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苦林

黑衣人武功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只曉得他們腳程極快,钴林盟的人追出去十多裏也仍未尋到人。

進到夜裏,池闊與池過哭累了就被七袖劍提回房裏去睡下了。池束坐在床沿上低垂着雙眸凝視着弟弟妹妹的臉,不知在想什麽。

“阿束,吃點東西吧。”

池束緩緩擡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宣盡歡,脖子仿佛僵住了一般,腦子也如同紙糊了似的,呆愣了半晌才啞着嗓子回應了一聲。

宣盡歡心疼地皺起了眉,将要起身的池束按了回去,道:“你個不叫人省心的,別出去了,我給你拿點東西來墊一墊肚子就睡下吧。”

池束仍是呆呆地應了聲。

宣盡歡在原地立了半晌,突然向外潑婦罵街似地吩咐人送些飯菜進來,随後罵罵咧咧地環住了池束的肩膀,把他抱進懷裏。

“這叫什麽事兒啊?”他滿臉惆悵地想道,“他這樣子怎麽擔哪?要不我先帶他和闊闊過過一道進山出海躲上個幾年算了……”

“盡歡……”池束在他懷裏蹭了一下,“你放心,待辦完後事,咱們就回濁水。钴林盟不是問題,”說到這裏,他擡起頭來,勾了勾唇,一雙泛紅的眼睛亮得驚人,“天下……都不是問題。”

宣盡歡一下子愣住了。

這般壓人志氣的變故竟都沒能把他的野心打得煙消雲散了,反而使那點心思膨脹得要與天比大比高。

他究竟是喜歡了怎樣的一個人哪?

門外的剛放出來的池府侍女被這一幕吓一跳,哆哆嗦嗦地捧着飯菜不敢吱聲。

在牆頭上跟燕子一起蹲了半天的一星一看這模樣便知屋裏頭到底該是怎麽一般情形了。他一躍而下,從善如流地從侍女手裏接過飯菜,剛要跨過門檻,結果一看內裏的樣子自己也立時卡成一個呆子了,在門檻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娘的池束!他怎樣的情形都想過來,甚至都能猜出兩人吻在一起的丢人樣了,誰想到會是見到池束這副脆殼樣兒!

池束目光稍移,如一道冰錐般砸了過來。一星咂了咂嘴,只得僵硬地把飯菜扔在桌上,風似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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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自己要被池束千刀萬剮了!

宣盡歡幹咳一聲,想把自己從池束懷裏抽出去,結果池束像只八爪魚一樣扒着他的腰不撒手,他只得拖着池束往桌邊走。

池束卻好不要臉地順勢起身從他背後抱住了他,跟着他走到了桌邊。

“吃東西先。”宣盡歡面色如常,泰然自若地舀了一勺飯,和了菜送到池束嘴邊,被他一口吃了,簡直是在照顧一個半大的孩童。

“說起來……我讓一星別告訴你的……誰想你竟然調得動他們。”

“你出事還不告訴我我看你是活膩歪了。七袖劍和一星都見過我,若是我單獨出去誰會信我同你……但若是他倆作證,他人不信也得信。”

池束弱弱地哼了聲。

他一邊舀了下一勺,一邊問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麽着?”

“池家我不會常待,陰森森的,得先把你總理司的總司移調到濁水或是盤元附近去。”池束邊嚼飯邊含糊不清地說道,“我還要回去查查睚眦。”

“睚眦?”

池束點了點頭:“起先,我只是猜測。後來一星的燕子飛過來打翻了池紛紛遞給我的毒酒,我才确定了。睚眦是一個教派,同時也是一味毒,毒性極強,毒發卻慢,難以醫治。迄今為止,我曉得的從睚眦底下存活下來的,僅兩人。”

“誰?”

“一星,還有你。”

宣盡歡愣了一下,低頭看他:“我什麽時候中過睚眦?”

“太武二十一年。”

宣盡歡整個人僵成了一塊木頭。太武二十一年,他的家人鄉親全都死得一幹二淨的一年。

“是……是那場瘟疫?”宣盡歡從人到聲都在顫抖。他平靜的心裏起了一股無邊的怒火,要把他燒得一幹二淨。

“嗯,”池束把他抱得更緊了,“我叫人查了。之所以會被當作是瘟疫,是因為毒發快,而毒發快是因為你們那裏……是睚眦教的試毒田。那時候的睚眦毒尚未完成,因而你也沒有出現現如今的睚眦毒的毒發症狀。你是個孩子,睚眦也就是個半成品,所以容易解毒。”

“那……一星他……”

池束在他頸窩裏蹭了蹭:“他比較倒黴,中的是成品,不過好在還小,身上又有與睚眦的一味原料相沖的毒物,逃到他師父那裏的時候還有救。他師父同他父親是好友,動用了手下所有大夫給他救回來了。只是這樣貌……就那樣了。我說到哪兒來着……嗯是了,查到睚眦後我就端了他們的老窩。”

“……你這跨度是不是忒大了些?”

“滅了睚眦就是殺了池紛紛。殺了池紛紛就是給我爹娘報仇,這跨度擱在哪兒都不大呀。”池束嘟嘟囔囔地說着,像是快睡着了。

宣盡歡倚着軟墊,一手支在車窗的窗檻上,一手輕放于蓋在池束身上的絨毯上。而池束則是枕着宣盡歡的腿睡得天昏地暗,偶爾醒來也是昏昏沉沉的。

那天的談話就好像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

途經一葦渡江附近時,池束醒了過來,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就着宣盡歡的手小口小口吃着東西——他的左手還纏得如同一根棒槌,也确實是不能動。

他輕聲說道,聲音沙啞得厲害:“當年,我跟爹來這裏時,上姑蘇閣求來了你師父的消息。”

良久,他又嘆了口氣:“如今……如今誰都不剩了。”

聞言,宣盡歡鼻子一酸,紅着眼眶低頭親在了池束那蒼白的唇上:“還有你,還有我。”

池束的爹娘葬在了祖墳裏,牌位也已入了祠堂。現如今池家終究不是池束的老巢,他将池家家宅交給渾西沙管了之後就帶着池闊與池過跟宣盡歡一道打道回府,向着濁水去了。

“闊闊和過過……”

“我叫問恩看過了,睡下了,回去後再叫人好好看看。一星也在車中放了零嘴,真要餓了,叫随行的廚子烤兩條魚給墊墊就好。”

“烤魚……烤……魚……”池束拿還能動的右手擱在自己眼睛上,因還沒恢複過來,聲音尚有些發虛,“是了,闊闊和過過最喜歡吃烤魚了……我記得,我娘做的烤魚,抹了醬料後……”

宣盡歡忍無可忍地拎着他的衣領将他拽起,狠狠吻在那張一定要引人傷心的嘴上,牙齒輕輕叼住他的下嘴唇,拉扯吮吸,接着又是深入了吻得池束要喘不過氣來。

這些日子池束雖然有所好轉,可終歸是打擊太大,總是時不時地提起他爹娘。就算情有可原,宣盡歡也着實是受不得他這副模樣了。

“你一定要這樣嗎?!”宣盡歡放開了他,咬了咬牙,又低下了頭。

誰知池束定定看着他,摸了摸他的頭,最後緊緊抱住了他:“對不起。”

也該夠了,就算沒法子一下子接受,日子也得過,老天爺不會放過任何人。他還有依賴他的弟弟妹妹,還有敬重他的钴林盟盟衆。

還有一個愛他的宣盡歡。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好好活下去,親手結果池紛紛那個女人。

大元十七年。

池束一大清早便站在了自己與宣盡歡的那方小院的院口,盯着池闊揮舞着一把劍,手中把玩着他與池闊這般大時曾用來吓宣盡歡玩的孔雀翎。只是這當年只圖個有趣的東西,如今卻已喂飽了人血了。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他手中一頓。看都不看,他就能曉得這是哪個人。

“晏哥!”池闊一見那人,立即丢下了劍,剛想奔過去,一瞅池束手中那吓人的孔雀翎又縮了縮脖子,蔫頭蔫腦地把劍撿了回來,苦着臉繼續練劍。

“池過昨晚上問我她什麽時候能有侄子。”

“你直接告訴她她哥是個斷袖,媳婦兒也是男的。”池束抱着手臂,一面看着池闊一面冷冷說道。

“都說了幾百遍了。”

“那我看她就是皮癢癢了,回頭看我不揍她。”

池闊持劍的手抖了一下。

池束問道:“你要離開了?去哪兒?”

“霂州。”

池束終于回過頭望向那欣長的人影。那是個渾身雪白的人,淡金的眸子好像被剔除了以往的随性,随着年歲的增長愈發深沉。

“為何是霂州?”

“因為前辟邪塢卿。”

辟邪塢卿也算是明翰每代的一大秘密了,除了前任辟邪塢卿,辟邪塢卿本人和皇帝,根本無第三人知曉當代辟邪塢卿是何人,辟邪塢內部也僅僅是接令辦事。

“我聽說,若是皇帝把辟邪塢卿的事透露出去,辟邪塢有權派人殺掉知情人及皇帝,直接把太子或是他人推上帝位……你這麽沒頭沒腦地找過去……”

“但前辟邪塢卿是個例外。他曾在瞰桉侯的案子定下後告訴過他的一位友人他的身份。”

“……你師父?”

“說對了。”一星面無表情地說道,在池束有些震驚的目光下繼續沉聲道,“先前我聽說苗疆、幽鎮、庫安等地均出現了辟邪塢的旗子,但是并未尋到似是辟邪塢卿之人。我聽聞辟邪塢是僅在辟邪塢卿的血親中傳承的,而前辟邪塢卿是霂州人,所以多少想去看看。”一星面無表情道。

“……你要保證你不會動手,否則就別想過去。”

一星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轉身便走。

“雖然,”池束叫住了他,“雖然當年瞰桉侯的案子與辟邪塢卿脫不了幹系,可你得曉得他為什麽要告訴你師父他的身份……他一定是覺得,他的判斷有問題。”

“哦。”一星幹巴巴地回道。

“前辟邪塢卿與現在的辟邪塢卿……畢竟不是同個人,你不能遷怒于無辜之人。”

一星抿了抿嘴,往外走。

池束繼續在院口悠哉游哉地喊道:“你要是有什麽難處,直接送信回來就行,一星——”

他頓了頓,勾唇道:“晏梓。”

晏梓終于又轉過身來,遠遠朝他行了一禮,繼而離開了,手上的扇子卻是早已換作了一把看着晶瑩剔透的玉骨扇。

池束思忖幾分,還是不大放心,吩咐人看緊了他。而得知他真的溜去了霂州,又是之後的事了。

畢竟他确實是管不住他這個小兄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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