層層選拔和考驗,她會從這群孩子當中挑選出她的繼承人。
姬華池巋然不動,目光卻不知不覺移動,投向柳逸身上。她高高在上,他在百尺之下,她看不清,只能看見一抹與衆不同的青影,令她心安。
……
姬華池在望柳逸的同時,柳逸也在舉頭注視姬華池:這是世間權力最鼎盛的宮殿裏,宮殿中最高聳建築非章華臺莫屬,他的女帝,此刻正站在章華臺頂,光芒萬丈。姬華池所處位置是那樣的高,幾乎與雲霄接壤。高到柳逸直直仰伸脖子,也無法看清姬華池的五官和神色,只記得以前做過的那些好夢,夢裏她的面龐如玉,眸光有若水波。
雖然姬華池現在正在俯瞰,但她俯瞰的人太多,柳逸根本不知道她有沒有在看他。
柳逸心頭一燙,欲探手去觸及姬華池,涉過百尺距離,穿過她面前遮擋的帝冕琉珠,去撫一撫她的臉頰,将他的溫度傳給她。
卻意識到……他坐在輪椅上,雙腿無力,跪不下去也站不起來啊。
這後半生,他茍延殘喘也好,重振也好……都注定只能靜靜待在地面上,仰看九鳳展翅九天,肆意遨游。他将隐去一切不該有的情緒,以半身殘軀守土護疆,守楚護她,哪怕熱血灑盡,肉身與塵土同化。
作者有話要說: 我始終覺得,姬華池并不是個完全正面的人物,為着己利做過很多不好的事(不提倡也不反對),有得必有失,姬華池得到了帝位,也注定失去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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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