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梅 藥汁污了潔白衣襟

隆冬時節,漫天鵝毛大雪。

離京數十裏的官道上,百餘名披堅執銳的騎兵護着一輛樸素馬車往西北方向奔逃。其後數裏,大批人馬緊追不舍。

初念坐在颠簸搖晃的馬車內,十指緊緊攥着扶手,蒼白臉色欺霜賽雪。

不知過了多久,車外忽然傳來一陣馬嘶,初念身子猛地向前栽去,狼狽坐正之後,才察覺到,馬車已經停了。

到底,還是被追上了麽?

正要出聲詢問,卻忽然聽見車外遠遠傳來一道熟悉嗓音發出的質詢。

“殷初念,事到如今,你不打算出來再見我最後一面嗎?”

是皇甫述。

隔着厚重毛氈,風雪呼號都減弱不少,那問話卻如此清晰地傳入耳畔,不比刺骨的冰雪溫熱幾分。

“要見麽?”坐在對面的師父問她。

初念抿了抿唇。夫婦對立至此,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早就讓人看盡了笑話,又有什麽相見的必要?

然而,那句不見,卻終究沒說出口。

沉默良久,師父無聲嘆息,站起身來,掀開了毛氈。

風雪立刻席卷而入,車外白茫茫一片天地。

馬車前方,黑壓壓地靜立着數不清的人馬,冰雪凝結于鬓發,看來埋伏已久。為首那人劍眉星眸,相貌俊美,只是眼底深沉如墨,嘴唇緊抿,手中箭矢直指初念眉心——正是她的夫君,皇甫述。

曠野北風怒號,雪花飛卷,冷得仿佛連人心也失去了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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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靜默端坐,皇甫述手中的弓箭,最終垂在了身側。

他沉聲道:“你過來。”

初念卻只是看着他,皇甫述怒吼:“殷初念,你給我過來!”

初念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展露一記苦笑。在漫天飛舞着雪花的寂靜荒野,這記笑顏,那麽美,那麽決絕。

皇甫述,這個初念滿心以為,可以厮守終身的男人。

迄今為止,關于這個男人的記憶,居然大多數,還依然美好。

他們在山梅縣一見鐘情,原本以為萍水相逢,後會無期,未料到京城重聚,他們排除萬難,終于在一起。

初念被婆婆搓磨,皇甫述堅定地陪她一起下跪。她小産毀了身子,午夜夢回,發現他竟然躲在被中無聲哭泣。

初念父親病故消息傳來,皇甫述摟着她默默流淚,而殷氏被抄家流放之後,所有人都勸他休妻,他卻堅持與她恩愛兩不離。

就算在公公的威逼之下,他娶了扈氏為側室,傷了她的心,那時初念卻堅定地認為,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過錯,錯只錯在,這該死的命運。

誰曾想,這般深情男子的背後,竟然藏着那樣的心機呢?

原來,若非她殷氏女的身份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利益,他們在山梅縣的那段過往便沒有結局。

原來,皇甫述排除萬難所争取的,僅是殷氏給他的助力。

原來,殷氏在朝堂中的力量讓公公萬分忌憚,為了不讓她生出帶有殷氏血脈的子嗣,竟是皇甫述親自指使人在她的飲食中做了手腳。

原來,她父親的死,是他的謀劃。原來,殷氏的支離破碎,也是他的手段!

可悲的是,當初念得知這一切的真相,在鐵證如山的事實面前,她依然不肯相信。事到如今,她只想問皇甫述一句:這些,都是真的嗎?

初念想問,于是,便問了。

皇甫述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沉默之後,他開口了,卻是在質問她:“是你帶走了太子?他在哪兒?把他交出來。”

初念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冷笑一聲,淡淡地反問:“你認為他如果在這裏,這些人還會有閑情逸致,聽你我聊這些陳年舊事嗎?”

皇甫述意識到自己中了她的計,忍不住雙目冷沉,怒道:“你竟敢背叛我?”

初念冷笑:“道不同,不相為謀。何來的背叛一說?”

皇甫述沒得到想要的答複,也不再多言,當即下令:“放箭!”

伴随這聲號令,耳邊簇簇箭矢離弦而出,在空中交彙成密集而令人窒息的網。利器紮入血肉,痛呼呻.吟遠遠近近,更多是奮勇的拼殺。

在這生死攸關的關頭,初念攥緊掌心,看着皇甫述那徐徐舉起的箭矢再度瞄準自己,竟然一時分神了。

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回神時,皇甫述箭已離弦。

“當心!”師父忽然擋在她身前,初念這才醒轉過來,想推開他,卻徒勞無功。

觸手是暖燙而粘膩的血,冰天雪地中湧現類似鐵鏽的氣味,初念茫然擡頭想要尋找什麽,但裹挾着風雪和刺骨殺意的箭矢再度逼近,利器入骨,劇痛傳來的瞬間,初念發現自己混沌了十餘年的人生,忽然覺醒了片刻的清明。

他竟然真的殺死了她。

親手。

何其可笑!

最終,她用自己的性命,證實了這個人的狠絕。

皇甫述,如果有來生,我定不能任你這般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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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質琉璃盞內,藥汁黑如濃墨。

十四五歲的小厮舀出半勺,吹涼後謹慎喂入昏迷的世子口中。世子如今仍舊不能吞咽,很快藥汁溢出,蒼白的雙唇增添一抹潤色。

另有小厮立刻以柔白棉紗将溢出的藥汁吸附。

一室靜谧無聲,只聞杯盞碰撞和衣物摩擦發出的細微動靜。

趙國公世子顧休承,時人公認的好相貌,此刻雙眸緊阖,黑睫如羽,蒼白.精致的面孔像個脆弱易碎的瓷人一般,任由屋內衆人擺弄。胸口微不可見的呼吸起伏,昭示着他僅剩的一絲生機。

小厮們反複試了幾次,仍是不成,大夫撚須嘆息:“用灌的吧……”

在旁等候的季輕早就煩躁得不行,聽見大夫這話更是火大,沖那喂藥的小厮低斥道:“你起開,我來!”

小厮不敢與他争辯,端着玉盞起身。

季輕氣歸氣,動作還是力求輕柔。

他将顧休承扶起靠在床頭,親自捏着下颚張口,卻仍舊喂不進去,倒讓藥汁污了潔白衣襟。

大夫見狀,蹙眉道:“郎君,不能再耽擱了,還是用鶴嘴壺吧。”

小厮們不由齊齊看向季輕一眼,見他眉頭皺得緊緊,卻到底沒再說什麽,便輕手輕腳取來鶴嘴壺,準備為主子灌藥。

季輕不想看這一幕,猛地站起身來出了內室,到廊下緩了好一陣子,才稍稍恢複了冷靜,招來一名小厮問道:“世子這幾個月不都好好的,怎的忽然又發作了?”

小厮神色為難,不好說什麽,只能将目光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東面。

季輕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怒道:“又是那老虔婆!”

若非世子三令五申,叫他不要插手這趙國公府的腌臜事,季輕早就想找人把那小傅氏蓋麻袋揍一頓。此時哪裏還能忍得,撸起袖子就要往東邊去。小厮知道他脾性,拽着他胳膊不肯松手。趙國公府可不是軍營,由不得他胡鬧,不過季輕脾氣上來,哪是他一個柔弱小厮能攔得住的?整個人被往外拖着走。

兩人正在推搡,有小厮急匆匆從內室走出,喊住他們:“世子醒了,請季郎君。”

季輕聞言大喜,再顧不得其他,一溜煙竄了過去,怕開門動靜大,臨了還是放緩了腳步,卻隐約聽見裏頭大夫的回話。

“請恕……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季輕一聽就火大,又是這種推脫之辭!

顧不得再多,猛地推開門,一眼就看見顧休承果然已經醒來,正靠在榻上垂眼聽大夫說話。

那大夫一見他來了,哪敢多逗留?匆匆告辭。

季輕悄悄看了眼主子神色,自是看不出他的心思,便沖那大夫背影啐了一口,罵道:“就這,還有臉自稱回春聖手呢!我看也就是個欺世盜名的家夥。”

又說,“主子,你別信他的,我又打聽到一個名醫,姓姜,都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這病到他那未必算什麽大事。就是這家夥脾氣怪,隐居在深山老林裏頭,一般不出來……高手嘛,總是這樣的,要不我帶您看看去?”

顧休承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他這病自娘胎就落下了,襁褓之中就被斷定了死期,若非這些年天南海北名醫名藥的養着,早就撒手人寰了。如今活一日便賺一日,若非身邊人費心安排,按他自己的意思,早就斷了求醫的念想,只想順其自然。

“叫你來,只兩件事。”

他如今越發衰弱,說服不了旁人的事情,便不會多費一分口舌,僅有的精氣神都用來交代最重要的事。

季輕雖然咋咋唬唬,對這個主子卻是言聽計從,聞言一句廢話都不多說了,乖巧聽吩咐。

“國公府內的事,我已有安排,你不必插手。我阿姊一家人,就交給你守護了。”

顧休承說完這兩句話,果然便阖上眼,他原只想小憩一下,未料再度陷入昏睡。

主子如今醒的時候越來越短了,每句話都像遺言。

季輕紅着眼眶将他放平躺好,心中默默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帶世子去山梅縣。”季輕這樣宣布。

小厮震驚且疑惑。

季輕便跟他解釋了一下那位姜神醫的來歷,小厮這才了解,卻緊接着上愁:“世子畢竟是趙國公府的世子,你這麽把人帶走,別說合不合适,就國公爺和夫人那邊,能答應嗎?”

季輕冷笑:“咱們主子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他們說話了?”

季輕自然很想将主子那對不負責任的生父繼母給忽略,但他真要将人帶出趙國公府的大門,卻是不容易的。聞訊趕來的趙國公夫人小傅氏,帶着浩浩蕩蕩的仆婦将他們馬車堵在門口,說什麽也不讓他們出這個家門。

理由自然冠冕堂皇。

她雖是繼母,到底占了個“母”字,而季輕,卻是世子的奴仆,雖說早就歸還了賣身契,這等子身份放在有心人眼中,到底缺乏分量。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一輛奢華馬車停在了趙國公府的門口。

“靖王妃到。”有仆婦朗聲喊出來者身份。

此話一出,對峙雙方瞬間安靜。車簾掀開,有貌美婢女下車傳話:“我家娘娘說,聽聞世子又犯了病,她這個做長姊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想帶世子去求醫,還請趙國公夫人行個方便。”

前一刻還趾高氣揚的小傅氏,像是被一拳打在脊梁骨上,氣勢頓無,只能強行扯出個笑臉來,道:“那是。娘娘愛弟心切,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不好阻攔。”

那婢女在聽到“母親”二字時,嘴角扯出個極為不屑的弧度,目光自下而上掃了小傅氏一眼,卻沒多說一個字,徑自對她身後的季輕道:“季郎君,時辰不早了,咱們這就出發吧。”

小傅氏被這道極富侮辱性的眼神氣得七竅生煙,卻根本無法發作,只能眼睜睜看着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被簇擁着越行越遠。

有心腹湊上前來,低聲詢問:“就這麽放他們走了,聽說季輕這次找到的那個姜神醫很有些本事……”

小傅氏眼神陰冷:“再有本事的人,一旦死了,又能頂什麽用?”

心腹立刻領會她的意思,低頭應了一聲,便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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