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聚雍州⊙_⊙
在禦史大臣邱良工等人的勸說下, 身負怠職之罪的嚴溫青得以赦免,跟随臨川王即日出發雍州收拾雍州斜嶺的爛攤子。
此聖旨是在處置九皇子之後的第三天才昭告天下的,等嚴驚蟄獲知父親嚴溫青要回雍州時, 時間轉瞬來到四月中。
入夏的雍州燥熱難耐, 熱的人心惶惶, 尤其是斜嶺好多百姓因得不到及時的救治,炸斷的四肢漸漸腐爛,使得空氣中無不充斥着令人掩口的腐臭味。
“在這樣下去,這些人很快就會沒命了。”嚴驚蟄皺着眉,跟着裴時臣小心的穿梭在藥鋪走廊邊。
炸山後的第二天,荒山鎮的藥鋪就擡來了不少燒傷砸傷的百姓,小鎮子哪有那麽多傷藥存貨,才救了二十來位的傷者, 藥鋪就挂上了不再接診的旗子。
其餘傷者家屬不得已只好長途跋涉趕了幾十裏夜路來到雍州主城的各大藥鋪,然而傷藥還是不夠。
望着藥鋪外□□喊疼的老百姓, 嚴驚蟄心裏實在不好受,遂跟裴時臣說她知道何處有多的傷藥。
“軍需藥?”裴時臣一臉難色, “姑父如今複職,雍州城的軍需藥只有姑父才能調遣,表妹你……”
“我爹還要幾日才能到雍州呢!”嚴驚蟄斂容, 正色道, “我爹護雍州這麽多年, 不就是為了雍州百姓合家歡樂嗎?眼下百姓有難,顧忌這些條條框框作甚?等我爹回雍州, 這些受傷的百姓怕早就疼的去見閻王爺了。”
裴時臣是禮法承教下的讀書人,對于有些事不能亂了規矩,可看着哭啼啼的表妹以及藥鋪前搖搖欲墜歸西的斜嶺老百姓, 裴時臣頭一次心中騰升了憐憫之情。
有了裴國公府世子爺的令牌以及嚴驚蟄以嚴溫青女兒身份做擔保,雍州主城将士最終慎重的決定挪用軍營藥物。
有了藥還不行,傷患太多,藥鋪人手不夠,這不,嚴驚蟄自發的圍着布巾來到醫館幫忙包紮打下手。
年初雍州大亂時,留守城中的雍州兵并知道自家将軍的女兒尚存于世,現在知道了,自然要守在身邊伺候着,衆将士見将軍府的大小姐親自替那些發膿的百姓換傷藥,臉上不由的浮出愧疚。
之所以雍州将士沒有第一時間開城中軍需藥,主要是因為當初嚴溫青受困京城時,沒有一個雍州百姓上書京城請求皇上赦免嚴将軍,跟随嚴溫青的将士們因此寒了心,直到嚴驚蟄找上門他們才慢慢的重新接納這些老百姓。
有了雍州将士的幫忙,斜嶺的傷患很快都得以安置,不幸死了的,将士們幫着斂屍下葬,畢竟天氣炎熱,屍體擺在外邊耽擱久了容易産生疫病,免于劫難活下來的人,則被嚴驚蟄安排在各大客棧內暫住。
等嚴溫青一行人回到雍州看到的不是遍地哀嚎,而是一個無事安寧的雍州城時,不禁泛起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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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嚴朝暮和父親一樣怔怔的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擦了擦後,扭頭看着嚴溫青,緩聲道:“爹,若不是您就站在我身邊,我還以為您已經提前回來了呢!”
放眼望去,城牆上四處走動着持紅纓.槍巡邏的雍州将士。
嚴溫青臉色不太好看,賞了一個板栗子給兒子嚴朝暮,不虞道:“還不進去看看,本将軍人不在,到底是何人差遣了老子的兵!”
嚴朝暮捂着腦袋想控訴被打,一擡眼見自家爹爹銳利的目光掃.射過來,頓時一腔憤慨洩了氣,恭敬的對一旁的臨川王行了一禮後,騎着馬狂奔進城。
臨川王思慮極快,側身笑道:“瞧着城內一片清明,定是嚴大将軍訓士嚴謹,即便大将軍人不在城中,城中一切依舊井然有序。”
宋襲說這話是想寬慰嚴溫青而已,如今九皇子折騰不了,如果嚴家父子能站到他的陣營,一旦掌控了嚴溫青手中的五萬精兵,到時候強強聯手,父皇想忌憚他,那就讓他老人家忌憚去好了。
手有重兵,不怕沒人擁護!
臨川王算盤打的好,可惜嚴溫青一副犟脾性,身為護皇黨嚴明不願站隊皇子,一路上,臨川王說了幾籮筐的好話,也沒撬松嚴溫青的嘴,如今他們到了雍州,臨川王想要再努力一把,說不定嚴溫青就改變了主意呢?
臨川王的心思,嚴溫青心裏清楚。
九皇子被收押後,朝中大片臣子漸漸與臨川王府暗下聯系,這件事皇上不是不知情,卻沒說一句話,諸臣子以為這是皇上認可的意思,從那以後上臨川王府越發的嚣張,也不遮遮掩掩了,大白天的都敢上門。
還好嚴溫青身邊都是些粗莽武将,這些人沒有文官那些彎彎腸子,大多數都是一根筋,和嚴溫青一樣,均是率真的護皇黨,因而讓朝中春風得意的臨川王對此有些始料未及。
按理說臨川王同樣是武官出身,應該和嚴溫青等人關系最為融洽才對,可惜事與願違,如今朝中的局勢,沒有站在臨川王陣營的恰好就是互為同僚的武官。
對于臨川王的殷勤,嚴溫青甚是為難,不過大老粗自有他的一套‘歪理’說辭。
“王爺有所不知,”嚴溫青拱手道,“自古軍營的将士皆是唯軍令是從,沒了本将軍的手令,這幫小崽子擅自出兵就是違抗軍令,按本朝律,該杖責八十軍棍以儆效尤,好讓衆人知曉本将軍這個坐鎮主将的尊崇,沒得越俎代庖!”
嚴溫青這番話是針對城內的雍州将士而言,委實沒有映射旁的人,可入了臨川王的耳朵,卻有了別的意思。
所謂的越俎代庖,不就是譏諷他近些時日在朝堂手伸的太長了麽?
等嚴朝暮騎馬來到嚴溫青身邊時,已經不見臨川王儀仗。
嚴朝暮見狀,輕笑道:“爹,王爺呢?”
嚴溫青哈了一口氣,摸摸嘴巴子,幽怨的看着兒子:“被你爹我氣走了。”
嚴朝暮:“……”
“城裏是怎麽一回事?”嚴溫青想想就來氣,一城将軍就在城門外,不說要老百姓迎着進城,好歹他手底下的兵蛋子該出來接接他吧?
把他一個兵馬大将軍晾在城門大半天,像什麽話!
“爹,這回你可別罵叔叔伯伯了。”嚴朝暮目中含笑,親自上手拉起老爹的馬駒往裏走,邊走邊擡頭解釋。
“他們是受了妹妹的請求搬運軍中的藥材去救治斜嶺的受傷百姓,已經有五六日了——”
話還沒說完,嚴溫青神情頓時一緊。
“驚蟄人在城中?”
“您看那是誰——”嚴朝暮莞爾,指着城中一處醫館,招手大聲喊:“小妹!”
嚴驚蟄适才已經見過嚴朝暮了,兄妹倆擁在一塊說了些話,想到大熱天的,老父親還候在城門口等着接應,嚴朝暮便忍住想念,轉身獨自出城門接老父親。
嚴驚蟄想跟着一起過去,不巧醫館中有人傷口大出血,沒辦法,嚴驚蟄只好留在醫館沒挪步。
“爹——”
嚴驚蟄抹開眼眶中嘩啦啦掉落的眼淚,飛撲上前,一把将嚴溫青抱住。
“乖女兒。”嚴溫青一個大漢哭的更厲害,粗粝的手掌一個勁的撫摸着嚴驚蟄的腦袋,“爹讓你受苦了!這些天過的可好?有沒有人欺負你?快跟爹說說。”
嚴驚蟄哭的不能自抑,打了好幾個哭嗝才開口說話。
亂糟糟的醫館不是說話的好去處,将軍府還是一片狼藉,嚴溫青便提出去客棧。
“客棧不行。”
“為何?”嚴溫青放開女兒,疑惑的問道。
“姑父。”裴時臣的一聲叫喚終于将嚴溫青從父女再見的溫情中拉回現實。
裴時臣來雍州還是嚴溫青特意交代過的,意識到用眼前這個侄子是在替臨川王辦事,嚴溫青心裏有些不得勁。
撇了撇嘴,嚴溫青決定不搭理裴時臣,繼續跟嚴驚蟄說話。
“為父不在的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嚴驚蟄看了一眼沒離開的裴時臣,輕輕的搖搖頭,說了句爹爹兄長在京受了不少罪,嚴溫青則眯着眼将寶貝女兒從上到下細細的打量,連連道嚴驚蟄瘦了卻長高了些。
“爹,這裏藥味重的很,一路勞頓,我帶您去後院歇息?”
嚴溫青抹了一把疲倦的臉,終于想起來:“你就住醫館後院?為何不去開間客棧住下?可是身上沒銀子?”
嚴驚蟄不好意思的笑笑,在兄長同樣的困惑加心疼的眼神中,嚴驚蟄扭捏的将客棧被雍州将士征用過來當病床一事和盤托出。
“遭了!”嚴溫青聽完後,右手握拳猛地擊在左手掌上,臉色十分怪異。
“怎麽了爹/姑父?”雙嚴并一裴均喊出聲。
嚴溫青嘴唇抖了抖,眼神閃躲。
“臨川王駕到——”
話音未落,醫館外傳來一聲馬兒嘶鳴聲。
衆人聞聲望過去,正巧就是臨川王,後邊還跟着一小隊跑的熱吐舌頭的小兵。
嚴溫青立馬相迎,臨川王鐵青着臉,高高的立在馬上俯視着醫館門口的人,視線落在嚴驚蟄身上時,略頓了幾息。
裴時臣緊了緊手腕,臨川王瞬間收回視線面對嚴溫情,語氣古怪又好笑。
“嚴将軍生了個好女兒,整個雍州城的客棧全被征用,本王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
嚴溫青汗顏,回首看了一眼醫館門口垂首的小巧姑娘,驕傲的挺直胸膛:“這是自然,嚴家是武門,慣行的就是一切以黎民百姓為主,如今斜嶺的百姓遇難,小女能提前想到應征城中客棧解圍是好事……”
嚴溫青當年是武狀元,武力鼎優不說,書生那套三寸不爛之舌他亦有。
這麽,頂着大太陽,嚴溫青侃侃而談,将嚴驚蟄誇了又誇。
“告辭!”臨川王不悅的打斷嚴溫青,甩起馬缰狂奔而出,路上還打翻了不少街邊攤子。
“诶,這怎麽就走了呢?”嚴溫青意猶未盡的看着遠處的隊伍,切了一聲,“老子一肚子的話才說了三鬥,急着走幹什麽,又想拉攏本将軍又不耐聽本将軍說話,什麽玩意!”
“爹,你收斂些!”一旁的嚴朝暮小聲提醒,“還在大街上呢,就不怕被臨川王聽了去,到底是王爺,曬不得大太陽,早些離去怎麽了?”
“要你小子管!”嚴溫青一個板栗子打下去,厲聲道,“一天到晚臨川王東臨川西,這麽喜歡人家,何不投胎到他名下?”
嚴朝暮尊慕臨川王的事在嚴家并不是秘密,嚴溫青以前還覺得兒子能學一學臨川王是好事,可在京城這些日子,嚴溫青算是想通了,臨川王在戰場上的确是個讓人敬服的枭雄,但朝堂行事上,臨川王遠遠不夠格。
這大概就是人的缺陷吧,老天給了宋襲過人的戰力,卻沒在頭腦上花功夫,外人看來,宋襲和他們這一幫子沒讀過書的莽漢沒區別,頂多宋襲算一個會識字的莽漢。
“爹!”嚴朝暮捂着腦袋可憐巴巴的撇唇控訴,“好歹在外邊,您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
“你也知道是在外邊?”
嚴溫青驟然拔高聲線,手指指着嚴朝暮的眼睛,氣笑道:“你這兩個大燈籠白長了?沒看到你口中的戰神王爺剛才對你爹甩臉色?不關心你老爹就算了,還幫他說話!既如此,讓你做他兒子有何不妥?”
“爹,”嚴朝暮扭捏的喊人,“我這不是剛想說幾句王爺的不是嗎,誰知道您的腦瓜崩更快……”
“呸,”嚴溫青沒好氣的哼。
“爹——”嚴朝暮嘿嘿樂,指着門口的嚴驚蟄,笑道,“不信您問小妹,小妹,你說我剛才是不是準備幫爹罵王爺來着?”
“少拿你妹妹做盾!”嚴溫青抄起手邊的木棍,邊說邊照着嚴朝暮的屁股下手。
嚴朝暮啊的一聲喊疼,遭了一棍子後就跳起腳往外跑。
望着對面你追我趕打鬧的親人,嚴驚蟄的眼眶不由濕潤。
重生加上上輩子,算起來,她有小半年沒有見到父兄了,如今三人能團圓,也算了了她上輩子的遺憾。
打歸打,罵歸罵,嚴溫青最終還是派人去查探了臨川王的落腳之處。
回來禀告的雍州兵說臨川王走遍了雍州的大小客棧也沒找到合适的屋子,最後入了夜借助在城西的一家富商家中。
“有地住就成。”
醫館後院,嚴溫青讓下人将桌上的菜撤了去,咕了口茶,斜看了一眼剛才一直給女兒夾菜的裴時臣。
裴時臣察覺到微妙的目光,驀地端起桌上的瓷壺給嚴溫青滿上茶水。
“夜深了,你又忙了一天,趕緊洗漱睡下吧。”嚴溫青看向女兒。
“不要。”嚴驚蟄一口回絕,嘟着嘴意猶未盡道:“好不容易盼來了爹爹和大哥,多說說話不行嗎?左右我今夜是睡不着了。”
“聽話!”嚴溫青輕捏了捏小姑娘的手,軟了語調,“有什麽話明日再說不遲。”
嚴朝暮知道老爹和表哥裴時臣有話要說,便道:“小妹,走,到我屋子去,咱們兄妹兩好久沒好好說說話了,我來時的路上買了不少沿途的好東西,都是給你的。”
嚴驚蟄眼睛一亮,眸中星光閃閃:“都是些什麽東西?不會又跟以前一樣,抓一些蝈蝈蟲子吓我吧?”
“怎麽可能!”
“走走走,跟哥出去。”
嚴驚蟄撇嘴,到底還是跟着嚴朝暮離開了。
兄妹倆一走,屋子裏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
嚴溫青一口接一口的喝着茶水,就是不說話。
裴時臣耐性不錯,一旦嚴溫青的杯子見底,他立馬懂事的滿上。
一連喝了五大杯,嚴溫青受不住了,猛地将杯子擲在桌上,虎着臉:“你想漲死你姑父?”
“晚輩不敢。”裴時臣歉意的起身。
“我看你敢的很。”嚴溫青跟着起身,踱步至窗前,陰陽怪氣道,“許你來雍州拿城防圖的是我不假,可沒人讓你勾搭驚蟄!”
說着回頭瞪了裴時臣一眼:“你小子倒是不怯,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打我女兒的主意。”
裴時臣一股氣湧上來,掀袍跪地,擲地有聲的道:“我與表妹情投意合,還望姑父成全!”
“好個情投意合!”嚴溫青譏笑,“你敢斷定驚蟄和你是一般的心思?”
裴時臣稍有遲疑,最後還是點了頭。
嚴溫青深吸一口氣,來回轉了兩圈後,急急道:“你在國公府的日子雖不長,但應該也知道,你姑姑以及嚴家和你母親之間積憤不泯,這麽多年,我不上門國公府就是不想見到你母親,你說要我成全你?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和一個積怨已久的女人做親家,我這不是自找煩惱?”
裴時臣臉色倏而變了色。
嚴溫青觑了一眼面色慘白的年輕人,素來寬厚的面容顯出幾絲憂愁:“你姑姑尚且是國公府的嫡小姐,還未嫁進嚴家時照樣被你母親刁難,我不敢想象一旦驚蟄入了國公府,身為婆母的萬氏又該如何蹉跎她。”
“姑父……”裴時臣欲言又止。
嚴溫青擺擺手,道:“你也莫要難過,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日後是府中的國公爺,到時候大把的女人想嫁給你,驚蟄還小,你就……”
“姑父!”裴時臣忍不住打斷嚴溫青,硬着頭皮道,“您想讓我放棄表妹絕無可能!”
“難道你就忍心驚蟄後半輩子在你母親手下受罪?”有關女兒的事,嚴溫青絲毫不含糊。
“母親的事,我另有法子。”裴時臣咬着牙發誓,“還請姑父給晚輩一個機會。”
“什麽法子?”嚴溫青寸步不讓,“萬氏是你的嫡母,她若想拿捏驚蟄,沒人說她不是。”
“如果萬氏不是裴家宗婦呢?”裴時臣冷不丁的冒出聲。
嚴溫青愣住:“什麽叫萬氏不是裴家宗婦?”
裴時臣走進一步,正色道:“姑父有所不知,我已寫信回京,若無意外,萬氏過不多久就會成為下堂婦。”
“好大的口氣!”嚴溫青甩袖坐上首座,可想着他這個侄子不似說大話的人,怔了怔後,沉吟道:“你這話不假?”
“千真萬确。”
嚴溫青大馬金刀的往後一趟,閑散的撚起胡須,眼皮子一擡:“萬氏家族雖落魄,在京城卻還有幾分地位,你爹當初娶她看中的就是她那萬氏嫡女的身份,想讓你爹休妻,難。”
裴時臣坐到一旁,理了理衣擺,涼涼道:“這有何難?”
嚴溫青挑眉。
裴時臣呷了口茶,有條不紊的說:“斜嶺被炸,衆人皆知是九皇子造的孽。”
頓了頓,裴時臣拿出黑匣子。
“這是什麽?”嚴溫青問。
“火.藥铳。”
嚴溫青一個鯉魚打挺起身:“!!”
“你哪來的?”
“瑤妹身上搜刮而來。”裴時臣自動忽略嚴驚蟄,選了一個借口。
“是萬氏的女兒?!”嚴溫青似是吃了一驚,“閨閣女子怎麽會有這種厲害的物什?”
裴時臣一點都不意外,言辭犀利:“裴嘉瑤是萬氏的掌上明珠,她的東西自然是萬氏所給。”
“萬氏?”
裴時臣扣了一點黑匣子裏的東西,倒上蠟燭油,頃刻間再說上燃燒起來,嚴溫青吓了一跳,趕緊掀翻茶盞,這才熄滅了烈火。
“這玩意這麽厲害?”嚴溫青吐出一口濁氣,吶吶道:“軍中常用的火.藥铳遠不及此物。”
裴時臣冷靜的收拾好桌子,道:“自從斜嶺被炸後,那邊土地上尚未殃及的草木皆萎靡不振,不到兩天,青黃的樹木均枯萎而死,熟悉草木的工匠過去查探了,言及這些樹是因為毒氣而死。”
“毒?”嚴溫青擰緊眉頭,“戰場上将士們不乏有用火.藥铳攻城,所到之處并沒有聽說周邊樹木有中毒一說……”
似是想起什麽,嚴溫青的視線緊緊地盯着黑匣子。
“莫非這裏頭摻了東西?”
裴時臣點頭,直言不諱道:“這裏面摻了萬家的秘藥,當年萬氏一族的太醫之所以被貶歸家,宮裏放出的話是誤診害死了妃子,可據我所知,是因為那位太醫和宮中皇後同流合污,用藥燒死了宮裏人惹下了禍端,當時的皇後不想鬧事,便将萬太醫趕出了宮,對外揚言是萬太醫用錯了藥才害死了那位妃子。”
嚴溫青嚕了一下胡子,道:“此事我也有耳聞,不過宮中人的口風極嚴,這件事至今也沒個說法。”
裴時臣冷笑:“妒忌寵妃而殺人,皇家有這樣的皇後,當然不敢對外張揚!”
“慎言!”嚴溫青臉垮下,“并不是皇家所有人都包庇皇後,八皇子的母妃端俪皇後不就是例子?”
言及永興帝的元後,裴時臣無話可說。
當年的端俪皇後,愛慕永興帝愛到骨子裏去了,以至于後來永興帝登基,端俪皇後跑到金銮殿和群臣對戰,怒拒給永興帝選秀充盈後宮,此事一經發酵,朝野上下無人不知端俪皇後是個妒婦。
念及是發妻,永興帝并沒有聽從朝臣的建議降罪端俪皇後。
本打算等端俪皇後順利誕下嫡子後再提此事,到那時端俪皇後有嫡長子傍身,後宮選秀的事就有了說辭,然而,千算萬算,永興帝沒算到端俪皇後子嗣不豐。
端俪皇後懷了兩胎,可惜福薄,頭胎沒坐穩,二胎倒是安安穩穩的生下來了,卻是個公主,長到七八個月吐奶噎住了喉嚨,至此一命嗚呼。
失了孩子的端俪皇後像變了一個人,整日疑神疑鬼,見到宮中有相貌出色的女子便下令杖殺,永興帝看不下去便私下攔了兩回,不攔還好,一攔就出了事。
端俪皇後一口篤定宮女魅惑皇上,非要将永興帝用了十來年的貼身婢女處死,永興帝氣的腦門突突,當夜就臨幸了貼身婢女,并一舉冊封為妃嫔。
這還了得,端俪皇後立馬殺進寝殿,揪住婢女命人灌下一碗鶴頂紅,婢女當場口吐鮮血暴斃。
永興帝吓傻了,大叫着喊人将殺紅了眼的端俪皇後押了出去,并下旨禁足皇後三個月。
端俪皇後禁足的三個月裏,永興帝大開後宮,三宮六院盡數住滿。
宮裏有人看不慣永興帝這般糟踐端俪皇後的心,便将此事說與端俪皇後聽了,誰知端俪皇後并無一言,而是自解釵環,換上純白服飾向永興帝服軟認了錯。
少年夫妻豈非會因為一個小小婢女而鬧翻,見端俪皇後身段放低,永興帝嘆了口氣,帝後重歸于好。
端俪皇後一改之前的态度,一雙眼睛不再時刻盯着永興帝那滿遙遙的後宮妃嫔,而是當上了真真正正心懷寬闊的國母。
永興帝對此心滿意足,直到八皇子出生,帝後二人再次鬧翻了臉,永興帝更是一度想廢後。
……
“姑父以為八皇子如何?”裴時臣修長的五指沿着瓷盞的紋路來回摩挲,狀似無意的問。
“上不及臨川王英勇有力,下不及九皇子狼子野心。”
嚴溫青啧了一聲,“在京城的這段時日,我倒是和八皇子碰過幾回面,一身布衣布鞋,身後只跟了個瘦瘦的小厮,若不是容貌比旁人要俊美三分,委實看不出此人還是皇上的嫡子。”
說着嚴溫青還嗤笑了兩聲,裴時臣也覺得有趣跟着彎唇。
“好端端的提八皇子作甚?”笑過後,嚴溫青好整以暇的問。
“上回在京城,我與姑父說過要重整裴家風光……”
嚴溫青瞬間直起身子,“難不成你想……”
裴時臣絲毫不做掩飾,應了下來。
“我欲入八皇子帳下。”
“胡鬧!”嚴溫青怒目圓睜,猛地拍響桌子,震聲道:“皇子争端最是忌諱牆頭草,你既已跟了臨川王,又何必去招惹八皇子?”
裴時臣靜靜的坐在那,聲線沉穩:“立皇儲之前,誰會甘心在一棵樹上吊死?萬氏一個婦道人家,都懂得讓裴嘉瑤一邊惦記着臨川王妃的位置,一邊和九皇子私相授受,我又為何不可?”
嚴溫青:“……可你是男子……”
“男子又怎麽了?”裴時臣不以為然,“我又沒有賣身給臨川王,何故要從一而終守着他,他若是個明主,我自當一輩子效忠,可臨川王他——”
“他怎麽了?”對于裴時臣的‘棄主’行為,嚴溫青覺得其中應該有蹊跷,他這個侄子的為人他還是願意相信的。
裴時臣面有愠色,又是氣恨又是痛心:“怪我當日輕了心,以為臨川王好歹是護老百姓身家性命的戰神王爺,定不會拿百姓開玩笑,可惜,我高估了臨川王。”
“那日我來雍州,原是奉了姑父您的意思來将軍府取雍州城防圖,事後臨川王三翻四次派人上門找我要城防圖——”
“你可給了?”嚴溫青心一緊。
“沒有。”裴時臣從袖袋中取出城防圖,恭敬的交還給嚴溫青。
嚴溫青低頭好生看了會,确定沒有被掉包後才收了起來。
裴時臣對于嚴溫青的防備一點都不介意,城防圖是一城的主心骨,換做是他,他怕是做的比姑父還要嚴謹。
“接着說。”嚴溫青不好意思的笑笑。
裴時臣:“臨川王見得不到我手中的城防圖,就歇了,誰知一日我與表妹…咳,游玩歸來,臨川王的人将我喊了過去。”
嚴溫青哼了一聲:“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可對?”
“什麽都瞞不過姑父。”裴時臣莞爾,忽而斂起笑,一字一句道:“這回臨川王盯上了九皇子設在斜嶺深山的火.藥铳,趁九皇子不備,臨川王命人炸了斜嶺。”
“什麽?!”嚴溫青大驚失色,失手将瓷盞摔碎在地,清脆的聲音惹得隔壁的嚴驚蟄慌忙扔下手中的蝈蝈跑了過來。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沒事,爹不小心砸了茶盞。”嚴溫青趕緊解釋。
望着女兒關切的看着侄子,嚴溫青心中騰升起一股酸味。
“跟你哥玩去,我與你表哥有要事相商,別在這礙手礙腳的。”眼不見心不煩,嚴溫青頭一次覺得生女兒沒兒子好,要是嚴朝暮敢當着他的面和姑娘眉來眼去,一頓竹鞭子伺候!
嚴驚蟄氣呼呼的哼哼,确定老爹沒有打表哥後,她才走出屋子。
屋子裏,裴時臣一五一十的将斜嶺的事和嚴溫青說了,兩人就臨川王的事聊到深夜。
翌日一早,嚴驚蟄神清氣爽的敲開父兄的屋子,率先走出來的竟是表哥裴時臣。
“表哥昨夜睡在這了?”
裴時臣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快速的整理好儀容,凄然一笑:“一夜都沒睡……”
嚴驚蟄耳朵靈光,見裴時臣神情疲倦,詫異的深吸一口氣:“不會是我爹拉着表哥熬了一宿吧?”
裴時臣無語望天,算是默認。
姑父簡直就是個狂人,和他聊到寅時才姍姍興去。白天在醫館忙活了大半天,當下他早已累的不想挪窩,便應了姑父的邀請合榻共眠,然而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磨牙、打呼、幾頁紙都擠不下的夢話以及時不時的拳打腳踢……
他自诩意志力和體力尚可,可也經不住姑父這般揉搓。
嚴驚蟄大概猜出什麽,掩口笑了笑:“表哥趕緊去補一覺吧,一宿不睡身子吃不消。”
裴時臣诶了一聲,拖着近乎無力的身子走了。
裴時臣一走,屋子裏窸窸窣窣的響起穿衣的聲音。
“人走了?”嚴溫青打了個哈欠。
嚴驚蟄将食盒裏的白粥擺好,笑道:“爹,你是故意的吧?”
嚴溫青瞟了一眼白粥,酸不溜叽道:“不受點罪能娶我女兒?”
“爹~”嚴驚蟄重重的放下筷子,紅着臉,道:“我看您怕是和表哥一樣沒睡好,瞎說什麽渾話呢!”
嚴溫青來到洗漱盆前,咕了口清水,斜眼道:“你也不小了,是該找個婆家嫁了。”
“大哥還沒找嫂子呢,我急什麽?”嚴驚蟄羞得跺腳。
“你哥…”嚴溫青将帕子丢進水裏,摸摸下巴道:“你哥怕是有點情況……”
嚴驚蟄咦了一聲,挑眉好奇:“不知我嫂子是哪家大小姐?”
“他瞞的死死地,我哪知道?”嚴溫青端坐在椅,捏着筷子對嚴驚蟄古怪一笑,“快去拿盆冷水來。”
嚴驚蟄心領神會,目光往安靜的內間瞧,低聲笑道:“大哥真能睡,爹你那麽大的動靜竟都沒擾到他。”
“也別出去接水了,就用那的水——”嚴溫青憋笑的催促,手指往角落的洗漱水指了指。
嚴驚蟄壞心一笑,端着水悄悄的走進內間蚊帳旁。
望着帳子裏呼呼大睡的兄長,嚴驚蟄毫不手軟的将水倒了下去。
“誰!”嚴朝暮驀然從香甜的睡夢中驚醒,望着濕淋淋的床鋪,嚴朝暮爆吼,“誰在背後!”
“是我!”嚴驚蟄端端正正的承認,扮鬼臉笑道:“誰讓你昨天抓蝈蝈戲弄我!”
帳簾內頓時沒了聲。
就在嚴驚蟄以為大哥生氣了,忽然一直手伸出出來。
“——這次是真的禮物。”
是一個匣盒,上面還繡着花,一看就是女兒家的東西。
“簪子?”
“給你的。”嚴朝暮說話的底氣明顯不足。
嚴驚蟄把玩着手中的簪子,忽而蓋好扔給嚴朝暮,嚴朝暮被砸了個正着,痛的捂頭悶哼。
“別人不要的東西,大哥轉頭就給了我,我這又不是積灰的倉庫,做什麽要用這種東西。”嚴驚蟄噘嘴不滿,“再說了,你幾時見過我插簪子?”
嚴朝暮劃拉一下拉開帳子,急了眼,道:“你沒戴過簪子?那你頭上那支桃木簪哪來的?”
“這個……”嚴驚蟄心虛的擡手捂住木簪。
“是時臣表哥送的對不對!”嚴朝暮一語道破。
“爹——”嚴朝暮扯着喉嚨得意的喊,“你還管不管!小妹竟然背着我們收其他男人的東西!”
“你小點聲…”嚴驚蟄臉色緋紅,急忙上手捂住兄長的嘴,兄妹倆頓時拳腳相向打了起來。
“吵什麽吵。”外間的嚴溫青吃不下飯了,上手将嚴朝暮的耳朵擰着提起來。
“不争氣的東西,你怎麽不跟你表哥取取經?一個簪子都送不出去的玩意,有什麽資格對你妹妹指手畫腳?”
手捧簪盒顫顫巍巍的嚴朝暮:“……”老爹,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嚴驚蟄再也忍不住了,指着簪盒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