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盡歡

家主坐在廳中抿了一口茶,看了眼興奮的池紛紛和沉默不語的池束,吩咐下人給他們上了一道點心,待到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池紛紛的娘親——池茑來了,方才開口。

“今日,阿婉給紛紛買了個孩子來。”家主開口便是正事,直直盯着池茑。

池茑看了眼一臉無辜的池紛紛,心忖着回頭到了自家院子裏就算是家主也是管不得的,定要把這小丫頭片子好好說一頓。

她身為女子,無法從自家弟弟手上奪得家主之位,既來之則安之,倒也過得自在。可自家這小丫頭打小就跟池束不對頭,跟池束總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掐脖,着實叫她有些難做人。

她還教育池紛紛不要跟季婉要東西,以免引得家主不悅,還将她慣成個驕縱的姑娘,奈何她偏不聽。家主也不好發作,只是常常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任誰家裏養着一大家子,供他們吃好喝好,他們卻還來問自己要東西都會不悅。

“娘,我喜歡那個男孩子!”

“紛紛,你這麽喜歡那個孩子嗎?”家主問道。

“是啊!他可好看啦!弟弟也挺喜歡呢!”說着,池紛紛瞥了眼低着頭看着自己手指的池束,冷哼了一聲。

池茑頓覺不妙。

“可是他是青樓來的呀?”

“那又如何!”

“那,你願意跟他過一輩子嗎?”

“當然!”

池茑頭疼得快要昏過去了。季婉也覺得有些不對頭,趕緊叫下人扶了池茑坐到椅子上。

“阿姊,你看紛紛如此喜歡,不如,”家主拿起桌上的那盞茶,刮了刮茶葉,啜飲了一口,方慢條斯理地說道,“叫他做了紛紛的童養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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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家主您放過紛紛吧!”池茑腿一軟,趴了下來,大聲嚎道。

家主沒有管她,笑着向着池紛紛道:“放過?放過什麽?紛紛不是挺喜歡他的嗎?”

“童養婿是什麽?”

“就是跟你一塊兒長大,待你大了便娶了你做一輩子的夫妻的人。”

池紛紛聽了,兩眼放光。小孩子都喜歡好看的東西,一聽這好看的東西能一輩子當她的夫君,她自然顧不得其他,開心得要命。

可池茑的心是徹底冷了。

她雖然安于現狀,卻仍是對家主之位抱有幻想的。池紛紛現在還小,卻也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将來說不定還能跟池束這個整天往外野的孩子搶一把池家家主這個肥差。再者與她一樣嫁了一個有些底子的倒還好,可若是嫁了一個沒有家底的童養婿,還是一個從青樓買回來的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叫人碰過的人,池紛紛是絕對不可能再去搶到家主之位了。不僅如此,說不定她還要每天被人在背地裏編排,這叫她這樣一個女子該如何是好?

池茑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麽回去的,只是回去之後,她也沒有去管教這個讓她鬧心的孩子。她在屋裏坐着,想了一夜,第二日早晨出了卧房,已是心中有了主意。

且說那池束回去後,便見已經換了身衣物的宣盡歡抱着他那架古琴不撒手,有些焦慮地在一方矮幾邊坐着,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

“怎的吓成這個模樣?”

宣盡歡抿了抿嘴,悶悶道:“這兒的東西也太貴重了,真是碰不得摸不得,叫人難受。”

本是冷着臉的池束一聽這話,忍俊不禁,在他對面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可那動作卻偏偏像是那些豪傑之流為親朋好友斟酒暢飲,放在這樣一個孩子身上,實在是有些好笑了。

宣盡歡便也笑了。

“你笑我作甚。”池束沒好氣地說道。

宣盡歡笑夠了,便也就睜開那雙彎彎的美目,看着他了:“笑你分明是個小子,卻要學那些肌肉虬結的壯漢。”

被他看了出來,池束也是臉不紅心不跳:“做個江湖俠士不好麽?”

“誰說江湖俠士就得要是大塊頭了。”宣盡歡撇了撇嘴,“往那兒一站跟堵牆似的,要我,瘦些才叫好看呢……”

“我爹要你做池紛紛的童養婿。”

宣盡歡愣住了,呆呆地望向他:“……什麽?”

“童養婿。”池束慢悠悠地說道,“待她一過十七十八,就讓你娶她。”

宣盡歡愣了半晌,終是嘆了口氣,望着院裏的花,緩緩道:“既是把我買了,我合該聽話,且我如今也無處可去,那便娶罷。”

池束也望着院裏的花,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那苦丁茶。

一支頭上嵌進金屬尖刺的孔雀翎脫手而出,沖破清風,牢牢紮進一根柱子上。

而那柱子邊正站着抱着古琴的臉色極差的宣盡歡。

“你小子想害死我是吧?”

池束順了一把頭發,懶懶散散地抱着手臂走過去,伸出兩根手指,輕易将那已經是入木三分的孔雀翎拔了下來。

“我就玩玩罷了。”

池束眯起眼睛翻看了一遍那絢麗多彩的孔雀翎,将其收了起來,一面理了理袖口,接過宣盡歡手中的古琴,淡淡說道:“走吧。”

此時已是大元五年,距當年池家買下宣盡歡已有七年之久。池束和宣盡歡的個子都已經拔高了不少,只是其中一個幾乎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冰山。

“你師父她怎麽說?”

“她說我好了許多,能放心了。”

他們兩人此時正站在一間樂坊門前等着樂坊的管事把馬牽來。

天下起了綿綿細雨,宣盡歡不由地想起他與師父分開的那天。

那天也是下着雨。

宣盡歡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太武二十一年時,他的家鄉鬧了瘟疫,朝廷無法控制疫病蔓延,最後只得決定将所有人都燒死,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他是唯一一個被治好了的人。

小孩子是最有精神勁兒的,大夫們自然也就都去醫孩子了。

男人女人一個個日益消瘦,老人一個個都入土了也死不瞑目,可這孩子也一個個都沒能挺過去,只因為了早些見效,醫師們一個個都用的猛藥,自然也帶了些兇猛的毒性,孩子熬不過去的,也就沒了。

然而還未等到見效,朝廷就來了人,一把人間火将那片富庶的土地活生生燒成了無間地獄。

宣盡歡被吓得東倒西歪的大人壓在了底下,愣是憑着那幾層血肉隔開了大火,活了下來。等他醒過來,費力地推開身上的屍體時,大火已經滅了——活人卻也沒有留下第二個。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四周,這才有些反應過來自己身上那燙人的溫度已經褪下去了。

他畏懼走出那裏,便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游蕩。餓了便吃焦肉,渴了便喝溪水,直到他的師父經過那裏,把他帶走了。

師父是個美麗的女子,對他很是溫柔。

她是極喜愛孩子的,只是因喜随心所欲便一直沒有成家。她說,撿到他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好事了。

師父教他如何撫琴、如何收拾自己,把他打扮成了一個精致的小人兒。

可他與師父卻在一次游玩途中走散了。

那天的天是灰的,整個唐城也是灰的。師父将那把紅得刺眼的油紙傘拿給他,笑着告訴他她要去樂坊裏瞧一瞧。

從此便是七、八年的光景未曾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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