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維多:“……怎麽會。”
“不許瞞着我買別人的股票,我必須是你的信托方。”
許盡忱長腿疊在她身邊,懶散道:
“這樣你買虧了也沒關系,我會幫你兜底。你也不必在意股市下跌多少,投資的思維必須要轉變,維多,只盯着眼前的漲跌是沒有前途的,就算你持有的股票下跌35%,但如果市場下跌了40%,你的相對收益還是贏了。”
李維多沒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撥了撥她的頭發:
“真的很想休假?”
李維多睡意一波波湧上,眨眨眼,讓自己清醒,配合他表演:
“不想。”
“說真話!”
“……有點想。”
他坐在車的陰影裏,看着她的背影,向來非罵即諷的語氣,難得地帶了一絲溫柔:
“想去哪休假?”
她哪都不想去。
旅行這麽奢侈而有負罪感的事,很多年前已經和她沒有關系。
“我想去的地方超多的。”
李維多彎起眼眸:
“哈塞克斯坦啊,吉爾吉斯斯坦啊,烏茲別克斯坦啊,塔吉克斯坦啊,巴基斯坦啊……”
許盡忱:“……”
巴基斯坦你個頭啊。
“算了,你還是閉嘴吧。”
……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頭。
山間的秋天來得比山下遲,夜晚涼得卻早。小庭院裏,窗檐下挂了一盞銀燈。棋盤還是那副棋盤,銀杏還是那株銀杏,只是樹下坐着一個人。
一個男人。
對面卻坐着一只破破爛爛的玩具熊,看上去分外不協調。
月亮升上上崗,他半披着一件輕薄長衣,坐在桂花樹下,面前放着一盞茶,一副棋,正在自己和自己……打撲克。
是的,他無聊至極的時候,會自己和自己打撲。
還只打德克薩斯撲克,一份兩張起手牌的組合列表,三分鐘一局,每局至少五十次博弈,左手和右手下注。
曹品每次看見自家少爺開始打牌,就覺得心情十分難以描述——因為他不光是打,他是真的下注,左手要和右手要算錢的那種。
都是什麽可怕的鬼習慣。
花間裏還有零星幾只流螢在飛,不知哪裏的草動了一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又雜又亂,驚得半只山雀從樹裏飛出來。
來人吊兒郎當地在他面前坐下,順手把玩具熊拎起來,扔到地上,又拿出一個方形的木盒,放在他面前。
玩具熊:“……”
您的伽利略需要抱抱。
“你要的東西,秋平衍讓我幫你帶來的,我今天在我小區遇見我偶像樸浦澤了,他還和我打了招呼,說讓你把什麽證物讓人送到他那兒去……怎麽,又有人死了?”
在知道樸浦澤幼兒園時居然敢把陳利亞這個大殺器當成女神告白,這個人民警察就成了他心中永垂不朽的偶像。
鬥士!這才是真正的鬥士!
武松打虎都不帶這麽勇敢!
石桌上黑白棋子交替,撲克牌散亂落在棋子間。男人擡起一直未動的指尖,李現這才看清,他指下是一瓣落下的桂花。
他指尖慢慢摩挲着那朵小小的花苞,不答反問:
“檢查報告出來了?”
“出來了。”
李現說:
“不過這幾年你還沒摸清規律麽?你這是奇葩性失明,開心它就會好,不開心它就不好,你要一下開心一下不開心,那它就一下好一下不……”
陳利亞扔下一張牌。
“……”
李現尾巴逐漸乖巧,迅速嚴肅專業道:
“你的中央動脈栓塞已經在溶解,按近期恢複情況,短則一兩個月,長則四五個月就能完全恢複……雖然我覺得,這個醫生并不知道你失明的真正原因。”
不只是這個醫生。
動脈栓塞不過是搪塞,他的失明沒有病理原因。
可若說是心因性導致,他的心理測評也同樣完美,連一個已不再出診的心理泰鬥都曾評價,說再沒看過比這更強大的靈魂。
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并不急。
除了剛失明那幾天,他不知為什麽老想着飛越瘋人院……不,醫院,之後他就一副冷帥遺世獨立拽要和導盲犬solo一輩子的樣子,五感各種開挂,逆天得不行。
但“開挂”這個詞,其實并不準确。
因為他從未靠運氣,獲得一切。
一種感官喪失後,其它感官會出現彌補性增強,卻并非突破性改變。但人的聽嗅覺本身是被低估的,可以區分的氣味,以萬億計算,哪怕只有幾個分子也能聞到,只是,進入不了認知加工系統。
但通過大量枯燥、重複的練習,可以強迫自己盡量降低感知阈限,通過雙耳效應和嗅覺線索,重建一套視覺之外的定位規則。
所以,他與其說是靠感官存活,不如說是靠推理存活。
他用推理替代眼睛。
陳利亞把桂花夾進書頁,目光終于落在李現帶來的盒子上。
方盒裏是一個小小的玻璃杯子,古羅馬四世紀鳥籠杯的風格,杯體上用陰雕的手法刻着一個女人,夜色暗淡,他只能大體上看出是一個女孩。
眼皮微微垂下,雙手交叉胸前。
纖細、蒼白又弱小。一種發育未完全的美。
李現無端覺得這雙眼睛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但無奈那個時代的雕刻藝術實在太抽象。他家就有個類似的古羅馬土陶,他父親的藏品,上面刻着埃涅阿斯奉與腓尼基女王狄多相戀,卻為複國抛棄狄多,女王挽留不住愛人,***而死。
這個杯子,到底有什麽吸引了他,值得他花這麽大代價?
畢竟,他的朋友陳利亞,真是他短暫人生中見過的最聰明也最難伺候的男人。上天給了他正常人五倍容量的大腦,也給了他正常人五倍可怕的挑剔。
陳利亞漫不經心的動作,讓李現看得膽戰心驚,恨不得用手在他下面捧着,生怕這個價值千金的杯子一不小心就成了渣渣。
那他就不止愧對他還沒死去的爸爸了。
他還愧對一帶一路和世界命運共同體。
拜托,這杯子可是國寶中的國寶。國寶到賣方不肯賣給他,他就能開拍賣會,把賣方存放在他這的藝術品一件一件賣出去,賣方什麽時候肯賣了,他就什麽時候停下。
大概是早先的委托合同不夠規範,有漏洞可循。
這種威逼真的是,非常爸爸了。
但陳利亞爸爸是不可能給他倒茶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李現只好委屈巴巴地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明明看不上古董,為什麽還要花這麽大代價,買下這個杯子?”
為什麽?
陳利亞修長手指,從少女的臉頰上輕輕滑過。
山間挂着一輪月亮,滿室香氣裏,他擡眸望向小花園人高青灰色的圍牆,半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你見過幻覺嗎?”
李現一時沒聽清楚:
“什麽?”
說話間,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人忽然無聲地從一邊浮現,接過陳利亞手裏的杯子。李現一擡頭看見曹品的臉,驚得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順便就忘了自己正在問的問題。
“明天在這個院子旁邊安上針孔監控器。”
陳利亞移動一張牌:
“每個角落都不要放過。”
“……是。”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他的少爺原先堅持不讓在自己的書房旁邊設監控,那麽多珍寶毫無保障堆在這裏,簡直讓他愁白了頭發。
曹品躬了躬身,壓制住喜極而泣的心情,看到陳利亞放下杯子,才又輕聲說:
“少爺,今天拍賣會上,有兩個代理人把一尊瓊肯三世唐石灰石雕彩繪菩薩立像價格炒高兩倍,支票當場交付,我覺得不妥,回頭查到其中一筆銀行流水顯示,錢款5流向一家燈具公司。”
菩薩立像?燈具公司?
“這不是我的東西,你會特別和我提出來,說明這家公司的營業報表或賬戶出了問題。”
陳利亞扔出第二張牌,也不看他,只淡淡道:
“曹品,你放別人的古董,進我的拍賣會洗錢?”
“是我的過失。”
曹品這回不敢把責任推給狗子了:
“我追蹤了這家燈具公司名下相關戶頭,發現它在香港和幾內亞都有賬戶和存單,但并沒有幾內亞相關業務。這件東西是李現少爺姑媽拜托,她上月剛回國,專業與金融無關,那兩個代理人也是收到我給她的邀請函才能進來。”
“什麽叫我的姑媽?我什麽時候有姑媽?”
李現一臉茫然道:
“不是,我居然有姑媽?”
曹品說:“……上周還和您一起打了兩場麻将。”
“她是我姑媽?”
李現笑容漸漸消失,臉色逐漸蒼白:
“天啊,我以為她是哪個夜店公主,童顏□□胸大腰細,和我已經從良訂婚的初戀情人井空姐姐長得很像,我還摸了她一把腰……我居然差點嫖了自己的姑媽???”
陳利亞、曹品:“……”
李現恍恍惚惚:“暧昧使我受盡委屈。”
……雖然這麽說有失管家的風範,但他還是要說,這要是他孫子,他早掐死了,根本不會留到現在增加這個世界的碳排放量。
曹品咳了一下,繼續說:“那兩個代理人,一個叫王元,一個叫……”
陳利亞落下一枚棋子:
“這種小事,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不需要告訴我。”
“……是。”
……
小庭院終于回歸了寂靜。
嘈雜聲随腳步遠去,這才是他所習慣的世界。永恒的寂靜。在這個世界裏,山是倒立的,水是沸騰的,棋子是冰冷的,紙張是割裂的,真實和不真實交織錯亂,從未有過真相。
茶水絲絲縷縷的煙霧,在月色下浮起,帶着未散盡的溫度。
多麽無趣。
冷的東西,熱的東西。
活着的東西、死去的東西。
多麽無趣。
可他也曾見過幻覺。那幻覺如此逼真,逼真到就像那絲香氣,那絲除了院子本身氣味和黃連木,還存在他鼻端的,第三種香氣。逼真到他以為自己終于遇見了所謂的“真相”,遇見了“光”。
不是他盲,是世人皆盲。
而一旦你見過了“光”,眼裏就再也看不見其它。
他執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
他的記憶從不出錯,這個位置,原本應該是空的。
可是他的棋子,卻落在了另一枚棋子上。
冰冷棋子相互碰撞,空曠山間有風而過,月光疏疏落落地流淌在他指間,黑白棋盤停止厮殺。
他垂下眼眸。
一朵小桂花,今天第三次落在他手指上。
作者有話要說:熬夜使我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