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蕭姝中午直接留在診療室，沒有去醫院食堂。

反正家裏每天送餐過來，随便在哪裏用餐。

蕭姝打開三層餐盒，今天阿姨準備了煎餃，看起來普通又日常。

她咬一口，發現餃子皮竟然是用精牛肉做的，經過上萬次捶打，變成類似面皮的樣子。餡料非常豐富，魚子醬，進口火腿，還有許多蕭姝無法分辨的昂貴食材。

美味雖美味，但完全失去「餃子」的特質。

蕭姝胡亂吃掉四個，便覺得有點撐，把剩下的大半盒收起來。

家裏準備的午飯，分量很足。

蕭姝每天跟孟媛媛吃飯，都分給她一大半。

可今天——

蕭姝瞧了眼毫無動靜的手機，又想想今天遇到孟媛媛，對方回避的目光。

以後，她應該不會再陪自己吃午餐吧。

衣袖撩起些許，手腕上紅繩和轉運珠，顏色依舊嶄新。

先前，孟媛媛把這串轉運珠送給自己時，神神叨叨搞迷信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蕭姝深感遺憾。

她感情寡淡，嫁給江行知以後，便被剝奪了絕大部分私人時間，無法好好維持友情。

以前讀書時，結交的三兩個朋友，由于久未聯系，早就成為匆匆過客。

進淩城中醫院後，蕭姝工作能力優秀，醫生和護士對她交口稱贊，但願意成為朋友的寥寥無幾。

畢竟，蕭姝從不加班，不應酬，工作之餘不與同事聯系。

不合群。

只有孟媛媛，歪打正着吃了蕭姝一頓飯，此後每天都對她保持極大的熱情。

細白手指輕輕撫摸轉運珠，蕭姝深深凝視它。心裏有點難過，卻無能為力。

設身處地，如果自己是孟媛媛，肯定也會生氣。

她性格通透，所以很清楚，人世間所有感情都需要經營，包括友情和愛情。

只可惜，她早早失去追求愛情的資格，也無暇追求友情。

“呼——”蕭姝長長呼出一口氣，調整情緒，摘下轉運珠放進口袋中。

下午還要工作，快點把不應該的念頭收起來。

蕭姝如此警告自己。

她意識到，自己剛剛竟在認真思考「和江行知離婚」的可能性。

太瘋狂了。

她嫁給江行知三年，享盡榮華，人人羨慕。

家裏還住着江行知給的房子，從丈夫那裏得到太多。

蕭姝哪有立場跟他離婚？

簡直太瘋狂了。

要冷靜。

——你要忍住。

下午兩點，醫院剛開始營業。

大廳內等候一中午的病患，立刻拿着號碼牌湧入診療室。

蕭姝立刻投入工作中，無暇考慮那些荒謬的念頭。

關于「蕭姝是豪門富太」的流言，在院內持續發酵。

她強迫自己不去理會。

“醫生，我剛生完孩子，覺得全身上下都難受。”

出現在蕭姝對面的女人很年輕，估摸比自己還小兩歲。

臉色蠟黃，瘦瘦弱弱，全然不像剛坐完月子。

蕭姝給她鋪好軟墊，“您先坐，跟我說說，具體有什麽症狀。”

“每天惡心，胸悶，失眠。”她憔悴之極，整個人黯淡無光，“我婆婆說，這些症狀很正常，就我矯情。”

她開了個頭，滿腔情緒找到發洩口，又繼續說，“從懷孕開始，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就不受我支配了。婆婆每天強迫我吃酸棗，吃陳醋，就為了生兒子。我那段時間害喜嚴重，每次吐，她都不高興。後來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兒，我婆婆知道以後沒進産房，直接帶着我老公離開。”

“現在我女兒剛滿月，她天天催我生二胎，但是我……”女人越說越崩潰，捂住臉低聲哭泣，“你說，我為什麽要結婚啊？”

蕭姝繞過桌子，給她倒了杯溫水，加半勺蜂蜜。

輕輕拍撫對方的背，喂她喝蜂蜜水，穩定情緒。

“女士，你這種症狀，很可能是産後抑郁。”蕭姝告訴她，“産後抑郁是心理疾病，僅僅通過藥物，很難徹底治療，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生。”

“他家不讓我去。”她苦笑，“婆婆告訴我，每個女人都要生孩子，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說我矯情。”

蕭姝忍不住評價，“她好過分。”

醫生接待病人時，不應該帶太強烈的個人情緒。

可此時此刻，蕭姝真想勸她離婚。

女人仿佛聽到她心聲，又說，“我好幾次覺得過不下去，想跟他離婚。但我媽總勸我，孩子都生了，好好過日子吧。現在還有老公養我，離婚後我怎麽辦。”

女人聲音充滿壓抑的絕望，“結婚以前，我明明有工作的。雖然我文憑低，每個月工資只有三四千，但我能養自己啊！結婚以後，我突然就跟全社會脫節了，我該怎麽辦啊。”

“……”蕭姝沉默。

雖然各自經歷不同，但她可以感同身受對方的痛苦。

蕭姝摒棄個人情緒，以醫師角度對她說，“初步判斷，您的産後抑郁很嚴重。這屬于心理疾病，最好去專業的心理醫院治療。我能力有限，只能幫你暫時改善胸悶和失眠的症狀。”

“好，謝謝醫生。”女人站起來，握住蕭姝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我好久沒跟別人說這麽多話了，謝謝你願意聽。”

“……不客氣。”蕭姝本來還想說什麽，到最後，卻只有這三個字。

同情和憐憫無法解決任何事。

她沒有能力拯救對方。

蕭姝替她診脈、檢查、開藥方。

女人帶着藥方離開，身形依舊憔悴。

下一位病人和她擦肩而過，坐到蕭姝面前。

蕭姝收起落在女人身上的視線，按部就班的為新病人檢查、治療。

五點整，周決替她接待剩下幾位病人，讓蕭姝準時下班。

她每天踩點下班，是全院最早下班的。

打卡時，辦公室除過值班小護士，沒有其他人。

蕭姝很快換衣服，收拾包包，準備離開醫院。

今天從早到晚，發生太多失控的事情。

終于熬到下班，蕭姝只想快點離開，免得再發生意外。

忙完所有事，蕭姝順手把衣服送到洗衣房。

醫院有規定，醫師白大褂必須每天統一消毒、殺菌、清洗，不能帶回家。

她從洗衣房走出來，迎面撞見幾位醫護人員。

他們看到蕭姝，怔愣幾秒，目光很微妙。

蕭姝視線低垂，貼着牆，避開他們幾位默默往外面走。

餘光不經意瞥了眼，發現孟媛媛也在其中，用探究的目光看自己。

蕭姝避開視線，匆匆加快腳步。

她聽力好，能捕捉到身後的小聲議論。

“豪門富太就是不一樣，下班以後，連話都不跟我們說了。”

“那當然，人家趕着去喝名媛下午茶呢。”

“下午茶時間早過啦，應該是參加名媛舞會。”

“真羨慕，你們說，蕭姝為什麽來咱這小醫院上班？”

“閑得慌呗。我聽說像蕭姝那種級別的豪門富太，每天除了花錢就是花錢，沒別的事。”

“哇哦，那也太爽了吧！我也想嫁入豪門！”

好朋友變成已婚貴婦，孟媛媛心情挺沉重，本來不想說話。

聽他們越來越過分，忍不住怼，“就算蕭醫師真的來體驗生活，能力也比你們強。”

擱以前，「蕭姝業務能力強」是公認事實，無人反駁。

現在這話聽起來有點刺耳。

工作能力不如蕭姝，就等于能力不如一個「混日子」的。

當然有人不樂意。

“哎，孟醫師，我知道你跟蕭醫師關系好。”旁邊人把胳膊架在孟媛媛肩膀上，幸災樂禍問她，“那你知道蕭醫師已婚嗎？知道她老公是江行知嗎？”

“……”孟媛媛剛剛知道。

“瞧，人家根本沒把你當朋友，何必替她說話呢？”

孟媛媛張張嘴，半晌，又頹然的閉起來。

是啊，蕭姝沒把她當朋友。

下班以後從來約不出來，逢年過節想跟她慶祝，總是自己一頭熱。

而且，孟媛媛剛才特意多看兩眼。

蕭姝穿的外套短，沒遮住手腕。

孟媛媛下血本買來送給她的轉運珠，沒了。

手腕隐隐發燙。

孟媛媛低頭，瞧瞧那串漂亮精致的手鏈。

知道蕭姝是江行知的老婆以後，她抽空查了價格，手鏈是轉運珠的三十倍。

真有錢啊，蕭姝。

還是抽空還回去吧，孟媛媛想。

她給的禮物太貴重，自己要不起。或許，蕭姝這個朋友，自己也交不起。

人貴有自知之明。

不是嗎？

蕭姝步伐很快，第一次下班如此慌張。

中醫院外，橫七豎八停着很多車。蕭姝舉目四望，尋找熟悉的黑色商務車。

結果她匆匆一瞥，瞧見一輛車牌號很熟悉的加長林肯。

平常停在車庫最角落，江行知很少用。

加長林肯容量大，搬運東西很方便，偶爾拿來當貨車使用。

中醫院外面這麽堵，把這輛車開過來，應該很難。

怎麽突然換車了？

蕭姝停住腳步，冒出這個疑惑。

車內司機見到她，連忙下車，打了個響指。

周圍立刻冒出十幾個人，打開車門，從裏面抱出一大堆包裝精致的禮物盒。

“太太。”司機走近，恭敬的請示，“您現在下班了？”

“嗯，對。”蕭姝下意識回答。

司機說了聲好，對後面人比手勢，“送進去吧。”

那群人明顯是專業團隊，早有分工。得到指示後，立刻抱着一大堆盒子進入醫院。

“等等。”蕭姝有點懵，“送什麽？”

“哦，是這樣的。”司機回答，“這些都是江先生準備的。他知道你轉正成功，所以準備一些小禮物，感謝醫院為你投票的同事們。”

司機內心相當感慨。

醫院也算職場，需要處理各種職場社交問題。

這些年，江太太每天準時回家，肯定錯過許多職場應酬。久而久之，在醫院裏人緣要受影響。

就比如轉正投票這種，人緣太差肯定吃虧。

幸好，江總難得上道一次，知道幫老婆送點小禮物，搞好同事關系。

江太太知道，肯定很感動——

呃。

司機先生仔細觀察江太太的表情。

淡色的唇緊抿，身體微顫，整個人極力克制情緒。

完全不像感動的樣子。

怎麽可能？

到底哪個環節出問題了？

蕭姝捏緊拳頭，深深呼吸兩次，重新回到醫院內。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司機先生不知道從哪請來的專業團隊，速度快得驚人。

短短幾分鐘功夫，已經一大半醫護人員收到禮物，有些人甚至直接拆開。

——江行知挑選禮物時，明顯仔細思考過。

蕭姝同事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普通禮物很難做到人人都喜歡。

幸好江行知位高權重，生意範圍很廣。

他擁有淩城最大的商場和全國連鎖超市，便直接把源科國際的購物卡作為禮物，送給他們。

江總出手闊綽，普通護士領到面額1000的購物卡，醫師領到2000，院長和主任醫師直接拿到價值上萬的購物卡。

黑金卡面低調又奢華，背面偌大的「源科國際」logo，無聲宣告主權。

順便錘死了「蕭姝是江行知妻子」這件事。

蕭姝重新回到醫院，領到購物卡的同事紛紛贊美江行知。

拿人手短，見到蕭姝，也連忙恭維她。

“蕭醫師，你老公真好。”

“替我謝謝你老公啊。”

蕭姝捏肩拳頭，胸口沉悶，窒息又絕望。

比社會性死亡還要絕望。

“蕭醫師。”周決剛收到禮物，匆匆跑出診療室找她，把禮物盒塞到蕭姝手裏，“這什麽情況啊？你快收回去吧。”

蕭姝緩緩揚起頭，目光蒼涼，眼底卻隐隐燃燒着什麽。

她笑了下，比哭還難看。

笑意中帶着幾分釋然。

似乎看破了什麽，又頓悟了什麽。

“你拿着吧，沒關系，就當是我送給你的。”蕭姝把禮物盒重新遞給他，笑着說，“給我個面子。”

禮物都已經給出去了，自己再收回來，多不識趣？

沒關系，她還年輕，以後可以慢慢還。

蕭姝突然就想通了。

周決從未見過這樣的蕭姝，難免擔憂，慌忙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特別好。”

蕭姝唇角彎彎，聲音格外平靜，似乎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師兄，麻煩你幫我請幾天假。”蕭姝輕輕說，“我回去離個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