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樣斑駁荒蕪,卻又這樣……美。
她好像走進張岱的《夜航船》,南窗下安放着古怪的太湖石,庭院裏種滿秋海棠、西溪梅、西番蓮和大牡丹。
或許是花香太濃郁,明明是只個不起眼的老房子,她卻停駐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會在住在這麽偏僻地方,大概是這戶了不起的山主人的哪個精致的老傭人吧。
李維多斂下睫毛,轉身離開。
可就在這時,她包裏手機,細不可聞地震動了一下。
她忘記今天起風了。包又大又深,她幹脆把東西都倒出來,剛找到手機,一陣清風忽然拂過山崗。
許盡忱和周川今天簽的合同,和銀杏樹的葉子一起被風高卷而起,她伸手去抓,薄紙卻從她指尖掠過。
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許盡忱的合同,輕飄飄落進牆那頭的庭院裏。
李維多:“……”
這個院子自成一派,她轉了一圈居然沒找到入口。
如果許盡忱知道她把合同弄丢了……
算了,這場面更血腥了。
李維多看了一眼手表。
山腳下有持槍警衛,但一個傭人房……應該沒有這麽嚴格?畢竟她剛才轉了一圈,都沒找到監控器。
她盯着那堵人高的磚牆,忽然踢下腳上高跟鞋,後退兩步,向前躍起,雙手撐在粗糙牆頂,正要帥氣越過……然後被銀杏樹挂了一個踉跄,狼狽翻落在厚厚落葉上。
棋子噼裏啪啦落了一地。
叢林裏幾尊摩诃薩和綠度母,靜靜地看着她。
……
書房窗子開着,博古架上零零總總擺着一些古董,不僅有唐宋的瓷器,還有西域的佛頭、希臘的杯盞,和文藝複興時期的畫作。
大概都是贗品。
因為她認得這些東西,如果全是真的,那這個房間光擺設的總價值,就可能比許盡忱半家公司還高。
拜托,誰會在房間堆着這麽多錢,還能讓她這種弱雞一□□翻過來?
合同被窗前一根枝丫挂住,比她高了一臂距離。她踮腳去取,耳畔忽然傳來一陣清晰而緩慢的——
篤、篤、篤。
手杖的聲音。
她一驚,剛想躲起,就聽“吱呀”一聲,窗門正對的一扇木門,被一只修長的手,緩緩推開。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
胡桃木制的黑色手杖放在手邊。屋裏點着黃連木的熏香。
李維多心髒差點停跳,以為被抓了現行,卻見進來的男人,視線只是清清淡淡地掠過她,然後就像她不存在似的,自顧自在壁爐邊坐下。
他垂下眼眸,翻開眼前的書。
這是……
李維多難以置信地看着男人用手指一點點觸摸紙上凹凸不平的文字。
這是……上午發現她偷聽的那個盲人?
他從進來開始,手中的木質手杖就像擺設,走的每一步沒有任何遲疑。
連手杖每一下敲擊地板,都仿佛教堂鐘聲,一下一下,敲打在人心。
他坐下、端茶、翻開書,動作行雲流水,舉止間隐隐帶着的從容不迫,反倒像一個中世紀或晚清的古老貴族。
金融行業畢竟一半是服務業,挑員工時對相貌多少有點苛刻,尤其是許盡忱,苛刻到他哪天金融做不下去了,可以直接把公司當白馬會所開,要掃黃打非煮鴨子的那種。
但她仍舊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側影。
她捏着合同,擡腳,打算悄悄撤退。
可她步伐還沒落下,甚至根本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聽男人極淡極輕的聲線,在萬籁俱靜中響起:
“誰在那裏?”
李維多:“……”
她好像明白了,在衛生間裏,他為什麽能發現她。
這德國黑背犬一般的敏銳,使她僵在那裏,不敢再動,可男人已經放下書,拿起手杖朝窗邊走來。
他終于擡起眼。
清風拂過山崗,落日正濃豔。寂靜的、寂靜的山林,李維多穿着一身黑裙,赤腳站在一叢金色桂花下,猝不及防地擡起頭——
就這樣,直直撞進一雙漆黑的眸子裏。
……那是一雙,怎樣的、怎樣的眼睛。
她從未見過這樣涼而深的眼神,仿佛天生比常人少了幾分七情六欲。
落進他,像落進一池深秋的潭水,又冷又清。
他站在窗邊,身影修長,本來只與她隔着幾根手指的距離,此刻又垂下眼眸,似乎是在滿室的桂花香中分辨什麽氣息,一點點湊近。
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鼻尖,唇角幾乎碰到她的唇角。
這種姿勢……仿佛不是要尋找她,而是要親吻她。
他和她離得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落下的青灰,能看清深深淺淺的薄暮,是怎麽樣随着他的動作,一點點倒映進他漆黑的眼眸。
濃郁的澧豔。
像毛筆蓄滿墨水,滿得承載不住,要滴落在她臉上。
李維多怔在那裏,下意識屏住呼吸。
風從山谷那邊吹拂而來,滿樹桂花簌簌而落,她赤腳站在那裏,手心都是汗水,眼看就要“亵渎”到這個漂亮男人,他的動作卻忽然停住。
房間裏老式的發條鐘“咔噠”一下轉過整點。
七點了。
他單手扶着窗臺,從上面拈起一朵方才落在他手上的桂花,垂眸站了一會兒,随意把花拂落。
房門合上,他轉身離開。
李維多:“……”
一切發生不過幾分鐘,她看着落在自己裙擺上的一朵小桂花,又看了一眼合上的房門,這才發現自己背後已經濕透,涼飕飕的。
可她到底是怎麽騙過他的?
他都聽到聲音了,為什麽還會到底是怎麽發現窗外有人?
絲絲縷縷的熏香散逸出,她翻開手掌,忽然明了。
是黃連木。
Lentisque。
他不是聽見她的聲音,而是聞見她的氣味。她給許盡忱挑的香水,是Phaedon出的一支叫Lentisque的小衆香,煙熏感的黃連木。早上她用食指點了一些抹在許盡忱袖口,于是香味停留在她指尖,被他察覺。
但這只香水的香氣,和他房間的熏香實在太像,他無法确認……她第一次這麽感謝自己當年沒有真的買一瓶ck one水打發許盡忱,否則今天還如何拯救自我。
但這種逆天的嗅覺和聽覺……
果然是穩坐警犬第一把交椅的德國黑背嗎?
她憑着之前一瞥的稀薄印象,隔着袖子,盡力把棋子複原。一路飛奔,搶在許盡忱出來前趕到地點,剛換好車裏備用平底鞋,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莊園裏走出來。
正是何壬羨的男友,王元。
王元也看見了她,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他定了定神,想要朝她走來,步履卻有些不穩,似乎在極力遮掩緊張。
……緊張?
看見她而已,他為什麽要緊張?
還有,連許盡忱都沒有辦法幫她多拿一張邀請函,他一個小小VP,居然還能從拍賣會裏面出來?
可還沒等她細想,許盡忱已經一臉陰沉地來到車前,他腳下帶風,“嘭”一聲關上車門,戾氣重到她的天線都在顫抖。
樹葉受到振動,簌簌落下。
他還沒坐穩,就盯着他的小助理,陰沉沉地說:
“《證券分析》前二十章手抄稿抄完了嗎?”
李維多:“……”
她今天是過不了這個梗了是嗎?
明顯感覺到飼主心情不佳,李維多乖巧地夾緊了尾巴:
“開□□花了一點時間,我明天早上就抄好拿給您。”
“明天?明天你居然來上班?”
他掀起眼皮,涼涼地說:
“這可不得了了,你不是很厲害,要翹班要鬧革.命還要翻天嗎?怎麽,慫了,不翻了?”
“……不敢翻了,現在只想跟着您學習。”
她想了想,補了一句:
“學習使我奮進。”
許盡忱:“……”
李維多生怕她這個奮進學習的勁頭,會讓許盡忱再說出什麽“那就把《證券分析》後二十章也抄完”之類的話,趕緊轉移話題:
“今天的拍賣會好玩嗎?”
好玩?
許盡忱“呵”了一聲,沒接這個話題,只閉眼遮住眼底的嘲諷。
古玩和藝術品市場,不過是金融的衍生品,是圈錢的另一種形式。他這個單純到連十以內加減法都做不熟的小助理,怕是完全不能了解,看似簡簡單單的古董交易,到底能黑暗到什麽程度。
晚上短短一個小時,類似密封遞價式拍賣,現場投遞、開标,都在無聲中進行。他坐在那裏,就按起拍價,流轉過的成交額就幾乎抵得上他一半身家。
更別提暗裏。
但沒有人知道,那些錢,是從何方來,又會流向哪裏;沒有人知道,那些所謂的藏品,到底是真是假;也沒有人知道,那些拍的人,到底買的是古董,還是錢幣本身。
更沒有人知道,這個山主人哪來這麽多珍藏,一個個流水一樣擺出來。而如此大額的成交量,他甚至都沒有露面,只派了一個二十多歲的、毛還沒長全的管家樣男人出來盯場。
仿佛這一切,對他都不重要。錢流進又流出,都是過眼煙雲。
真是……讓人難堪啊。
流轉的車燈一陣陣晃過他的面孔,車裏寂靜,沒有人說話,他的小助理專心地看着前方,方才乖乖許諾了他,明天要來上班。
真的乖。乖得不行。
讓人心都忍不住軟下來。
許盡忱看着她的側臉,下巴尖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路況,配上一身黑裙子黑鞋子,有一種馬上要參加葬禮的肅穆感。
他勾了勾唇,今天一晚上沒能達成目的的戾氣,好像也慢慢化解開來。
許盡忱就這麽看了好一會兒,半晌,用手撥了撥她長發的尾巴,輕聲說:
“你到底為什麽會這麽窮?”
她的長發又軟又涼,握在手裏,像一條絲緞。
“難道是背着我,買了別人家的股票?”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寫不動了
本來想讓他們聊個天的,但既然你們強烈要求讓他們見面,和同框,那我就讓他們見面啦,還弄了個窗戶把他們的臉框在一起,是不是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