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墜落感不休不止,但是等着他們的卻并不是翠綠的河谷和發光的河流,不知何時懷裏的藍傲文身體一片冰冷,蘇澤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推開懷中人的肩膀,卻看見自己懷抱着的并不是藍傲文,而是肖陌冰冷蒼白的屍體。

他猛然睜開眼。

頭暈目眩的失重感頓時消弭了,身體下方溫熱柔軟,好像墜落到一片雲朵上,晨光從白紗窗外朦朦胧胧地照進來,頭頂是藍傲文引以為傲的明信片天花板。

他低下視線,看見趴在床邊的藍傲文,蜜色的卷發在潔白的床褥上絲絲縷縷地散開。他很少看見藍傲文睡着時的樣子,從前每一次他睜開眼,藍傲文都在看着他,仿佛一夜未睡。

以前他不知道藍傲文為什麽會這麽熱衷于等他醒來的游戲,但是第一次醒過來看見藍傲文趴睡在身邊,他好像忽然也明白了那種想等一個人醒來的心情——好像一只還未被喚醒的大天使,他寬大潔白的羽翼在線條優美的背上靜靜地合着,只等你的呼吸喚醒他,他就會張開翅膀擁抱你。

可是這一次,他竟一點也不希望藍傲文醒過來。

陽光在小卧室裏一點點游走,他移開視線,無聲地仰望着貼滿明信片的天花板。寶石藍的融冰湖還在那裏,平頂山和伊瓜蘇瀑布也貼在他熟悉的地方,除了這些,還多了他不曾見過的島嶼,峽谷,湖泊……這些顏色簇新的明信片應該是藍傲文後來貼上去的,他離開時還很單薄的那片明信片天花板,已經是五彩斑斓厚厚的一層。

他想象着藍傲文赤腳站在白色的床鋪上,嘴裏銜着一張大堡礁的明信片,胳膊上貼滿透明膠布,擡頭往車頂一張張貼明信片的樣子;想象着藍傲文的車隊在破敗的城市裏沖殺,而藍傲文一個人站在一間郵局或者一家書店裏,對外面的炮火聲充耳不聞,一張張挑選着明信片的樣子……

那是他們一起做過的夢。在荒蕪的末世裏,竟然也做過這麽美好的夢。

後來他去了現實裏,但藍傲文還一直在夢裏。

床被發出窸窣一聲,身邊的人忽然一動,蘇澤轉頭看見藍傲文驚醒般赫然撐起身子,右手竟條件反射地攥住了地板上的短刀。

刀鞘“啪嗒”松脫在地,冷鋼刀被藍傲文反手握在手裏,正抵在床沿,離他只有一拳之隔。

蘇澤垂眸看着床單上被鋒利刀刃割出的口子,又看向額頭沁着冷汗的藍傲文,不自覺地想着,是做了噩夢,還是感覺到了敵意?

藍傲文像是這才意識到他醒了,不動聲色将那把匕首收回刀鞘中,掀開被子一角,低頭查看他的傷勢,而後蓋上被子:“你不要總是把自己玩壞,我不知道還能把你拼起來幾次。”

卧室裏靜了許久。

“見到我為什麽不說話。”藍傲文蹙眉問,聲音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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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琳死了。”蘇澤說,起身掀開被子,“我想去看看阿學和雷哲,他們的情況不是很好。”

“你的情況也不好。”

“我沒事……”

話音未落,下腹就一陣絞痛,蘇澤難以置信地看着藍傲文隔着被子狠狠壓在他傷口處的右手,擡頭對上藍傲文冰冷空洞的視線:“這叫沒事嗎?”見蘇澤額頭沁出冷汗,藍傲文才慢慢收回手,直起身道,“好好躺着。”

傷口一陣濡濕潮熱,血又浸透了紗布,蘇澤不動聲色輕捂着傷口,目視藍傲文冷冷地彎腰撈起掉在地板上的白色機車夾克,套上外套,忍住痛問:“他們怎麽樣?”

藍傲文拉夾克拉鏈的手頓了一下,蘇澤凝視着藍傲文的背影,但藍傲文沒有回答他,金屬拉鏈“嘶”一聲拉起,他徑直拉開了卧室門。

房門“咔噠”帶上,蘇澤心中百味雜陳,藍傲文既然将他從沼澤地找了回來,必然也發現了貝吉的屍體,但是從始至終對貝吉一死卻只字不提,甚至也不問他為什麽會對貝吉窮追不舍,不問他是不是知道了真相。不管那真相是好的還是壞的。

是真的漠不關心,還是不想知道,才裝作什麽也沒發現……

蘇澤默默望了一會兒窗外,才發覺卧室裏太安靜了,以致他突然覺得這份安靜有些不正常。

年輕的狙擊手本能地坐起來,蹙眉盯着那扇關閉的房門。

“……藍傲文?”

門後沒有聲音。

蘇澤一只手捂住傷口,勉力撐下床,走到門板後踯躅了片刻,擰開了門把,然後錯愕地睜大眼——

藍傲文低垂着頭站在門外。

蜜色的卷發遮住了藍傲文的額頭和眼睛,他顯得無精打采,和先前氣勢洶洶的樣子截然不同。

“……沒錯,他們情況不好,但那又怎樣?”藍傲文緩緩擡頭看向他,“你去看他們,他們的情況也不會好起來,但你只要看看我,我就能好起來。”

蘇澤不由自主盯着藍傲文,一會兒覺得自己面對着一只落水的豹子,它正耷着濕漉漉的耳朵向自己示弱,一會兒又覺得面對着一只披着天使外皮的惡魔,他眼睛裏藏着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物。

兩個人面對面離得這麽近,他太想問藍傲文那個問題,又害怕真的問出口,藍傲文的反應會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你傻愣着幹什麽?”藍傲文忽然開口,他又再次拉下白色機車夾克的拉鏈,低頭若無其事地脫掉外套,“做點什麽吧,你不想做點什麽嗎?”

蘇澤看着藍傲文将機車夾克随手抛到一邊,金屬拉鏈落地時發出冰冷的脆響,藍傲文低頭摘下吊墜,銀色的吊墜從頭頂取下時牽起一頭蜜色卷發,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粗暴,但是在蜜色的卷發洋洋灑灑落下的瞬間,那個樣子依然很美。

只是美得很機械,很空洞。

藍傲文脫到只剩一件白色的背心,貼在他線條優美的身體和薄薄的肌肉上,紗簾揚起一角,冷風灌進來,他低頭打了個噴嚏,蜜色的卷發從額頭垂下,擋住他小心翼翼擡起的視線,然而站在身前的黑衣青年還是像冰塊一樣,沒有一點動作,一絲動情。

那種刻意示弱讨好的眼神終于一掃而光,隔着藍傲文垂在額前的卷發蘇澤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光瞬間冷厲起來。藍傲文跨進門,擡手扳住身前人的下巴,湊上前去,氣憤又徒勞地想要制造一個吻。

黑衣的狙擊手擡手捏住他的手腕,用力拉開那只兇狠的掐在下巴上的手:“藍傲文,接吻這種事,不該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的?”藍傲文昂首冷冷地看着他,“你這麽懂,你教我啊。”

蘇澤沉吟許久:“我也不懂。”

藍傲文捏成拳的指骨泛了白,猛地一把扯開手,帶着愠怒的表情轉身離開。

蘇澤目視藍傲文一陣風似地下了車,車門“哐”一聲擲上,一股風将車外刺鼻的血腥味帶進車廂。他又想起泡在血泊裏貝吉冰冷的屍體,想起那個小個子男人僅剩一只的眼睛裏對藍傲文的懼怕和仇恨。

從幾何時起,這種血腥氣,已經成為藍傲文身邊揮之不去的氣息。

“誰讓你們在我車子外面殺人的?”

一幹正忙着淩遲樓戰走狗的手下們面對着突然摔門而出的俊美首領,一個個噤若寒蟬,甚至不敢将視線放在俊美的首領只穿着一件背心,大冷天裏還光着膀子的身體上。

藍傲文回頭看了一眼白色拖車的方向,沉聲道:“把這些血都清理幹淨。”

“首領,這個人怎麽處置?”蒙面男提着一個踉踉跄跄的男人走上前。

藍傲文沒什麽耐心地掃了一眼罩着黑色頭罩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男人:“什麽人?”

“你之前讓我們找那個賤人了……”

嘶啞的聲音戛然而止,蒙面男愕然地睜大眼,只見腰上的短刀已被藍傲文抽走,那明晃晃的一刀直接劈在男人下身,現場的人莫不看得頭皮一麻,男人慘叫出聲,不過藍傲文已經皺着眉頭飛快地又橫着一刀,挑斷了對方的聲帶,于是這血腥殘暴的一幕就像突然被按了靜音鍵,變成一出毛骨悚然的默劇。

藍傲文回頭看了一眼拖車的車窗,這才松開眉心,甩去刀上的血跡,丢還給蒙面男:“看看這家夥對你們還有什麽用途,用完處理掉。”

“樓戰的那些頑固分子呢?”蒙面男嘶聲問。

“有多頑固?”

“他們一直在咒罵你……”蒙面男壓低聲音道,咒罵的內容很不合适當着藍傲文的面說出來。

“啊~~”藍傲文抱臂望向不遠處等待處決的一幹人等,所有人的嘴都被堵上了,他挑了挑眉,“既然這麽喜歡焦土政策,那就都燒死,把嘴裏的布都拿掉,一個一個燒,人生的最後一刻,讓他們想怎麽罵就怎麽罵。”最後像是想起什麽,又冷顏冷色地叮囑了聲,“拉到遠處去燒。”

蒙面男領命而去,剛轉身又被藍傲文從身後喊住。

藍傲文打了個噴嚏,拳頭抵着鼻子甕聲甕氣說:“給我找件衣服來,我有點冷。”

LEON坐在帳篷外擦着黑曜石刀,背後的帳篷裏一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放下擦好的刀轉身掀開帳篷,看見蒙面男已經幾乎将帳篷裏外翻了個遍:“怎麽了?”

蒙面男還埋頭在一大堆物什裏翻翻找找:“首領說冷,要找件衣服。”

“所以呢?”LEON挑眉問。

蒙面男終于放棄了,盤腿坐在睡袋上,手裏提着一張偌大的“桌布”:

“……我只有鬥篷。”

最後LEON找了件自己的衣服讓蒙面拿回去交差了,他換好行裝帶上黑曜石刀準備出營地巡邏,敞篷吉普行至營地外時忽然看見獨臂的少年單手提着一柄鐵鍬,一個人往洋館後的森林裏走。

圖南聽見身後的喇叭聲,回頭看去,敞篷吉普停到他身前,LEON手搭在車門上,笑着問他:“要去哪兒?”

圖南望了一眼樹林深處:“我去林子裏,”少年的眼光有些黯淡,“樓戰的人在林子裏挖了個埋屍體的坑,愛琳的屍體應該也在那裏。”

LEON了然地點點頭:“你一個人不夠吧,我借個人給你。”說着回頭拍了拍後座。

圖南在車外沒看見吉普車後座有人,LEON拍了後座以後,後座裏窸窣了一陣,然後支楞起一個腦袋。

正罩在衣服下睡覺的夏亞就這麽睡眼惺忪地撞見了提着一把鐵鍬表情意外的圖南。

LEON一個人開車走了,臨走前朝他們愉悅地揮揮手:“合作愉快啊!”

兩個少年目送吉普車絕塵而去,圖南用鐵鍬指了指林子深處,對夏亞笑道:“我們走吧。”

夏亞點點頭,也不問是去幹嘛,就這麽跟在了後面。

早上的時候天氣有些冷,這會兒下午的時候太陽露了個小臉,其實氣溫也沒提高多少,但是看見金燦燦的陽光,哪怕只有一縷,也會叫人心裏暖和起來。

林子裏有很多銀杏樹,金黃的落葉在兩人腳下嚓嚓作響,圖南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夏亞寸步不離跟在身後。

深秋的森林很美,但是他們此刻卻無心欣賞。

“到了。”

圖南停下腳步。他前面就是那個萬人坑,淺淺一層土上已經灑滿了銀杏葉。

阿學從得救以後就一個人待在帳篷裏,不吃也不喝,孟安儒和藍尚武正忙着照顧重傷的雷哲。他也想為大家做點什麽。

出神時,身邊的夏亞已經身手利落地跳下坑,圖南目視穿着黑色衛衣的少年話不多說就開始用步槍的槍口刨開表層土,死狀凄慘的喪屍屍體露了出來。

夏亞的發頂還有一搓翹着的頭發,是剛才在車上小睡時壓翹的,圖南就這麽看着黑色衛衣的俊美少年一邊掘着土,頭頂的那戳卷毛一邊調皮地跳動着,夏亞雖然長高了,手臂也有力了,腿也長了,但是五官的線條依舊保持着清秀和纖細,總覺得像是奶茶長大了,卻也和自己疏遠了。

夏亞挖了一會兒才才詫異地停下來,擡頭看向依舊站在上面的圖南,又低頭打量腳下成堆的屍體,忽然有些慌張,是做錯了什麽嗎?步驟不對嗎?他應該像圖南一樣先表示哀悼才開始動手嗎?

“嚓”,圖南提着鐵鍬跳下來,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一起來吧。”

萬人坑很深,但愛琳的屍體應該就在最上面,兩人埋頭挖找了一陣,圖南的鐵鍬終于挖出一只纖細的手臂。

夏亞察覺到圖南停下來,走上前,看到了腳下已經布滿屍斑的手臂。

愛琳的身上意外地還穿着以前的衣服,并沒有赤身裸體,這令圖南既驚訝又欣慰,他放下鐵鍬,蹲下來徒手扒開愛琳身上蓋着的土,夏亞也蹲下來幫忙。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他們在林子裏一處風景不錯的地方簡單地安葬了愛琳。沒有墓碑,就以樹為碑。

圖南凝望着高高的銀杏樹:“愛琳以前說過不管怎樣都不願死在喪屍手上,因為不想變成那種醜陋的生物,她大概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喪屍更醜陋的生物……”

夏亞的手遲疑地放在他肩膀上。

圖南轉頭看向黑發少年俊美卻有些懵懂的臉:“我沒事。”

說這話時他是微笑着的,如果夏亞的世界沒有悲傷,也不懂得悲傷,那就讓它充滿笑容和美好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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