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繪雍州⊙_⊙ (1)

荒山鎮上, 嚴驚蟄坐着馬車趕至的時候,鎮口不知發生了什麽,鬧哄哄的, 遠遠的就聽到争吵聲。

“這是我趙家祖傳的螺絲肉秘方, 憑什麽不讓我擺攤?”趙芙蓉挽起袖子, 氣沖沖的沖對面的小厮嘶吼。

嚴驚蟄聞聲看過去,對面的王六哽着脖子,氣笑道:“憑什麽?憑那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爹五十兩銀子将螺絲肉的秘方賣給了我家少爺,錢貨兩清的買賣,誰也不許抵賴!”

“胡說八道!”趙芙蓉叉着腰脫口而出,“五十兩?你逗誰呢!我爹便是要賣也不可能出價這麽低,再說了,這秘方是趙家的祖傳東西, 豈是你說買了就是你家的了?”

王六氣得兩縷細長的胡須上翹,拎了拎袖子, 招呼手下的人上前,小厮們手持木棍瞬間将趙芙蓉團團圍住。

“你、你們想幹什麽?”趙芙蓉慌了神, 扭着身子大叫,“來人吶救命啊,王家下人仗勢欺人啦……”

然而, 喊破了嗓子也沒人敢上前幫襯。

“給我砸!”

王六一聲令下, 趙芙蓉的攤子頃刻間成為狼藉, 燒制好的螺絲肉倒得滿地都是,伺機而動的乞丐蜂擁而上, 一下子就将沾了灰的螺絲肉撿食而盡。

“睜大你的狗眼看好了!”

王六不屑的伸手擰起掙紮不休的趙芙蓉的下巴,嗤笑道,“你爹親自按的紅手印, 便是皇帝來了,這螺絲肉的秘方也是歸我們王家所有,你若不信,去衙門問問就知道了!”

說着,王六使眼色讓人松開手,趙芙蓉望着亂七八糟的攤子,頓時委身在地哇哇大哭。

王六沒好氣的呸了一聲:“你也別怪我欺負你這個孤女,秘方是你爹自願賣的,這事賴不了債,從今往後,荒山鎮只有王家螺絲肉,你若再敢打着王家的旗號賣螺絲肉,咱們就衙門裏頭見!”

一聽“衙門”字眼,趙芙蓉肩膀瑟縮幾下。

王六朝向四周看熱鬧的老百姓,笑顏供上:“王家酒樓大廚近些時日研制出一份新的菜式,名為鮮螺肉豆腐湯,老規矩,新菜上桌一律免費,還望大夥明日去王家酒樓捧個場!”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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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酒樓的菜雍州一絕,既然有了新品,自是要去吃一遭的,何況不要銀子。”

“……”

鎮口笑聲一片,誰也沒搭理歪在地上的趙芙蓉,王六宣揚了一波王家酒樓新菜後,很快就帶着手底下的人揚長而去。

臨走前,有幾個小厮還将趙芙蓉剛收拾好的木桶當做蹴鞠滾來滾去,趙芙蓉巴巴的跟在木桶後邊追,摔了個狗啃泥後,這幫愛玩的小厮才收手離開。

趙芙蓉身上粘了讓不少灰塵,加上黑瘦的臉蛋,整個人就像泥坑裏爬出來的小醜,此等形象惹得嚴驚蟄噗嗤一笑。

裴時臣‘嘩啦’一下展開扇子,搖嘆笑道:“我原以為表妹和趙氏女有些私交呢,眼下看來,是我看走了眼。”

“我和她能有什麽交情?”嚴驚蟄反問一句,緊接着自問自答,“先前讓三表哥放她出山,不過是憐憫她罷了。”

裴時臣淡笑兩聲,手中的扇子頓住,興味提議:“表妹可要下去走走?”

嚴驚蟄小小的伸伸懶腰,“坐的我腰酸背痛,下去走走也好。”

說着就準備撩開布簾往下跳,擡眸卻見裴時臣的扇子突然攔在車門上。

嚴驚蟄疑惑的看過來。

“表妹……”裴時臣臉上少有的羞澀,清咳了一下,垂眸隐晦的出聲:“表妹不若換身衣裙吧?”

“啊?”嚴驚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束,好半天沒明白裴時臣讓她換衣裳的意思。

“轉個圈。”裴時臣老實的指揮。

嚴驚蟄貓着身子乖乖的轉圈,随即繼續一臉茫然的看着裴時臣。

“背後。”裴時臣眼睛往別處飄,淡淡道,“裙子髒了。”

“髒?”嚴驚蟄一頭霧水,“哪裏髒……”

邊說她邊将裙背往前掀,然後, “髒”字就說留在喉嚨裏出不來了。

望着杏黃裙擺上猩紅的點滴,嚴驚蟄小臉蹭的一下紅成猴屁股。

“那什麽,”嚴驚蟄尴尬的不知道說什麽好,慌忙放下裙擺,低着頭将裴時臣往馬車下趕。

“表哥你先下去,我、我換好衣裳再過去。”

裴時臣扇葉遮臉,連連道:“那我在外面等你,車上有一些我的衣裳,表妹若不嫌棄,只管拿來暫用,回頭我再讓路文買點女兒家的衣裳給你。”

“知道啦。”嚴驚蟄脖子紅透了,聲若蚊蟲般催促:“你趕緊下去吧,我很快就好。”

拉好車簾,昏暗的光線下,嚴驚蟄翻開坐墊下的木櫃,裏面靜靜的躺着幾身素色的衣裳。

挑來挑去,好不容易挑了一件合适她的顏色,然而穿上後腰和褲腳寬松的可怕,不得已嚴驚蟄只好放棄。

就在她舉手無措時,馬車動了。

裴時臣走在車窗邊,敲了敲窗,聲音低啞:“是我疏忽了,表妹生的纖細玲珑,我的衣裳未必适合你,再有,你我男女有別,若是讓有心人看到表妹身披我的衣裳,屆時有理說不清,于表妹的聲譽不好,總之,表妹且在忍忍,布莊馬上就到了。”

嚴驚蟄望着手中男子衣服有一瞬間恍惚,好半天才點頭嗯了聲:“多些表哥了……只是這樣一來,又要表哥破費,這樣吧,多少銀子,表哥先幫我付了,我等會再還你。”

裴時臣時刻關注着車轎裏的動靜,屏息聽到這句話,不由笑笑:“你我之間談什麽銀子,不過一身衣裳而已,值不得幾個錢,全當我送表妹的。”

嚴驚蟄小手來回搓,鼓足勇氣掀開車簾一角。

“三表哥……”欲言又止,聲音低低怯怯。

裴時臣嗯了一聲,“怎麽了?”

嚴驚蟄燥得渾身不自在,下巴搭在窗檐上,支支吾吾道:“等會布莊到了,三表哥可否讓店裏的店主娘子出來找我一趟?”

“這是為何?”裴時臣好奇心上頭,忽而一個想法冒出來:“表妹可是覺得我不會挑女子的衣裳?嫌棄我……”

“不不不。”嚴驚蟄連忙搖頭,輕聲解釋:“不過是我有旁的東西要買,表哥是男子……咳,總之,等會拜托表哥幫我傳喚店家娘子一聲便是。”

說完,嚴驚蟄腦袋一縮,車簾拉的嚴嚴實實。

觑着緊閉的車窗,裴時臣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忽而嘴唇輕翹。

路文籲停馬車,繞到另外一側:“世子爺,是小的進去買還是您去?”

跑腿的事本該路文去做,但給表小姐買貼身衣物的事,路文覺得他有必要問一遍。

“你在這看着馬車。”裴時臣收起扇子,大步往布莊裏走。

嚴驚蟄聽到說話聲,悄悄的撩起簾角往外探。

布莊門口,店家熱情的将三表哥迎了進去,可等三表哥抱着包裹出來的時候,也沒見店家娘子跟着過來,嚴驚蟄頓時嘔起氣來。

沒有月事帶,她拿什麽墊啊?

“給。”

車簾從外邊被打開,伸進來一雙男子的手,手上勾着一個包裹,赫然是買給嚴驚蟄的衣物。

不知從哪冒出一團火氣,嚴驚蟄起了小性子,幹晾着裴時臣,背過身子悶哼賭氣:“叫表哥幫我喊下店家娘子,表哥怎麽轉眼就抛之腦後了?”

裴時臣手舉着有些酸,只好鑽進車轎,擡眸見女子紅撲撲的秀臉上滿是憤懑,當下忍俊不禁的将包裹塞進嚴驚蟄懷中。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裴時臣雙手捏住嚴驚蟄的肩膀,讓兩人目光對視。

裴時臣含笑的揉揉嚴驚蟄的腦袋,“拆開看看吧,若沒你想要的東西,你再罵我不遲。”

嚴驚蟄不自然的解開包裹,待看到裏面的小物時,頃刻讪笑不安。

“女子之物,表哥怎好……” 扭扭捏捏半晌嘴裏才蹦出這句話。

裴時臣很淡定:“我娘身子不好,前些年我幫着買過一兩回,故而這東西之于我而言并不罕見。”

“可……”嚴驚蟄捂着臉,重重的呼出口氣,急聲道:“可讀書人不是最忌諱女子小日子用的東西嗎,況且表哥今年八月有鄉試,眼下碰了這東西,不是自找晦氣?”

裴時臣沒說話。

室內一片寂靜,靜默的一會,裴時臣方才認真道:“這些污穢之說并無确切的證據,表妹只管放寬心,再有,若女子之物真的會妨礙我的前程,早在我給我娘買這些東西時就該遭黴運了。”

嚴驚蟄呼出一口氣想反駁,卻見裴時臣眉眼溫厚,靜靜的端詳着她,開玩笑的自嘲道:“說起來也是玄乎,這幾年我的運氣十足的好,科考順利是一回事,還破天荒的成了裴家的嫡子,一舉承接世子之位,此等吉人吉相,表妹就別再擔心我的福運了。”

說完,起身下了馬車。

車轎內,嚴驚蟄捧着包裹心頭一熱。

上輩子她和三表哥不熟,在國公府借住的那一個月,總聽人說三表哥是個不成器的草包世子,不過唯有一點,那就是運氣不錯。

童生到秀才,都是考上一回就過了,據說名次還不錯,舅母萬氏身邊的丫鬟說三表哥是承了裴家的風光才在官家那邊挂了名,因此科舉沒有落榜。

思及此,嚴驚蟄鼻子哼了一聲,舅母打量她沒讀過書呢,朝廷對科舉一貫嚴謹不阿,便是親王的兒子下場,也沒得借光高中的道理。

何況三表哥才學斐然,區區秀才壓根就難不倒他。

三月晚春,雍州下了幾場雨後,山腳花兒競相綻放,顧忌嚴驚蟄身上有小日子,裴時臣沒有強求爬山賞景,而是沿着山腳羊腸小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兩人行至荒山鎮的山尾。

入目一片荒蕪,幾座矮破的屋子傾倒在地,放眼望去渺無人煙,幾步之遙的破爛屋頂上冒出星點的綠草,可見這裏已經好長時間沒人住了。

“趙芙蓉在那!”跟過來的路文手往前一指。

兩人側目看去。

半山腰的空地上,趙芙蓉趴跪在地,雙手合十嘴裏不停地叨念着祈求碎話。

惹人矚目的是趙芙蓉頭頂的奠臺,上面香燭粗.壯,煙火缭繞,案幾上還有碩大的牛羊豬頭。

“她這是在祭奠誰啊?”路文伸長脖子眺望,啧啧道:“好大的手筆,沒想到此女對枉死的爹娘挺孝順的啊。”

裴時臣眯眼看着石碑上的字,眉頭一皺。

誰家祭祀爹娘不刻姓氏的?趙氏的爹娘雖是枉死,可又不是什麽大罪之人,何故不刻字立名?

裴時臣覺得蹊跷,回神對嚴驚蟄道,“來時祖母囑托過我,讓我務必不能輕饒了此女,表妹若覺得墳地腌臜,不如就在山腳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嚴驚蟄沒想過裴時臣要近前找趙芙蓉,怔了怔後,讪讪道:“我也去吧,左右我在這閑的慌。”

裴時臣輕笑,半邊身子斜傾,貼着嚴驚蟄的耳朵,小聲調侃:“表妹這會子又不擔心女子的小日子沖撞了神靈?”

邊說邊示意嚴驚蟄看山腰處,那邊可是墳區。

嚴驚蟄哈了一聲,暗忖那道無名碑是趙芙蓉為了贖罪替她擺的,她本人就在這,有什麽神靈可言?

裴時臣見嚴驚蟄一臉吃癟,以為自己說中了小姑娘的窘迫心思,便在前邊領路,邊道:“這種邪乎的事,也就那些不知世事的迂腐之人才會緊抓着不放,表妹聽多了就信了,其實不然,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神靈,更別談沖撞了。”

頓了頓,裴時臣止住腳步,轉身往後伸手。

嚴驚蟄撩了撩耳邊的碎發,遲疑了幾息後将手放置到裴時臣的手中,裴時臣一拉,嚴驚蟄輕松的跳過小溪溝,來到對面山腳。

“表哥這話說的屬實新奇。”嚴驚蟄折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搖晃,失笑道:“便是我爹,他老人家都說女子身上不爽時不宜走動,唯恐沖撞了時運,到時候遭災。”

“行軍打戰之人都期盼着打勝戰,自然顧忌這些鬼神。”

裴時臣似是想起什麽,聲音柔和許多:“只不過我還是信我娘的話,這世道便是有鬼神,也不會因為柔弱女子而更改事情的走向,所以以後表妹可以活的随行些,別自己往自己身上套一把枷鎖。”

嚴驚蟄心弦微動,謹慎的問道:“這話不太像是舅母所言,莫非……”

“是我親娘。”

裴時臣斂起笑容,淡淡道,“我娘性子柔,雖出身低微,但懂得的道理比之旁人不知要高深多少,很多書中沒有的東西,都是她教會我的……若我娘生養在平常人家,想必不會香消玉隕那般快……”

嚴驚蟄有些不明白後半句的意思,見裴時臣沒打算說邱柔的身世,便歇了話,兩人齊步往山腰處走。

“三哥?”

趙芙蓉捶打着跪酸的膝蓋,一轉頭就看了裴時臣,定眼一瞧裴時臣身後的嚴驚蟄後,大熱天的,趙芙蓉額頭冷不丁沁出豆大的汗珠。

“你…怎麽來了?”趙芙蓉腳一軟,身子跪回石碑前,咬着嘴唇打顫:“我已經夠按你的吩——”

以防趙芙蓉說出深山的事,嚴驚蟄快人一步,呵斥道:“你這人忒不長記性,你和表哥非親非故,一口一個三哥喊着像什麽話,外邊想攀國公府親戚的人數不勝數,可我也沒見過像你這樣胡攪蠻纏的。”

說着她擡起頭,沖身側的裴時臣一笑,讨好道:“表哥,咱們上來可不是來找妹妹的,此處既沒什麽不妥,不若咱們去別處看看吧,我記得山那邊有桃林,要不,咱們拐彎去那看桃花?”

她跟着爬山腰是擔心趙芙蓉對三表哥說些有的沒的,除此以外,她也想親眼看看趙芙蓉祭拜“她”的香火有沒有按照她所要求的去辦。

視線往下瞥,墓碑前祭放的東西誠如她所要求的一模一樣,看來趙芙蓉很聽話嘛,只不過每日這般供奉,不知到時候趙芙蓉從何處得來這一大筆銀錢。

之前鎮口王家酒樓的王六鬧掀了趙芙蓉的螺絲肉攤,這條賺銀子的出路已然堵住了。這祭祀贖罪用的銀子,将會是趙芙蓉後半輩子的劫難,她倒要看看,趙芙蓉能撐到何時。

“表妹有雅興,我自當奉陪。”

裴時臣故意忽略趙芙蓉在看到嚴驚蟄後的驚恐表情,神色悠然的扶着嚴驚蟄往山另一頭走,徒留趙芙蓉呆愣在地,想喊三哥又不敢張嘴。

路文性子活絡,像個皮猴一樣伴在二人身邊,憶起趙芙蓉設立的無名碑,唧唧歪歪道:“世子爺,您說那墓碑底下葬的是誰啊?芙蓉小姐……不是,趙芙蓉在國公府行徑素來小氣巴巴,這會子怎麽這麽大方起來了?聽旁人說,趙芙蓉爹娘死于火海,莫非雍州死于非命的人石碑上都有不刻字的風俗?”

一口氣抛出好幾個問題,裴時臣一心都放在嚴驚蟄身上,此時并不想搭理聒噪的路文。

路文百無聊賴的扯了根樹葉叼在嘴上,沒人搭理他也不惱。

嚴驚蟄有些膩歪裴時臣一路上的細小關切,便紅着臉小退了一步,對路文道:“無字碑文在雍州并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什,像趙家這樣慘死的都可以列無字碑,主要是沒了身骨,立排位怕壓不住鬼魂,因而家裏人便去棺材鋪要了無字碑,好鎮一鎮邪氣,等過了三年後,再重新刻碑下葬。”

“這麽麻煩?”

嚴驚蟄斜睨着路文,道:“這算什麽麻煩,家中有病死的亡人,棺材還要立在林裏擱置三載呢,到了日子後重新斂骨做棺挑風水寶地下葬都是有的。”

就好比她娘。

路文恍惚的嘆口氣,“要這麽說,夫人若是生在雍州,屆時還有機會斂骨重新安葬……”

話說一半,路文驟然不敢繼續說了,嚴驚蟄神色不頓,目光往前一看,只見昔日和煦溫柔的三表哥眼神陰沉,似換了一個人。

裴時臣瞪了一眼路文後便收回了視線,自顧的走到桃林下的一個攤前。

攤主是位手藝卓越的雕刻工匠,裴時臣說明來意,點了一株桃花樣子,給了五兩銀子要求雕一枚桃木簪。

嚴驚腿腳正好有些累,趁着裴時臣和攤主說話的空隙,她将路文拉扯到樹蔭下。

“适才你說的夫人,是三表哥的親娘?”

路文點頭,瞥了一眼世子爺,小聲低語道:“正是呢,柔夫人病痨而死,國公府嫌晦氣,并沒有将柔夫人的牌位放到祠堂。”

嚴驚蟄吸了口氣:“柔舅母好歹是良妾,何況還是府中世子爺的親生母親,國公府怎好做出這種寒心的事?”

路文冷嗤了一聲:“表小姐有所不知,世子爺真正生氣的可不是祠堂的事。”

“難道外祖家對三表哥還做出了比這更難堪的事?”嚴驚蟄驚訝的捂住小嘴。

路文冷笑:“不是小的說壞話,裴家簡直就不是個東西!偌大的國公府比吃人的猛獸還要歹毒,當年柔夫人在京郊別莊病重,世子爺頭一回上府求藥,您猜國公夫人說了什麽話?”

嚴驚蟄能猜到她那位喜歡說話帶刺的舅母會說什麽。

路文憤懑握拳,铿聲道:“世子爺求了一天一夜,愣是沒能見到國公爺,後來世子爺雨中頭都磕破了,府中才甩出幾根小的可憐的人參須!世子爺忙讓小人炖了湯藥給柔夫人灌下,柔夫人的痨症是富貴病,喝了人參須湯是好了一些,可世子爺因為淋雨,病了好一陣呢!險些錯過了院試。”

嚴驚蟄心裏一揪,望着半蹲在桃木攤前和攤主談笑的裴時臣,莫名悸動。

寒氣纏身還能高中秀才,可想三表哥若是正常的去參加科舉,怕是京城的解元都能摘下。

“外祖母呢?”嚴驚蟄問,“外祖母最是好面子,不可能任由三表哥跪在府門的。” ’cχ τèáм゛

“老夫人……”

路文喃了喃,“那幾根人參須就是老夫人給的,若不是門口一堆人指指點點,老夫人未必會大方出手,不過也就給了那麽一回,後來世子爺索性也不去國公府要藥了,瞞着柔夫人夜間抄書,大冬天的手起了凍瘡都不停歇,可柔夫人終究還是沒熬過那年冬天,死了後,國公府以柔夫人是休棄的妾室為由,不允許柔夫人的牌名進裴家祠堂,世子爺沒轍,只好在城郊立了一座墳。”

嚴驚蟄唏噓的垂眸。

“給。”

頭頂響起一道清潤的聲音,映入眼簾的手掌上放着一枚雕花桃木簪。

嚴驚蟄木木的擡眸,遲疑的問:“送我的?”

裴時臣彎腰,嘴角浮出一點笑意:“桃木能驅邪,你剛從墳堆那邊走了一圈,我擔心你晚上被髒東西盯上。”

“三表哥不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嗎?”嚴驚蟄接過桃木簪,莞爾一笑,道,“這會子怎麽偏偏又信上了?”

裴時臣窘了一刻,含蓄道:“防範于未然,我自是不信這些,但天外之物誰說得清?有了桃木簪,總歸安心些不是嗎?”

嚴驚蟄颌首:“三表哥說的在理,既如此,這簪子我便收下了。”

裴時臣笑彎了眼,拿回嚴驚蟄手中的桃木簪,身子前傾,在少女烏黑的頭發上比劃了幾下後,将木簪斜斜的插在發髻上。

嚴驚蟄晃晃腦袋,眨眼問:“好看嗎?”

她鮮少用簪子挽發,從前妝匣裏的首飾,是有些珠釵,不過她嫌那些玩意累贅,平日裏很少佩戴,久而久之,父兄送給她的東西裏便不再有釵環。

“好看。”

裴時臣目光柔和,視線沿着桃木簪一路往下,最終落在嚴驚蟄緋紅的櫻桃小嘴上。

火熱的目光引得嚴驚蟄忍不住往旁邊張望,尴尬之餘,正巧前面有幾人開了一桌曲水流觞席。

“桃林的素面好吃的緊,”嚴驚蟄指着對面說說笑笑的人群,招呼道:“我們也過去吃一嘴吧,一人只需十個銅板,再答兩句詩文就可以海吃一大碗呢!”

說着,她從兜裏數出銅板,狡黠一笑:“今日我做東出銀子請三表哥吃,三表哥是秀才學生,不若這詩文便交給三表哥如何?”

裴時臣悠哉的展開玉扇,笑道:“好。”

交了銀錢之後,嚴驚蟄随着女眷落座,而裴時臣則跟着男人們去了對面支架邊上提筆作詞。

拉着嚴驚蟄入座的豪爽婦人朗聲沖男人們喊:“我這兒的小娘子生的出水妙善,如此好顏色,不如趁着今日的桃林好風光,你們就以此為題,做一二首詩贈給相儀的姑娘如何?”

滿肚子風景畫卷詩詞的裴時臣一下愣住了。

在場的人大多是燕侶莺俦,衆人自然而然的以為他和驚蟄表妹是一對佳侶,所以婦人的話一落地,無人反駁,相反男人們興致盎然的提筆揮毫,女人們則離開位子,擠在一快湊趣的嬌笑,話語間無不在憧憬着男人們筆下的情.愛詩詞。

唯有嚴驚蟄端坐不動。

裴時臣偷偷的往身後看了看,小姑娘孤零零的坐在那,眼珠子機靈的左轉右轉,就是不放在他身上,瞧瞧其他女子,恨不得一顆心都丢到這些男人堆裏。

“世子爺。”路文看出裴時臣的失落,小聲道:“這詩還有寫的必要嗎?”

路文瞥了一眼心思不在這邊的嚴驚蟄,暗道世子爺縱是寫了詩,也送不出去吧。

這種贈予心上人的豔詞,世子爺一時半夥恐怕也送不出手,這兩天世子爺雖有意無意的對表小姐獻好,可瞧表小姐的意思,大約是沒領悟到世子爺的心意。

可話又說回來,桃木簪都收了,沒道理表小姐不明白世子爺的意思啊。

裴時臣幽幽的看了一眼對面開始小口小口喝桃花酒的嚴驚蟄,旋即自顧自的搖搖頭,開始舉筆做詩。

在場有不少才子,嚴驚蟄才喝了半盞甘甜的溫熱桃花酒,男人堆裏突然傳出歡笑聲。

嚴驚蟄側耳聽了聽,待聽到什麽“花蕊朝君開”後,驚得她一口酒水噴湧而出。

她擡頭觑了一眼熱鬧的人堆,心道這些人好生豪放,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說出這等羞人的豔詞。

方擦幹酒漬,遠遠的走來三兩個十五六歲的農家姑娘,幾人笑着上前拉起嚴驚蟄。

“你怎好幹坐在這?那邊詩文落筆了,趕緊過去看看啊,說不定你家哥哥還能拿個頭名呢!”

附近的農家人憨純好客,定了情的男女之間喜歡用哥哥妹妹互稱。

這種習俗嚴驚蟄當然知情,她正準備解釋她和三表哥的關系時,姑娘們搶先指着人群中身段颀長的裴時臣,故意取笑道:“瞧見沒,他已經歇筆了,你不過去捧場,那他做的詩豈不是白做了?”

“去吧去吧。”

“走走走,磨蹭什麽!”

嚴驚蟄被姑娘們推搡的難為情,只好面紅耳赤的來到裴時臣跟前。

“送你的。”裴時臣言簡意赅,目的明确。

嚴驚蟄望着卷好的紙張,雙目囧囧:“這…這不太好吧?”

男子送情詩給年紀相仿的姑娘,意欲何為她還是懂的,她若是收了三表哥的詩文,那他們豈不是……

裴時臣看小姑娘眼中含着糾結情緒,蹙了蹙眉頭,壓低聲音道:“裏面不是詩,收了不礙事的。”

嚴驚蟄垂下的腦袋猛得擡起,在裴時臣鼓舞的目光下,她半信半疑的打開紙卷。

“喲!小郎君做的是畫诶!”

旁邊姑娘的一聲叫喚惹得衆人頻頻回頭。

“這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就做出畫來了?”

“畫的啥,快給我看看。”

嚴驚蟄一個沒拿穩,手中的畫就被姑娘們奪了去。

“啧啧啧,落筆有神,和真人竟沒什麽兩樣。”

有人看一眼畫,随後擡頭看一眼嚴驚蟄,打趣道:“這份丹青藝技,若沒有日日相處的熟悉,是斷不會畫出此等活神活現的模樣。”

“是了!”

諸位女子們掩嘴而笑,有好事的人沖嚴驚蟄擠眉弄眼:“也不知是怎樣的熟稔法子,小郎君竟連你腰間佩袋的紋路都畫了出來。”

“就是就是,瞧着小娘子面嫩的很,不成想荷包都給別人看了。”

說完,衆人又是一陣嘻哈哄笑。

如果說京城盛行送簪寄情,那麽在雍州,女子的荷包才是男女定親的信物。

四周的人都在稱贊裴時臣丹青絕佳,嚴驚蟄卻下意識的開始比對她腰間的荷包和畫中荷包的差別。

嘿,這一細看吓她一跳,畫上就連她荷包左下角那個小缺角都有。

她驀然看向三表哥。

裴時臣微微低下頭,一副恭順無良的模樣:“我旁的拿不出手,就屬丹青之術尚可,但凡見過兩眼的東西,心中都有丘壑,只需閉上眼冥思一會就能畫出來。”

“這麽厲害?”嚴驚蟄毫不懷疑裴時臣所說的真實性,閃着星星眼:“那等會三表哥畫一副春景圖怎麽樣?”

“春景圖?”裴時臣疑惑。

“仁兄不是雍州人嗎?”一道聲音插進來。

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梳着書生頭,俨然是個讀書人。

裴時臣拱手還禮:“在下是京城人士,不知這春景圖是?”

書生笑道,大手往外一揚,熱枕的介紹道:“桃花鎮上每年都舉行春詩會,詩會上除了應景的素面流水席,就屬之後的春景圖最為矚目了,若是仁兄所繪的春景拔得頭籌,今夜燈會上将有頂大轎擡着仁兄逛遍整個桃花鎮。”

說着,書生突然胳膊肘拐了一下裴時臣,悶笑低聲道:“咱們桃花鎮的轎子寬敞,到時候仁兄請佳人與之一起坐上,觀賞夜景之餘還能表一表鐘情,豈不快哉?”

裴時臣怔了怔,忽而笑了,拱手謝過後擡步往嚴驚蟄身邊走去。

“說什麽悄悄話呢?”嚴驚蟄變轉畫卷,邊好奇的問。

裴時臣目中劃過一絲笑意,“沒說什麽。”

“沒說什麽?”嚴驚蟄表示懷疑,鼓着腮幫子道,“肯定有事瞞着我,不然為何要背着我說話?”

裴時臣沒出息的攏攏衣袖,坦白道:“那書生說若我拿了魁首,就可以邀請表妹一同夜游桃花鎮。”

嚴驚蟄腦中一陣轟鳴,艱難的咽咽口水:“不妥不妥,到底表哥與我男女有別,坐轎游賞會被誤會的。”

說着,她就抱着畫卷急急的往左邊走。

裴時臣上前兩步,将少女輕輕攔下,哄騙道:“你我表兄妹,是血親,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可是……”

嚴驚蟄小小的往後退了一步,眼神閃躲,嘟囔道:“別人又不知道咱倆是表兄妹,再說了,表兄妹又不是親兄妹,稍有僭越之處,外人還是會說笑的。”

裴時臣耳靈,将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禁不住笑出聲。

“你笑什麽!”嚴驚蟄沒好氣的皺皺鼻子。

“我笑表妹掩耳盜鈴。”

裴時臣笑眯眯的盯着面頰紅彤彤的嚴驚蟄不挪眼,一字一句道:“表妹是真心不知,還是心有所明卻不願坦然面對?”

嚴驚蟄心跳快了兩拍:“表哥這話是什麽意思?我……”

我了半天沒下文。

裴時臣笑而不語,徑直拉着嚴驚蟄往席面上走,落座後,裴時臣順手夾起眼前流過的素面放置嚴驚蟄的碗裏。

嚴驚蟄食指微動,在裴時臣灼灼的視線下,終究慢吞吞的拿起筷子将素面放進嘴裏。

碗底見空,裴時臣卻不着急夾第二下,而是倒了半杯溫熱的桃釀給嚴驚蟄。

“素面是涼的,表妹少吃為好。”

嚴驚蟄後知後覺,待回過神來時,臉色一陣變幻,心中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化成一句嘆息:“外祖母家陰盛陽衰也是有好處的。”

裴時臣挑眉:“此話怎講?”

嚴驚蟄仰頭灌了小口桃釀,幽怨的睨了眼身邊的男人:“女兒家的事,三表哥知之甚詳,想必平日在府中姊妹堆裏聽了不少吧。”

一股子犯酸的氣味鋪面而來,裴時臣見狀眼中的笑容加深。

嚴驚蟄被看的心裏發慌,哽着脖子道:“我這話難道說錯了?”

“錯的離譜。”

裴時臣輕點了一下嚴驚蟄的額頭,“表妹怕是有所不知,我與府中女眷其實并不親熱,這些女兒家要注意的事,都是我娘告知我的。”

嚴驚蟄摸摸額頭,有些驚訝,“柔舅母為何跟表哥說這些?”

裴時臣修長的五指來回轉着桌上的瓷碗,收了笑容沉聲道:“我娘說這些是男人們必須清楚的事,可惜她命不好,沒能遇上良人,臨死前交代我謹記這些,只待日後我遇上心悅姑娘身子不爽時,能多心疼一些是一些。”

嚴驚蟄摸摸因喝了溫熱的酒釀而暖呼呼的小腹,笑了笑道:“柔舅母這話真稀奇……”

說着嚴驚蟄突然僵住了身子。

“怎麽了?”裴時臣臉色一青,着急道,“可是不舒服?”

嚴驚蟄默默的放下筷子,捂着臉不敢看裴時臣。

見嚴驚蟄背過身子不搭理人,裴時臣急得無可奈何,只好擡手去掰少女的肩膀,手指無意間拂過嚴驚蟄的耳朵,熱乎乎的,還有些燙。

裴時臣一下明白過來。

這是……害羞了?

思及此,裴時臣大大的手掌用力的将嚴驚蟄拉過來,撥開少女捂臉的手指,果然,一張羞紅如天邊紅霞的小臉上填滿了驚愕和手足無措感。

嚴驚蟄扭捏的側過頭,恍若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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