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境界 她應當守住自己的底線
初念出門時, 天色還早,但京城的大街小巷,已經充滿了節日的喜悅氛圍。
上元節的燈會, 由官府主導, 但只限于皇城內外, 及那些權貴人家集中居住的街巷。其餘地方, 多數還是百姓自發參與。
其中不乏財大氣粗的商戶,早早便雇人做了各色花燈, 到這時總算悉數擺放出來。
一時間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街上人多了, 馬車行進便格外困難些。車夫扯着嗓子開道, 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車外喧嚣。
初念忍不住掀起車簾, 看向外頭的繁華。
如今天下亂象初現,亂軍四起, 不少城池失守, 許多百姓家破人亡,背井離鄉。就她從山梅縣進京的這一路,便走得戰戰兢兢, 若沒有黑甲軍護衛, 恐怕很難平安進京。
京城這兩年多了不少流民,治安遭到嚴峻考驗。但總的來說, 戰火暫時還沒有波及到這裏。
分明城外片片瘡痍,但城裏的人,卻對那一切視若無睹,用盡力量,去舉辦一場最後的狂歡。
初念記得,這也是她前世印象中, 那麽多年中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舉辦燈會了。
此後的十餘年中,戰火荼毒着這片土地,出于各種理由,許多城池都實行了宵禁,包括京城。
這也是她今日選擇出門的原因。
她想看看這座城美好時刻的樣子。即便事實上,這美好已經是最後的矯飾。
馬車漸漸駛離擁擠的人群,進入一個僻靜的巷道,道路登時變得寬敞起來,四周也安靜不少,只聽得到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噠噠聲,和車轅滾滾前行的聲音。
初念心中猜測着今日的目的地,便聽到車夫一聲長籲,馬車穩穩地停了下來。
車外,春妮掀開車廂前的氈布,初念探出身子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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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樓。
傳聞中的銷金窟,豪富權貴們一擲千金的消遣場所。
前世她因為某些特殊緣故,曾經踏足此處。偶爾那麽一兩次,卻為其巨額的賬單嗔目結舌。
她不由看向下車後便向自己這邊走來的世子,心想,所以常年病重,還是影響了他的消費觀,在山梅縣為了讨好她這個主治大夫大手大腳,如今回了京城,這脾性還是一點兒都沒變。
少年不知當家貴。
她是不是得提點他一二?
不過,自己又是這位的什麽人呢?尋常醫患而已,倒也不必幹涉太多。
想到這裏,便并未多言,在世子的邀請下,緩緩踏入熹微樓的大門。
世子訂了一間臨水的包廂,這裏環境清幽,但透過敞開的窗戶,卻可以河對面的車水馬龍。
待兩人都坐下,閑雜人等散去,初念摘下了頂上的幂離,露出那張令人宿寐難忘的容顏。
世子裝作不經意地看向她,唇角不由微微揚起。
初念今日穿着一身妃色長裙,是在山梅縣極少上身的鮮嫩顏色,布料也貴重些,上頭繡着時興的紋樣。只是依舊素面朝天,頭上也素淨得很,僅攢着一根樣式精美的金鑲玉發簪。
并非殷處道不疼愛女兒,事實上,為了将初念帶回京城,他付出了積攢大半輩子的身家。在派出殷陸去山梅縣之前,他便早早吩咐容娘春妮等家仆,采買了諸多女兒家的用品預備着,初念歸家的第一日,容娘便安排了繡娘量體裁衣。
殷處道本人過得極為清苦,卻不代表要苛待女兒,比照同齡的小姑娘,他難得傳召京城的各大珠寶銀樓負責人,親自挑選了各式珠寶首飾,并開了庫房,将姜素娘當年的嫁妝也都悉數交給了女兒,只是初念自己并不喜歡珠翠滿頭金玉滿身,覺得不自在,便也就随她高興。
但因為本身極為出衆的相貌,初念也不需什麽旁的點綴,如此清清爽爽,也足以令人心折了。
世子親自為她沏了茶水,剛一坐定,便接收到初念的眼神暗示,娴熟地伸出右手,将手腕擱在她不知何時放在桌面的脈枕上。
初念診斷片刻,又問他近來的情況,世子都一一詳盡回答。
初念收回手,收拾好脈枕,最後道:“雖然病竈已除,這麽多年的積弱,你的身子還應好好調理。”
看了看他身上略顯單薄的衣物,便道:“手足冰涼,依舊畏寒,就不要貪圖好看,天這麽冷,當多穿些才是。”
世子含笑點頭,一旁的季輕冷眼瞧着,覺得他的這位主子可能除了好看二字,再沒聽見旁的內容。
季輕無聲嘆息,出去了一趟,回來給世子手裏塞了個暖爐。
世子接到之後,第一時間讓給初念,初念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說:“我不冷,世子還是自己留着吧。”
世子便只好把那暖爐捂在手心裏,覺得果然渾身都暖洋洋的。
這時門外傳來請示聲,說是伶人與舞姬到了。
世子便開口請他們進來。
初念微微錯愕,沒想到他還有這安排,不由道:“世子破費了,不必這般客氣。”
這可是熹微樓,光是宴請一頓,便要花費三品官員的半年俸祿,更別提搞這些莺莺燕燕的花頭。
純屬沒有必要。
世子卻随意說道:“都是自家的,不破費。”
初念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看向他:“熹微樓,你家的?”
前世這會兒,兩人還不相識。及至初念來熹微樓消費的那幾回,這人卻早沒了。當時許多人都猜測這家銷金窟背後的主人是誰,但對方太過神秘,甚至隐隐有說法,這本就是聖上的私産。
原來,這并非是日後的皇帝、如今的靖王私産,而其實是顧氏的産業?
不待初念有更多的疑惑,世子便主動解釋道:“準确的說,是我和阿姊的。病了這麽些年,旁的事情也做不來,長姊寵我,給了我許多銀錢,連同我母親留下的嫁妝,做了些買賣。熹微樓,就是我們名下的産業之一。”
初念不由想到,黑甲軍似乎也掌握在他手裏。
所向披靡的鐵騎軍隊,日吸鬥金的熹微樓,聽起來他們所擁有的資本還遠不如此,當年世子死了,這些資源自然落在了靖王妃顧淺辭手中。
難怪膝下無子的殷離意外駕崩之後,朝中有那麽多挂名閑王,偏偏寶座能落在靖王頭上。
而皇甫卓再怎麽利欲熏心,卻始終也無法掌控這位新帝,最終只能冒着弑君的風險對靖王痛下殺手,卻直到初念臨死前,都沒有獲得絕對的成功。
在初念越想越遠的思緒中,包廂內傳來一陣悅耳的琴弦聲。
身姿姣好的舞姬揮舞着長長的水袖,在餘音繞梁的琴音中輕曼飛舞。初念看着她們或輕盈旋轉,或掂足跳躍,心中不由開始評估,自己不經意間治愈的這位病人,究竟有着什麽樣的利用價值。
他還欠着自己一個條件,不是麽?
如果要求他協助自己對付皇甫氏……
初念很快否決了自己的這一念頭,這樣着實太過貪心了。
不說世子已經兌現了兩個條件,一個比一個艱險,就算他什麽都還沒做過,這個要求,也是強人所難了。
靖王和皇甫氏遲早會對上,但那是靖王的事,是靖王妃的立場,與世子無關。
而她,的确希望能夠守護住自己想要守護的一切,為前世的父親和自己報仇。
但也不代表着,要把自己,變成皇甫述那樣的人。
一個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不惜利用一切人一切事的那種小人。
她應當守住自己的底線。
想到這裏,初念輕輕端起手邊的香茗,湊在嘴邊抿了一口。
濃郁而綿長的餘韻在舌尖綻開,初念意外地看了世子一眼,他果然在等她的評價,見她神色微動,便問道:“如何?”
“好茶。”初念并未多言,但這兩個字的評價,足以令世子展顏。
時人飲茶,或煮或煎,方法各異,卻總愛添加各種重口佐料。顧休承卻将炙烤好的茶餅放入臼中搗成細末,再置入瓦鍋,灌入沸水,撲鼻的清香在包廂裏彌散開來。
“這是我從一本雜記中學到的方法,專程派人去嶺南采的茶草,先後經歷了十八道工序才制成的茶餅。這般再煎,茶香淡雅,但餘韻綿長,唇齒留香。”
初念點了點頭,論說,還是他會說。
她只會說好喝。
小小的杯盞被喝空了,世子便又舀了一盞給她。初念也不攔他,卻調侃他:“莫非你這些年被服侍慣了,如今也想體驗一番照顧旁人的感覺?”
世子愣了一下,淺淺一笑,道:“我只照顧你。哦對,還有阿姊!”
說着又為她布菜。
席間都是熹微樓大廚的拿手好菜,世子看得出,初念是個好美食的。往日裏兩人獨處,若沒什麽好話題,便談論各地的美食。
世子原本其實并不十分中意美食,畢竟他絕大多數都吃不了。但他看的書多,還是能聊。随着身體逐漸康複,他受初念的影響,也開始各種嘗試,果然也體會到不少吃貨的樂趣。
只是他如今忌口的食材依舊很多。
初念看着這一大桌子菜,随口就點出了幾樣,提醒他不能吃,與藥效相沖,也不利于他的身子調理。
世子便苦着臉道:“我知道,我不吃,你吃吧。”
初念不由笑了,勸他:“你不必這樣,讓他們撤下去吧。看得着吃不着,不是更痛苦嗎?”
世子卻道:“不必,有一人能吃也是好的,看着你吃,我也高興。”
初念心道,這位果然境界遠高于自己。想當年,她纏綿病榻什麽也吃不下,味覺漸漸麻木的時候,看誰吃得香都火大,恨不得讓對方滾出去。
世子這麽好的人,還是別用自己那些污糟事,去沾染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