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餘伯坐在篝火旁,一遍遍捶打着膝蓋。山中本來就潮濕,這段時間還常常下雨。他不喜歡雨天,壞天氣總是帶來壞東西。

七年前的那天晚上,也下着很大的雨。他清楚地記得時間是半夜兩點五十,二樓卧室的門板“砰”地摔開,侯達滿嘴的血沖下樓,嘴裏嗚嗚地發不出聲音,一幫手下這才出來攙扶住他,掰開侯達的嘴,才發現舌頭竟然是被人生生地咬缺了!

與此同時,別墅的大門開了,皮鞋聲陣陣,一身黑色皮風衣的樓戰帶着身後的保镖和親信一路,他沒有打傘,地上很快就是滿地雨水。

餘伯扶着重傷的阿魯和一衆傭人站在大廳一側,小心偷看着這個一手毀掉藍家的男人。樓戰意外地年輕英俊,像是有混血血統,皮膚白得過分,下颚的線條異常冷硬,讓人錯覺他只要閉口不言,千斤頂也不可能軟化這個人的唇線分毫。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那雙帶着東方人少有深邃感的眼睛。樓戰的眼神裏透着一股妖邪的殺氣,和他英俊的外表截然不符。

侯達掙開手下,跪着爬到樓戰腳邊,啊啊啊地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頻繁地指向樓梯,一臉憤恨。

樓戰順着侯達手指的方向擡頭看去,二樓的樓梯旁,蜜色卷發的少年身上半敞的白襯衫染着腥紅的血,赤着腳,嘴唇殷紅,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他們。

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間,樓戰的眼神閃了一閃,藍傲文卻連眼睛也沒有眨。

“藍傲文。”一字一字念出對方的名字,樓戰的聲音沉得有如低音提琴,透着一種微妙的蠱惑感,他抄着手臂欣賞着矗立在二樓,高嶺之花般的絕色少年,下巴緩緩指了指地上血流不止的男人,“是你幹的?”

藍傲文歪了歪頭,換了個角度打量樓戰:“地板全濕了,你和你的狗幹的?”

樓戰身後的人對這話的反應顯然有些大。

樓戰擡手止住身後人,指了指腳下:“下來。”

藍傲文冷冷地回敬:“地板擦幹淨。”

餘伯有些擔心地看向樓戰,怕對方被激怒後會對藍傲文開槍,不過卻意外地看到樓戰竟然笑了。但即使是笑,他唇角的線條也依然透着冰冷。

“有意思。”樓戰轉向客廳裏待命的傭人們,“把地板弄幹淨。”

餘伯帶着傭人正要開動,卻被藍傲文喊住,他們高高在上的藍少爺依舊只看着樓戰:“我是讓你和你的狗把地板擦幹淨。”

樓戰帶着冰冷的笑端詳了藍傲文半晌,卻在最後對身後幫衆道:“把地板弄幹淨。女王殿下可是光着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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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聲“女王”極盡挑釁之能事,藍傲文卻沒有什麽反應。接下來,餘伯和客廳的傭人一道戰戰兢兢地目視一幫殺手保镖,黑衣爺們拿了清潔用品開始做大掃除。不到半個小時,地板光亮如新。樓戰對二樓的藍傲文道:“現在可以下來了?”

藍傲文繞到樓梯前,一步步走下來,現場沒有一點聲音。樓戰眯縫着眼一直看着他。

侯達拽着樓戰的風衣衣角,嘴巴裏含含糊糊地慫恿着:“他是魔鬼,殺……殺了他!”

受傷的阿魯掙紮着站起來,沖上前擋在藍傲文身前,氣喘籲籲,他臉上鮮血淋漓,顯得那兩只眼睛好似是從恐怖的血洞後探出來,瞪着眼前人。

樓戰的一名手下開槍一槍射在阿魯膝蓋上,人高馬大的保镖不支地跪倒在地上。

“他說你是魔鬼,你是嗎?”樓戰抱臂看着面色毫無動容的藍傲文,“我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魔鬼。”

藍傲文回視樓戰,眼神深冷複雜,并不說話。

樓戰看了一眼下巴上血淋淋的侯達,對藍傲文道:“想殺他嗎?但你不能總用咬人舌頭這麽野蠻的招數。”

侯達愣了一愣,放開了樓戰的衣服,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站起來就往門邊沖。不過樓戰的人馬已經死死地擒住他。

藍傲文掃了一眼侯達,對樓戰道:“我要他。你要什麽?”

樓戰眼中寫着激賞,大方道:“我要你。”

樓戰的三個字,藍傲文并未特別意外,他帶着一絲冷笑瞧着樓戰:“你也不過如此。”

“我留着你自有我的用意,卻未必是你想的那樣。”樓戰對手下道,“給他一把槍。”

樓戰的人莫不驚駭地瞪大眼,這個時候給藍傲文一把槍,他第一個要開槍射殺的未必是候達。

樓戰也不再吩咐手下,而是自己掏出一把銀色的馬格南左輪手槍,退出子彈,只留下一枚,拿着槍走近藍傲文。

藍傲文看着樓戰手上的槍,眼神一閃,伸手要接過來,樓戰忽然收回手,問:“你要殺的是候達對吧。你要是殺錯了人,知道後果會如何嗎?”

“我不會殺錯人。”藍傲文說。

樓戰但笑不語地看着藍傲文面若冰霜的臉,藍傲文的眼睛亮得刺人,但眸子裏只有自己,并無候達。

餘伯在一旁捂着絞痛的心髒,看得膽戰心驚,只怕藍傲文接過槍就會朝樓戰開槍,雖然那樣一來必定殺得了樓戰,可是少爺自己也會死,為了殺樓戰而死,那不該是只有十七歲的藍傲文應有的命運。

藍少爺,不要這麽做!老人目視藍傲文緩緩接過手槍,眼角浸出淚水,你現在一定覺得只要殺了樓戰就好了,哪怕自己死了也無所謂,可那是因為你的心裏此刻只有恨,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自己所愛的人,你不會舍得就這麽死去!你會想要活下去的啊!

餘伯驚恐地來回看着藍傲文和樓戰,樓戰将槍交給藍傲文,放開手,緩緩轉過身,黑色風衣的背影完全暴露在藍傲文面前,絲毫沒有要躲閃之意,整個大廳裏只有皮鞋一下下漫不經心叩在地板上的響聲。

這分明就有問題,可是內心被仇恨占據的藍傲文已經無法看見,眼底有如火光一閃,果然擡手便朝樓戰開了槍!

擊錘撞擊撞針,子彈從馬格南的槍口呼嘯而出,直接命中了那道背影。

樓戰被大口徑子彈的沖擊力帶得向前跪倒在地。

就在那一瞬無數人擡槍瞄準了藍傲文,已經失血得渾身蒼白的阿魯咆哮着起身撲向藍傲文,千鈞一發之際子彈撲簌簌全數沒入阿魯的後背。

藍傲文沒有去看擋在自己身前的忠實護衛,一雙被血染紅的眼睛只隔着阿魯的肩膀死死盯着地上的樓戰,在接二連三的槍響聲中,眼中的快意卻慢慢被恐懼替代。

因為倒在地上的樓戰竟然翻身坐了起來。

一襲黑風衣的男子曲着一條腿一臉惬意地坐在地上,欣賞着眼前的一幕。

剛剛才擦幹淨的地板上很快血流成河,阿魯終于緩緩滑倒在地,他看見了安然無恙的樓戰,眼中閃過悲憤,又看向高高地杵在上方,整個人都駭住的藍傲文,臉上又只餘下悲傷。

瀕死的保镖緩緩地張開嘴,卻已發不出聲音:

少爺,你要活下去……

請你活下去……

樓戰擡手讓手下人放下槍,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一擁而上将藍傲文按倒在地,卸下他手中的槍,藍傲文怔然地看着渾身披着血,已經斷氣的阿魯,聽見樓戰的腳步聲朝他走來。

樓戰脫下黑色的風衣扔到一旁,當着藍傲文的面,兩名手下上前為樓戰脫下防彈背心。樓戰從手下手中接過那把馬格南手槍,将轉輪裏的空包彈卸下丢到藍傲文面前,重新換上一發實彈。

藍傲文挺直背,沉默地閉上眼。

餘伯喊了一聲“少爺”,不忍卒視地別過臉。槍聲立刻響起,他顫抖着睜開眼,卻驚訝地發現樓戰的槍口并沒有對準藍傲文。

冒煙的槍口朝向身後大門的方向,候達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大腿,這才遲鈍地痛呼起來。

樓戰轉向神情冰冷戒備的藍傲文,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撫去藍傲文眼角的血跡,居高臨下道:“淋了血,還是很漂亮。”他示意大門處的候達,“候達的命我給你留着,等你來拿。”

藍傲文目視樓戰轉身離去的背影,冷聲問:“為什麽?”

“朝我開槍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樓戰道,背影消失在大門後。

黑色的雨傘撐開在樓戰頭上,所有人都撤離了,大門緩緩合攏,大廳裏只餘下一片死寂。餘伯連忙奔向跪在地上仍舊回不過神的藍傲文。

“少爺?少爺你沒事吧?”

藍傲文面色冰冷,眼神空洞。他只能流着淚為擦幹淨藍傲文臉上身上的血跡。

“眼睛。”藍傲文忽然出聲,餘伯愣了愣,聽見藍傲文口吻冰冷地道,“眼睛很髒。”

他點點頭,忙回頭讓人去倒水,捉着衣袖一遍遍擦拭着藍傲文的眼角,看見自己的淚水落在藍傲文的眼睫上,滴落下來,看上去就像藍傲文哭了一樣。

但他知道藍傲文不會哭,他已經不記得藍傲文上一次哭是在幾歲的時候了。

那天夜裏,藍傲文洗過澡,躺在床上,他為藍傲文關上燈,帶上門時聽見藍傲文在黑暗中問他:“你哭什麽?”

被這麽一問,他眼裏的淚又止不住地落下來。樓戰說不會給藍傲文好下場,藍傲文現在雖然還活着,但他簡直難以想象天一亮,等待着他的是什麽。

藍傲文在床上翻了個身,平靜地道:“我的下場是什麽,好還壞,不是由他說了算的。”

“餘伯?”司徒醫生的聲音打斷老人的思緒,“都下雨了你怎麽還在外面坐着?”

餘伯擡頭看着舉着傘的司徒醫生,又望了望遠處,一行人正在搬運物資:“他們在幹什麽?”

“首領讓準備的,蘇澤他們大概明天就會離開了。”

老人望了一眼拖車的方向,長嘆一口氣:“明天嗎……”

圖南正準備睡下,忽然聽見帳篷外有人喚他,回頭看見帳篷上被火光映出的身影,背上那把頗威風的大刀,很顯然是LEON。

少年輕手輕腳出了帳篷,LEON遞給他一把刀:“從骷髅軍團身上搜出來的,是把好刀,可惜是左手刀,我想你或許會喜歡。”

圖南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刀來:“給我的嗎?”

“車隊裏沒有左撇子,否則這種好料我也會私藏的。”LEON笑笑。

圖南熟練地單手将刀從刀套中扯出,反手握在手中試了試,果然意外地順手,繼而又有些赧然地四下摸了摸身上:“我沒什麽可以回贈的東西……”

LEON只笑着拍拍他的肩:“不必了。”

夏亞遠遠地望着圖南收好刀鑽進帳篷,LEON走過來,問道:“怎麽不自己給他?”

“我給他怕他不會收下。”夏亞平靜地道。

LEON抱臂打量着好像一夜之間長大許多的少年:“我看昨天吃烤魚時你們相處得不錯啊。”

夏亞垂下眼眸:“那是因為那時他身邊沒有其他人,只有我。”說罷轉身離去。

第二日一大早,雷哲走出帳篷,看見營地出口處已經為他們備好的一輛黑色改裝大切諾基,車上裝着滿實滿載的物資,簡直回不過神。他回頭招呼正從帳篷裏出來的蘇澤:“看來咱們不用步行了啊~~”

黑衣狙擊手看見那輛黑色大切諾基,表情跟見鬼了似的,當然,一般人見鬼不是這麽個表情,但是對于向來一副冰山臉的狙擊手來說,雷哲估計這家夥真見鬼了也就這麽個表情了。

蘇澤怔在原地,心情複雜,這時卻見雷哲的表情一僵,跟見鬼了似的瞧着他身後,他納悶地回過頭,藍傲文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面無表情道:

“你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蘇澤跟藍傲文走到一旁,藍傲文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黑色切諾基,開口道:“如果你想找獨立的聚集地,可以去新城。那個地方暫時在樓戰的勢力範圍之外,如果你确定要去新城,我也不會去動新城。”

蘇澤注視着藍傲文,印象中藍傲文和他在一起時少有如此公事公辦的表情。

藍傲文見蘇澤不置可否,蹙眉道:“你到底答不答應?”又道,“我說了不會動新城,就絕不會跨進新城一步,也不會讓樓戰靠近新城半步。我只想最低限度的知道你在……”

“我答應。”

話音未落,蘇澤一口應道。

雷哲在那邊按着車喇叭催促,蘇澤最後看了一眼藍傲文:“我走了。”

“蘇澤。”藍傲文從背後喊住他。

蘇澤停下腳步,聽見藍傲文沉沉的好似承諾一般的聲音:

“殺了樓戰,我就來找你。”

他情不自禁回頭看去,只看見藍傲文轉身離去的背影。

阿學和愛琳正整理車上的物資,藍傲文的手下幫他們準備這一車物資顯然也準備得十分窩火,東西堆得亂七八糟,黑框鏡的少年将沉重的彈藥箱從食物上方挪下來,見圖南也在幫忙,單手提着重物十分不便,不禁問:“夏亞呢?咱們這麽忙他也不來幫個手啊?”

“對哦,”愛琳抹了把汗,“從早上就沒看見他呢。”

雷哲望了一眼後視鏡,沉吟道:“不用等他了。”

蘇澤不解地看向雷哲,圖南也詫異地擡起頭。

“為什麽?”愛琳眨了眨眼。

雷哲沉了口氣:“他不跟我們走了,會留在藍傲文的車隊。”

阿學和愛琳都愣住了,阿學剛想問什麽,就見身邊的圖南“砰”的一聲放下東西,轉身就跳下車去。

“喂!你去哪兒?!”黑框鏡少年喊道。

“去把他帶回來!”淺發少年跑得頭也不回。

LEON看着氣喘籲籲跑到他面前的少年,圖南果斷解下那把左手刀,毫不留戀地遞給LEON:“這把刀我不要了,讓夏亞回來。”

LEON将刀冷冷地拂到一邊:“他要不要跟你們走你我都做不了主。”

“那讓我當面和他說,他去哪兒了?”圖南急聲問,“為什麽我找不到他?”

“夏亞一大早就和巡邏小隊出去了,”LEON道,看了一眼呆住的圖南,“他是自己要留下的,你應該尊重他的意見。”

“我尊重他的意見,但是最起碼……”圖南低頭看着那把左手刀,“最起碼和我們道個別啊。”

對不起,對你說過那麽多抱歉的話,至少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吧……

早上十點一刻,黑色大切諾基離開了營地,LEON走上哨崗,見黑色帽衫的少年站在懸崖邊,目送着切諾基離去的方向。

“圖南讓我轉交給你的。”他走上前。

夏亞聞聲低下頭,LEON手裏躺着那條銀光熠熠的天使吊墜。

“準備一下吧,”LEON将吊墜交到他手上,“首領交代車隊下午就啓程,已經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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