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爹娘
池束失望極了。他原以為池紛紛能拿出什麽有些看頭的手段來,誰想到居然是如此老掉牙的下毒。
不過黑衣人方才說的“毒發不快”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摸滾打爬這些年,同毒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老友了,但毒發不快的也不占多數,以至于他立馬就想到了某個毒。
可他還不信池紛紛能大逆不道到那個地步。更何況天底下的毒五花八門,又不是只有那一味毒毒發慢。可若是池紛紛當真要去與那群人為伍,他必定也沒可能心慈手軟。
池紛紛帶着他到了正廳裏,這四下竟然已經被她迫不及待地挂滿了白绫。
池紛紛笑得發狂,東倒西歪地倚在立柱上,幾乎沒個常人模樣。
黑衣人帶着池束的爹娘和弟妹到了廳邊,池束看了他們一眼,跟前已經被擺上了一盞美酒。而池紛紛正托着那酒杯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不光手段無趣,甚至連下毒的東西都很無趣。”
池紛紛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道:“你給我喝下去,否則我就宰了他們。”
池束眯起了眼睛。他瞅了瞅家人,嘆了口氣,只得接過茶盞。池紛紛滿意地看着那酒液接近杯沿,快要流進池束的唇間,頓時心中一松,仿佛多年噩夢消散,再也無甚可怖可東西來擾她每夜的清夢。
誰知,一小片黑影自兩人之間掠過,又迅速從另一邊的窗戶竄了出去,竟無一人看清了那是什麽。
除了池束。
他心中一沉,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
等他們回過神來,池束的手上已空無一物,在他的腳邊倒是落了一地的瓷碎片以及那石地板上被洇濕了的一灘。
衆人無言,站了良久,方聽池束道:“你知道你娘在哪裏嗎?”
“……你什麽意思。”池紛紛斂了已經僵硬的笑容。打宣盡歡失蹤那日起,池茑就沒出現過。她原以為池茑只是不想看她嫁與一個樂師,現在聽池束這麽一提,她的心裏不由地打起鼓來。
“沒什麽意思。只是我知道你心裏頭一直以為姑姑是因為你要嫁給盡歡了才離開的。可她可是打太武二十四年起,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棄了你了。”
Advertisement
說到後面,池束每說一個字池紛紛的心就涼一截。娘親竟然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放棄自己了?
“為……為什麽……”池紛紛緊張兮兮地抓住自己臉側垂下的一縷青絲,蜷起手指讓頭發在自己的手指上纏繞,斜了一眼,見那發絲已經幹枯曲折,霎時如碰到什麽毒蟲似地丢開,“我……她是我的娘親啊……”
“因為她知道你肯定沒出息。”池束嗤笑道,“小時候看見好看的人就什麽都不要了,一直以來自私自利,不曉得人間疾苦,不知柴米油鹽貴,甚至教你的東西也甚少聽之,我行我素不顧後果,她還要你做什麽?爹把你許給盡歡的當晚,姑姑就跟我談妥當了,無論何時,只要我沒下令,她就給我留在池家當眼線,只要我以後能給她足夠的好處——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謝我……你有什麽好謝我的?!”池紛紛尖叫起來。
“謝謝你傻啊,多虧了你,姑姑向我要的東西并不是極難得的東西。”池束一字一頓地說道。
——對,當眼線,還有當眼線,他剛剛提到了當眼線!所以娘親離開只是因為眼前這個氣得她牙根酸疼的臭小子下令命她離開了!
“她作為你的娘親,”池束冷不防地開口道,“本是有所猶豫的,畢竟就你這麽一個親骨肉。可你長大後仍然不懂事,是個人都該心如死灰。”
“你搶走了我娘!都是你!”池紛紛一邊尖叫着一邊就要掐上來。
池束偏過頭躲過了她那幾日來因未曾修剪而生得尖銳細長的指甲,單手鎖住了她的脖頸,低聲道:“我只搶走了盡歡,是你自己不要了你娘,你看看你現在跟什麽狗東西混在了一起。”
“你閉嘴……你給我閉嘴!”她猛地将他推開,纖纖玉指顫抖着指向他,“殺了他!都給我殺了他!”
黑衣人蜂擁而上,刀光劍影間池束再次祭出他那詭異的銀針。無數銀針自他袖間飛出,齊齊紮入黑衣人們的心口及腦門,竟無一例外力道極大,石板鋪就的地面上一朵血花兒也未開出,倒也是奇也怪也。
一黑衣人靈敏異常,自針雨中脫出,閃身至池束身後,不想池束已有所察覺,右手探到左肩上,一刀片竟從他袖口纏着銀線竄出,不待他反應過來便已逼到他頸前,險險擦過,僅留了一道口。
黑衣人正慶幸着,孰料,竟是直直栽了下去,倒在地上,遭同伴踩踏。
見血封喉!
不至一盞茶的功夫,黑衣人已死傷一大片。
此人的武功實在是不容小觑,久留不宜。在外圈圍觀的一黑衣人眯了眯眼,手上一動。
過于撕心裂肺的孩童的慘叫聲驚得池束手上一抖。這慘叫只會表明一件事,池束清楚得很,可還是不願意相信,非要眼見為實。于是當他呆若木雞地回過頭去,看見滿目的紅色時,這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钴林盟盟主頭一回露出了孩子般懵懂的表情。
可悲的是他畢竟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可他也從未想過會如此之早地失去常嚴詞管教他以至于幾乎不像個親爹的父親和溫婉賢淑、想永遠把他護在自己羽翼下的母親。
從今往後他還要護着宣盡歡,還要護着自己一雙尚未成年的弟妹,還要護着一整個钴林盟,還要護着所有跟池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的人。
比父親所扛還要大且雜的重擔在這一瞬間盡數落在他那并不寬厚的肩膀上,令他呼吸一滞,胸口仿若被一塊千斤重的巨石壓着,讓這麽一個平凡的少年人難以喘息。
他重重跪在了地上,低垂着腦袋,嘴角溢出的嗚咽就像一頭孤獨垂死的兇獸。
那黑衣人扯了池紛紛,道:“教主說過,見好就收,要保證你的安全。”
“好?!哪裏好了?!你瘋了嗎?!我娘不要我了!你還——你還殺了他們兩個!既然如此你為何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兩個兔崽子殺了幹淨?!”
黑衣人給了她一個嫌棄的眼神,道:“總得給他留點念想,更何況有人來了。”
他話音未落,廳外的圍牆上已經蹲滿了數不清的人,他們或拿刀或拿劍,各路兵器齊出,金屬反射出的光幾乎晃瞎了人的眼。
從院門進來的是以一銀發少年和一一身利落勁裝的青年為首的一群人,以及被他倆簇擁在中間的對池紛紛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宣盡歡。
他們騎馬進來,似是一路暢通無阻,完全說不過去。
“院外的人已經被他們殺了。”黑衣人道,他的額前起了一層薄汗。
“那就拿這臭小子為質!”
“沒可能,”黑衣人搖了搖頭,“他武功在我之上,若要我說,他的周身就是一層劇毒,我不可能靠近得了。”
一進門,宣盡歡的臉就一下子變得慘白,手上都要握不住缰繩。
他不由地憶起師父離世那日,也是這般的大晴天,過分燦爛的陽光刺得人雙眼生疼。
那黑衣人已經帶着剩下的幾個半死不活的同伴和驚魂未定的池紛紛從窗口掠了出去。宣盡歡死死盯着池束,一面疲憊地喃喃道:“追……把他們都給我殺了……”
“副盟主?”七袖劍沒聽清,只得再确認一遍。
“給我追!不管用什麽法子用多少人!把他們都給我殺了!!!”
所有人都沒見過這麽暴躁的宣盡歡,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宣盡歡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地跑向池束的爹娘。二人胸前雖各有一道傷口,卻都還隐隐吊着一口氣,他趕忙扭頭,正欲喊醫師過來,卻被一把抓住了手。
是池束的父親,那個威嚴得不可一世的家主。
“宣盡歡……我池家哪裏待你不好……你……咳……”他的聲音輕且虛,如胸口裏屯着煙似的沙啞,不靠近根本聽不清。
“家主對不住,真的……真的……是我的錯,是我賤,是我不要臉……”宣盡歡哽咽着,把那只布滿了老繭的手抵在自己額前,“您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都聽憑處置……”
“臭小子,”季婉頭一回用這種詞彙稱呼晚輩,顯得有些古怪。她費力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小束那麽喜歡你……你就好好跟他過……他就是吓吓你……”
“兩個小毛孩子就……就交給你們了……別慣着他倆……”家主張了張嘴,攥緊了妻子的手,“池家的家主……就給池束了……能告訴我……他這幾年到底去哪裏了嗎……”
“他……他去了濁水,建了钴林盟,就是那個盟衆遍布明翰的钴林盟,”說着說着,宣盡歡笑了起來,可豆大的眼淚還是如斷線珍珠般從他眼中落了下來,“阿束……阿束還是個孩子,你們能不能別丢下他,求求你們了,阿束!阿束!”
池束被宣盡歡破了音的喊叫拉回了一縷神志。他渾渾噩噩地看了過來,只能幾乎是砸地那樣跪在爹娘跟前。
“家主,夫人,他還是個孩子,什麽都不懂,你們別丢下他……阿束你說點什麽啊!”
池束張了張嘴,又吸了吸鼻子,憋了一會兒總算是把眼淚憋了回去,露出一個極慘的笑容來:“爹,娘,我會管好闊闊和過過的,池家也放心交給我,我會好好地和盡歡一道活下去。兒子不孝,未能常守爹娘跟前,望爹娘莫要怪罪。兒子大了,不再……”他深吸了一口氣,拉過宣盡歡的一只手與之緊緊相握,“是個孩子了。”
夫妻倆的眼睛亮了亮,接着便黯了下去,緩緩閉上了。池束的母親嘴角仍然挂着笑,驚奇的是,池束的父親竟然也笑了。
這大晴天下竟又去了長輩。陽間溫暖如斯,只是不知黃泉路奈何橋上是否能有位好心的鬼使點盞燈照應一下這對可憐的人父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