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遇良人

夏日的上午,周家鳴炮奏樂,發轎迎親。媒人先導,周廣缙在後騎着馬,再後面是花轎、樂隊和禮盒。廊坊鎮很小,頃刻便到戚家,戚家早就鳴炮奏樂相迎。

周廣缙下馬随媒人進入戚家正堂,花轎落在堂外。他們的女兒就要落在自己手裏,他已摩拳擦掌!戚家正堂裏一堆人,媒人指點他給祖父母、岳父母行禮。他擡眼看岳父母,不禁一愣,這一對男女很面熟,在哪裏見過?周廣缙一面心生疑窦,一面叩拜岳父岳母,呈上以周天爵名義寫好的大紅迎親簡帖。

在廊坊車站!他心裏轟的一聲,他們跟伍先生的外甥站在一起!是她的父母!那麽,他的妻子是伍先生的外甥?他深吸口氣。

戚家奏樂開筵。媒人叮囑周廣缙在席間要小心謹慎,因為廊坊有不成文的習俗,新婚前三天裏親戚朋友中的平輩和晚輩可以別出心裁地惡作劇,戲弄媒人或新郎,稱之為“洗媒”或“挂紅”。對這些小鬧劇,新郎應該容忍。周廣缙心不在焉地點頭,他一直在想他的妻子到底是誰。他聽說戚明钊有幾個妾室,有庶出的兒女。他大概娶的是戚家庶出的女兒,嫡出的輪不到他,蘇氏不會便宜了他。那女孩周身的氣度以及跟戚夫人的親昵态度不像庶出的。

只是他要如何處置戚家的女兒?如果折磨她,周廣缙怕自己的惡行傳到伍先生外甥的耳裏,壞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他心裏犯難。

吃完飯,新娘從堂後出來,鳳冠霞帔,蒙着蓋頭。周廣缙盯着她看,他只覺得那身形眼熟,他一向很少接觸女性,拿不準。新娘帶着鳳冠,看不出個頭,伍先生外甥的身高到他鼻子中間。新娘和周廣缙一起向祖先神位和長輩們行禮。

娶親的歸途必須走另一條路,俗稱“不走回頭路”。廊坊不過兩條主街、兩條背街,他們特意從背街繞回來。

周廣缙滿腹狐疑地拜堂,一對新人被送入洞房。周廣缙從喜娘手中接過秤杆,挑去新娘的蓋頭,他手裏握着蓋頭愣怔了半響,居然!女孩羞澀地擡頭看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睫。

“你不該來的,”她在貝滿女中門口說。因為未婚夫妻婚前不該見面,不吉利,所以她有此說。他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女教師不斥責她。那麽手帕、艾窩窩、縫袖子,她是以未婚妻子的身份關心他。

周廣缙和戚佩玉坐在床上行坐帳儀式,由福壽雙全的長輩婦人把新郎的右衣襟壓在新娘的左衣襟上,之後用谷米、紅豆、綠豆、花生、紅棗撒帳,寓意夫婦早生貴子、多子多福。

此前,周廣缙沒想過要結發、合卺,“結發與君知,相要以終老”,終老?他冷笑,他沒把新婦當結發妻子,他要打她,讓她走上自己母親的不歸路。洞房裏只有他和蘇氏的外甥,只要他說不結發合卺,喜娘們不能強迫他。

此刻,他恍恍惚惚地坐在戚佩玉身邊,剪發、吃子孫饽饽和長壽面,由着喜娘們折騰。身側是熟悉的氣息,淡淡的、洗過的衣服和香皂混合的氣味,對,還有陽光的味道,多了一點香甜的脂粉味。飲合歡酒時,喜娘們把戚佩玉飲過的酒和他飲過的混合在一起,分為兩盅,再遞給他喝時,他心裏悸動不已。

喜宴已經擺好,衆賓客紛紛入座。周廣缙和新娘坐在正廳筵席的上首,娶親和送親太太陪坐。前廳、中廳、正廳、以及正廳的階前擺滿了桌子,正院兩處天井用五彩帳子罩住,帳子下面亦是酒席。周廣缙聽到賓客們誇贊新娘的美貌,他看一眼戚佩玉,灼灼其華,确實。

筵席開始,新郎新娘必須先吃一大口饅頭,意味着新夫婦今後必有“滿口福”。戚佩玉拿起饅頭咬一口放下,周廣缙瞥見那饅頭上留下胭脂的印記,心裏一陣騷動。喜宴進行期間,周廣缙和新娘一直到各桌上敬酒。新娘雖然因為要表現淑靜謙遜而把頭微微低垂,但她不繃着臉,逢上席間有誰說了俏皮或助興的話,她也微微一笑,面露喜色。

喜宴散卻,周廣缙走出去送客,戚佩玉由喜娘陪伴回房換衣服,等着客人鬧洞房。廊坊鎮民風粗野,鬧房鬧得很兇。為應付鬧房,喜娘都是花錢從青樓裏雇來的年輕女子。周廣缙送客後走回去,還未進入新房,已有一群人從他身邊飛掠而過,先于他搶入新房,有男有女,有長有幼。

待他走進去,戚佩玉和兩個喜娘已被一群人團團圍定。周廣缙用力分開衆人擠進去,坐到戚佩玉身邊。有人調笑他說“新郎官等不及了”,他不語,他被人冷言冷語慣了,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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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孩童數人各唱一支鬧房歌,歌辭涉及男女之事,充斥各種器官名稱,不堪入耳。緊接着青年男子開口,葷段子橫飛,淫詞戲語信口而出。一個醉醺醺的周家同族男子湊近戚佩玉端詳,被喜娘攔開。“新娘子眉毛鎖結得很緊密,幽娴貞靜,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男子說,衆人都笑。周廣缙明白他暗示自己通過觀察新娘的眉毛,發現新娘婚前沒有失貞。戚佩玉垂頭不理。

“我們要新娘唱一只外國歌!”他們知道新娘在赫赫有名的貝滿女中就讀。

“我們要新娘跳一只外國舞!”

“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要你跟新郎香一個!”

“喂,新娘子,我問你今天吃的面生不生?”

“生!”有一個男子掐着嗓子替新娘回答。衆人都笑。

“生幾個?”先前的男人再問。

“要幾個生幾個,生到新郎官滿意為止!”兩人唱和起來。

“先生弟弟還是先生妹妹?有講究的。”

“這要問新郎官的意思。”他們暗指新夫婦間未來的房事。

“都好!”周廣缙淡淡開口。衆人一愣,這一項倒被他輕易擋過去。

“我們要新娘唱一只外國歌!”“我們要新娘跳一只外國舞!”

“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要你跟新郎香一個!”......衆人繼續鬧,不肯罷休。周廣缙忽地起身在新娘唇上迅速親一下,再坐下。衆人傻眼。

“新郎官,我告訴你,新娘會吹簫!吹得一手好簫!”有一個人說,他從戚家打聽來确切的消息。

周廣缙看他一眼,心裏憤怒。

“不信,你問新娘子!新娘子,我問你,你是不是會吹簫?”

戚佩玉還未從周廣缙的一吻中恢複過來,她木然地點一下頭,她不認為有什麽不妥,她确實吹得一手好簫。周廣缙不語,喜娘們不由得用帕子掩口笑,鬧房的人則笑得東倒西歪,甚至躺到地上。新娘太純真!

幸而此時,有一班太太們來了,鬧房的人曉得禮數,讓出一條道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周廣缙的祖母,有人端一把椅子讓祖母坐下。

“奶奶,我已經幫你看過新娘的眉眼了,沒問題!”先前那個周家的男子說。

祖母無奈地笑笑。“愈鬧愈發,不鬧不發”,新婚三天無大小,婦人沒話說。

“新娘子真漂亮!面如滿月,是個福相。”有婦人來湊趣。

“不錯,八字先生說她命裏旺夫。”祖母笑,“願你們小兩口和和氣氣、美美滿滿。”祖母沖着周廣缙說。蘇氏突然搞鬼肯把自己的外甥嫁給廣缙,祖母不知道她心裏打的什麽算盤。戚佩玉出身大戶,性情溫和體恤,才貌過人,于廣缙是個不錯的選擇。戚父在京城裏供職,将來少不得提攜廣缙,所以祖母不反對。

婦人們贊了一番新娘的容貌、裝飾,談了會兒閑話,便走出去。“你們別鬧得太兇,新娘在北京長大,沒見過廊坊的風俗,女孩子臉嫩,經不住你們玩笑。”祖母臨走前特意叮囑鬧房的人。

婦人們一離開,鬧房的人一哄而上,繼續折騰。衆人要新人做出各種親密的、隐諱的、但是指向性很明确的動作。周廣缙同戚佩玉低頭不語,由着喜娘們同他們交涉。間或有人觍着臉湊近新娘妄圖占便宜,都被周廣缙擋在戚佩玉身前攔住。“別怕!”他對躲在自己身後的女孩說。

鬧房的人折騰了很久,喜娘們苦苦央求也不肯散去。後來周家管家進來講“老爺說不要再鬧了,太晚了,新人累了,讓他們早些安歇吧。”周天爵是廊坊首富,又是族長,管家面容肅穆,不容人質疑,鬧房的人眼看着無趣,個個打着呵欠,就此罷休。

賓客散盡,喜娘鋪床,周廣缙在屋裏搜了一圈,從衣櫃裏抓出個小孩。丫鬟和喜娘幫着新娘卸妝、洗漱,把房間收拾幹淨。離開時她們把所有的燭臺、洋燈都拿走,只留下床邊一對花燭。

周廣缙坐到床邊、女孩的身旁。女孩紅着臉遞給他一塊白絹,“傷了你的手臂,我拿自己賠給你,好嗎?”她小聲說,不敢擡頭看他。

他開始解戚佩玉的衣服,他從前想過要在新婚夜如何對待蘇氏的外甥,他要直擊要害,她越疼越好。可這是戚佩玉,她無處不令他心動,也許他該親吻那紅豔豔的唇......

他居然進不去!他一要使勁,她便小聲說,“不對,不是那裏。”周廣缙試了很多次,均不成功。他懊惱地坐起身,低頭看妻子,他心頭掠過恐懼,事涉他深藏不露的秘密。戚佩玉趕緊改變姿勢,轉向側躺。她垂着眼睫伸手去取薄被,“母親說第一次不會很容易。”

“什麽?”她聲音太小,他沒聽清。

戚佩玉用被子遮住臉再重複一遍。

周廣缙猛地揭開戚佩玉身上的被子......期間戚佩玉求饒,他全然不理。他聽見女孩壓抑的哭聲,從女孩身上翻下來。一碰到枕頭就睡着了。

身邊有個小人動了動,周廣缙睜開眼。他大字形地躺在床上,這是他一貫的睡姿,戚佩玉坐在枕邊。他用兩分鐘讓自己清醒,順便穩定心情。她居然穿着內衣,他還沒看夠她的身體。周廣缙向女孩伸出手,女孩畏縮地向床邊退去。

“你醒了。”他打算先緩和一下氣氛。

“我沒睡。”

“怎麽?”

“守花燭啊。”

“為什麽守花燭?”

“等一下,”女孩子跑下床。

周廣缙看着女孩快步走到行将熄滅的花燭邊,途中她頓了一下。女孩等着它熄滅,在它熄滅的同時,把另一只花燭也扇滅。他就沒見過這麽粗壯、高大的龍鳳燭。他趁機張開嘴吐納兩下,換氣。他剛才一直屏住呼吸說話,他怕早起嘴裏有濁氣,被女孩聞到。

“兩只花燭一定要同時燃盡熄滅,不能吹滅。”她別別扭扭地走回來,微微蹙着眉。

周廣缙不是傻子,他打消了再碰女孩的念頭。“為什麽?”

“你不知道嗎?”戚佩玉奇怪,“兩個花燭一起燃盡熄滅,夫妻......”女孩紅了臉,“夫妻才能......”她咬一下嘴唇,“白頭偕老。”

确實不知道,他一向被人怠慢,沒人給他講這些。“所以你一夜沒睡?”

“嗯。”女孩紅了眼圈。

周廣缙假裝沒看見。他第一次見女孩散着發,很美,烏發雪膚紅唇,皎潔的臉。

第二天夜裏,周廣缙本來不打算碰妻子,怕她疼。結果就寝時看到女孩改了前夜束胸的小馬甲,換成肚兜和同色的亵褲......他無師自通地用吻來安撫她。他把雙臂環抱着她,吻去她眼角的淚。

夫婦合體,陰陽交融,體合而尊卑同,相親而不相離。他不知女孩是否也想到《禮記。昏義》裏的話。

第三天一早起來,新婚夫婦拜佛拜祖拜長輩,新婦給家人“敬茶”,大家一起吃飯。戚佩玉身穿桃紅色繡花衣,下身搭配同色海水江崖紋褶裙,眉眼濃麗,燦如雲霞。

周廣缙發現周天爵看他的神色從不屑一顧變為無比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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