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遇(三)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織田作之助找了半天的那位“病患”。

對方慢條斯理而又理直氣壯地說完方才那句話後,身子便沒骨頭似的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懶洋洋地放在了他身上,似乎全然沒了之前的防備與冷漠。

一瞬間,織田作之助突然有種身在夢中的錯覺。

然而下一刻,對方的目光卻從他臉上滑下,落到了腰部位置上,“偵探還配備槍|械?”

織田作之助如夢方醒,手下意識地放在槍套上,摸了一手還未幹的水漬。

“這是我自己的。”他低頭看了一眼,擡頭時又将對話繞了回去,“你的外套不是水裏的那一件嗎?”

青年也沒有計較他轉移話題,回道:“在你來這裏之前,它就屬于那個想要自殺的少年了。”

他說着,視線飄向海岸邊,卻突然動了下眉梢:“喔,你救的人跑了。”

織田作之助也看了過去。

只見那少年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也沒和兩人說什麽,就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踉跄跄地離開了這裏,他身上滴落下來的海水在地上形成了一道連綿的水漬,水漬時多時少,明顯是對方體力不支所致。

“你不阻止他?我以為你會直接把他撿回偵探社。”

織田作之助心裏一陣複雜:“我也不是什麽人都撿的。”

“那你都撿什麽樣的人?”青年問道。

“孤兒或是不小心暈在路邊的人吧,能幫就幫了,也不費多大的力。”織田作之助思考了一會兒,又道,“況且社裏一向有貫徹正義的護民精神,即使是社裏其他人,也會這麽做的。”

[這是什麽老好人的爛俗發言啊。]

青年在心裏毫不留情地諷刺道,然而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只緩緩眨了下眼,又開口了:“如果我能勉強算作‘不小心暈在路邊的人’,那可真要感謝你的幫助了——不過可惜,我是‘不小心暈在路邊的’黑手黨。”

織田作之助一頓,回過頭來,心底裏蘊藏着的深海表面突然起了風浪,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陣怪異。

“這位先生,你撿我回去就是個麻煩,現在麻煩自己走了,你又追來幹什麽?而且還因為一件衣服跳下了海,大冬天的,你倒是也不嫌冷。還是說——”青年沒什麽笑意地彎了下唇,語氣冰涼,“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青年仍舊拿着那本封面寫着【完全自殺】四個大字的書坐在原地,連姿勢都沒有動彈一下。織田作之助維持着一貫的面無表情,沒回話,然而暗地裏卻開始思考起來。

從他見到青年開始,兩人便像是閑聊一般說了不少的話,但如今回想起來,大多是對方在問,而且似乎是有針對性地在問。只可惜方才他的思緒根本沒集中在對話上,完全不知道青年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

不過,也正因為青年的試探,讓織田作之助感受到了對方埋藏在問話之下的迫切與焦慮,讓他憑空冒出了一個想法。

一個看起來毫無根據,又令他深信不疑的想法。

“你……”織田作之助看着他,遲疑了一下,問,“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吧?”

青年的後背微不可察地一僵,拿着書的手無意識地捏緊。

織田作之助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一抹失望的神色,兩個人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但這種沉默的氛圍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只聽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從青年的腹部傳出,而青年都沒來得及尴尬,就見一陣妖風吹過來,織田作之助與他頭頂的呆毛一同顫抖片刻,側過身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青年:“……”

織田作之助:“……”

一時之間,倒也說不上誰更慘了。

青年想了想,站起身與織田作之助平視:“這樣吧,你請我吃頓飯,我就把衣服送你。”

“……”織田作之助看了看他身上的外套,“這應該是我的衣服。”

青年将書塞到褲兜裏,假模假樣地嘆了口氣:“人生在世,除了靈魂,其他的都是外物,來去自由,說不準今天是你的東西,明天就被你扔掉,反而被路過的人撿到随即擁有了呢。”

織田作之助沒回話,看來是不相信這位“路過的人”的胡說八道。

不過最後織田作之助還是答應了他這個條件。

帶着這人一路七拐八拐回到了偵探社所在的大樓,直到站在一樓咖啡館門前,織田作之助才想起向對方要衣服來遮擋腰上的手|槍,而青年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沒等他開口,就将衣服扔了過來。

織田作之助有些意外,而對方已經迅速鑽進咖啡館了。

此時正值上午,咖啡館內沒什麽人,而織田作之助吃過早飯後也還不餓,便只要了一份咖喱和兩杯咖啡。

青年一坐下,便道:“我不是什麽都不知道,我是失憶了。”

織田作之助:“……?”

他這正扶着沙發靠背打算坐下,對方語出驚人,直接讓他僵成了一塊動作滑稽的木乃伊。

青年卻好像沒看出他的震驚一樣,輕飄飄地繼續道:“但我還記得我叫什麽——”

他話音在此刻停住,而後他拿起桌上一側的便簽紙和筆,低頭快速地寫了幾個字,遞過來。

“——太宰治。”

便簽紙上的字跡飄逸,像是書寫的人沒怎麽用力氣,然而卻依舊很是好看。

只是對方的話音與眼前的字跡重疊,織田作之助的內心頓時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原本已經在心底裏決定放下的東西再次翻騰起來,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又該說些什麽。

幸好這時候,服務生将做好的兩杯咖啡端了上來,瓷器磕碰的聲響霎時喚回了他的思緒。

織田作之助這才慢半拍地回想起來,對方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失憶了。

那不管他有什麽疑問,都注定不能得到答案了。

……一時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太宰治低頭聞了聞面前的咖啡,苦味沖得他頓時皺起了眉頭。

他将裝着方糖的小瓷碗拖過來,一塊一塊地往裏面扔,直到攪拌勺上沾的一點讓他覺得不那麽苦了,這才罷休。

他喝了口咖啡,擡頭見織田作之助仍舊捏着那張便簽紙沉思,便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織田作之助看向他,想了想,他也提筆将名字寫在了便簽紙上。

太宰治接過他遞過來的便簽紙,便見對方的字與自己的可謂是大相徑庭,樸素工整,一看就是認認真真寫的。

他看完後,叼着勺子“唔”了一聲,沒有稱呼,也沒有發表什麽看法,似乎方才那話只是随口而出,他也并不在意得到什麽樣的答案。

倒是織田作之助先想到了什麽,問道:“你既然不記得,為什麽會知道黑手黨與偵探社的事?”

“我聽到了。”太宰治聳了下肩膀,“你們的會議室隔音效果不太好,我都算不上偷聽,睜開眼睛就知道你們在談論什麽事了。”

織田作之助一愣,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他們偵探社的隔音效果是不是真出了什麽問題,可是這件事怎麽以前一直沒人發現?

服務生将咖喱端上了桌,太宰治瞥了他一眼:“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織田作之助看向他。

“你到底為什麽出來找我?”太宰治一邊将咖喱拖到自己面前,一邊說道,“你們偵探社裏有人說得對,如果我真的是黑手黨的人,無論我因為什麽出現在這裏,都會像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對偵探社不利。你在這種情況下還去找自行離開的我,嗯……難道我們有什麽被我忘掉了的關系?”

織田作之助垂眸。

關系……

這問題問的可真妙,多長時間了,他午夜夢回坐起來的時候,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到底是什麽關系,才能讓他成為那個人自殺前告別的對象,才能讓那個人死後日日入他夢,才能讓他心底裏生出一根刺,每每觸及,便是一陣驚心動魄。

可不該是這樣的。

他之前……根本就不認識那個人啊。

良久,才聽到他唇瓣微動,緩緩說道:“……沒有關系。”

頓了頓,他又解釋道:“我只是擔心……你也會自殺。”

[哦,看來是個能未蔔先知的爛好人。]

太宰治意興闌珊地想着,往嘴裏塞了一口咖喱。

下一刻,他就覺得自己給這人下的評價實在是太早了!

又麻又痛的感覺在口腔內爆發,太宰治的眼眶一瞬間就紅了,他一邊迅速抽紙,一邊為了形象囫囵把嘴裏的咖喱咽下去,而後又是猛灌咖啡,又是擦眼淚,忙得焦頭爛額。

他覺得舌頭痛,嗓子痛,連肚子和胃也一起痛了起來,總之就是痛苦不堪。

[什麽人啊!哪有給病人醒來後第一餐點辣的!還辣的跟岩漿一樣!這是想直接幫他完成此生心願嗎!他這輩子!絕對!不會采用這麽痛苦的死法的!]

織田作之助見他反應這麽大,愣了一瞬,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管服務生要了杯水,遞給了對方。

太宰治拿過來便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後看起來好了不少,只是眼眶和鼻子都是紅紅的,打眼一看,倒像是被人欺負了。

織田作之助感到有些抱歉:“你不能吃辣嗎?”

太宰治看着他,冷笑一聲:“這是正常人能吃的嗎?”

不正常的織田作之助:“……”

他還想再說什麽,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了電話,沒過一會兒又坐了回來,說道:“我接下來有委托要忙……”

頓了下,猶豫片刻,他還是問道:“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太宰治聞言,不怎麽在意地一笑:“去自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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