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家大宅(四)

沈笛只是年輕,并不是癡傻之人,他做完自己系條子的工作就跟緒自如道了再見,準備去跟自己門人商量下測試下管家的腿是否有腿疾。

若是沒有腿疾而又故作腿疾,像是他有什麽事情瞞着別人。

且何家大宅一直都是管家操持,何大善人一路救助流民及被遺棄的孩童,所用的都是是他離家時候帶出來的一些錢産。

他家産确實富足,但這麽多年也算是入不敷出。

縱使後來他幫助過的孩童長大成人,偶爾會回饋他,但這至多也只保持他家宅康健,溫飽足以,要過上奢靡的生活想來是不行的。

今日管家一進門,沈笛就見對方手中一個玉扳指,雖說沈笛不懂扳指成色,但想來是應當是不便宜。

且他今日看了屋內守着大善人的何潺,就不如管家那般氣色健康,也不如管家那般衣着整潔、身上甚至還帶着飾物。

雖說這可能是他人的家務事,但何大善人怎麽對他都有救助養育之恩,大善人此刻生魂離體,定是人為,他自動請出門派就是為了報恩,故而勢必要揪出這有害人之心的人。

緒自如在沈笛走後,拽着他綁着天牛的繩子站在樹下,笑眯眯地望着這繩子另一頭牽着的天牛。

他身後走來一人,步子很輕,說話的音調雖是平平,但聽者就偏就能從他平平的語調下聯想到無望泉裏那口自天而潺潺流下的泉水。

“可是有何發現?”

緒自如揪着繩子的手頓了頓,身邊也沒有旁人在,他此刻也拉不下臉去做個笑臉迎人的表情,他垂着眼睛,低眉斂目,音調平平,全然沒了在人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無。”

宴清河走到他身邊,仰頭看了眼在空中自顧自撲棱的天牛,他擡手雙指掐繩子,微微使了些功法,繩子便立刻斷開,天牛帶着繩子飛到了樹頂上。

宴清河盯着那緩慢離開的繩子尾,再轉頭去看緒自如。

緒自如是不大開心的,手指搓了搓自己手上拽着的半根斷繩,搓了好一會兒才松手丢到了地上。

宴清河收回視線開口說道:“人都離開後我讓琉瑛看了下何枕,他确實是生魂離體,但是腕上有三顆蟲斑,生魂離體前他曾中過蠱。”

緒自如面色平靜地嗯了聲。

宴清河見緒自如似已知曉,就問道:“你早已知曉?”

緒自如這會兒才轉頭看了他一眼,緒自如跟宴清河在同一個屋脊下共處了一個多時辰,眼下才是他正眼看想宴清河的第一眼。

看過去後見對方又是一臉風光霁月,天涯海角都雲淡風輕的模樣又沒忍住眉頭一簇,收回視線後也神色平平地開口道:“我并不知曉。”

宴清河身後背着一把象征他自己身份的“雲皎劍”,劍身上挂了個草做的劍穗,劍穗随着微風擺動了片刻。

他瞥了眼緒自如,聲音不急不緩不高不低,只娓娓道來:“我知你惱我,如今我心魔已除,你也該放下。”

緒自如扭過頭看了他一眼,本來一直瞥向宴清河的眼神都像是瞥一個死物,被宴清河這一風清月朗的灑脫話語勾得眼神冰冷,他冷冷瞥一眼宴清河:“在下不才,沒有絲毫長進,但這件事實在不勞您費心。”

宴清河沒有多話,只微微颔了颔首,他話已至此,本來擡步要走。

“等等。”

緒自如突然出聲喊他。

宴清河頓住腳步,眼神平靜地望向緒自如,不悲不喜無嗔無怒。

好一副天人的模樣,緒自如頓了頓胳膊,随後擡起手:“你劍上挂着的劍穗還我。”

宴清河罕見的愣了愣,他“雲皎劍”劍上劍穗挂了很長時間,久到他覺得這劍穗就是跟劍一起長着的,他近些年記憶有些混沌,有時候會忘記或者說是模糊些事情,須得經人一提才能想起來,緒自如這麽一提他才想起來,這穗是緒自如十一二歲之時親手給他挂上去的,如今十五六年時間過去,這個送出禮物的人要把禮物給讨了回去。

緒自如還在連聲催促:“快些。”

宴清河緩慢地取下自己身後的劍,他垂着眼睛解劍穗,這東西在劍身上綁了十多年,幾乎與劍融為了一體,解下來有些費勁。

宴清河解得有些尤其的費勁。

緒自如卻等得極其的耐心。

小半柱香時間過去,宴清河把劍穗解了下來,這一根綁了十多年的劍穗解下來讓劍身仿佛多了道疤,怎麽看怎麽有些奇怪。

宴清河便帶着奇怪的心思用左手把東西遞送了出去。

緒自如接過後十分随意地往自己衣襟裏一塞,一邊塞一邊想着宴清河不要,這個世界上有的是人搶着要,他緒自如親手用耄草做出的護身穗,千兩白銀也賣的出去。

這邊才大喇喇往衣襟裏一塞,那邊宴清河突然眉頭一簇,臉上都泛起了冷光,他伸手欲抓緒自如衣襟,緒自如反應迅速地隔開他的手,才想嘲諷。

宴清河冰着臉,冷着嗓子說:“緒自如,你飼養魔物,知道在天極門中是什麽罪嗎?”

緒自如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才想起自己身上揣了個“煤球”,這“煤球”兩年前莫名找上他,他知道這是個魔物,本想讓人一道鎮魔符貼上去,讓這東西魂飛魄散,奈何這魔物身上沒半點邪氣,沒半點血腥氣,整日除了會眨巴眼睛看人外什麽事情也不會,鎮魔符竟然對它半點用也沒有,既然消不掉,他便權當養了個寵物,兩年下來竟也産生了些十分微薄的羁絆感情起來。

懷裏的“煤球”在他手下十分歡快的撲騰,這玩意平日裏十分聽話,讓它呆着不動它連眼都不眨一下,今日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想要往外撲騰,緒自如心裏想着再撲騰就讓宴清河去管制它得了,嘴裏卻道:“我已不是天極門的人,如何讓你們天極門定罪?”

宴清河臉色冰冷,他平日裏臉色淡淡,這下表情冷下來,像帶着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不管是何人,飼養魔物,都是重罪。”

緒自如臉上表情毫不在意,嘴上道:“那我得找人給我驅魔了,這玩意粘在我身上根本不離開。”

宴清河神情肅穆,板着臉想要走進一探一二,不遠處傳來小厮讓貴客去前廳吃飯的聲音,小厮跑步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宴清河幾乎未加任何思考的一道清淨咒裹到緒自如懷中那個魔物身上,而後他才蹙眉看一眼緒自如:“別被人發現,夜裏我去找你。”

他說罷擡腳就離開。

緒自如一屆凡人身再怎麽勤奮刻苦也實在修習不了任何功法,清淨咒咒他用不出來,但是也知道這咒能讓魔物鎮定下來,能暫時隐藏魔物的氣息。

緒自如養的這個“煤球”,身上沒邪氣沒血腥氣甚至也算不上有魔氣,故而能一路跟着他全世界的亂跑也沒給他惹上什麽麻煩。

就連宴清河這個以維持天地平衡,除魔為己任的人都在緒自如一不注意扯開胸口衣襟時才聞到他身上散出的零星一點魔氣。

所以他這一道清淨咒打的很是沒有道理,這個世界上連他都只勉強能發現的魔氣想必再也沒有人能發現的了了。

緒自如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想着算了好歹這“煤球”在清心咒下睡着不撲騰了,宴清河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晚宴時候,桌上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了大半個時辰,酒足飯飽之後性情耿直又年少輕狂的沈笛驟然出聲問道:“何潺何先生,我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緒自如撐着額頭坐在自己的桌前,一副自己不勝酒力即刻要回屋睡去的模樣。

天極門三人辟谷,晚宴前跟宴主人打了招呼後就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間,年紀稍大一些的也都早早回房歇了,是以沈笛問這話的時候宴廳人不算多,大多是喝了些許酒的年輕人,聞言就望了過去。

何潺也喝了些酒,他臉上因為酒氣而略有了些血色,聞言眨了眨略顯迷茫的眼睛:“沈小先生請直言。”

沈笛問:“我有一事不解,大善人三十年前離開江南在此處紮根,此大半生救人無數,也不求回報。”

何潺聞言确實感動了起來,他單手撐着自己的額頭,有些感慨:“父親确實……”

沈笛直言道:“既是如此,我見今日晚宴菜肴豐富,許多佳肴美菜我符安門人更是見都未見過……”

他說完這話,席間有人噗嗤笑了出來:“那是你們符安門掌門摳門呗——”

沈笛的背脊挺得筆直,并沒有在乎旁人的挖苦,繼續道:“大善人行事從不計較回報,所用所求都是在救助旁人,我想問府中近些年究竟是如何運轉?我今日問過府中小厮,連後門運泔水桶的小厮工錢都比外面小工要高上三文,我想知道何家宅子中是如何在這麽多年中竟還經營的如此好?”

“……”他說話語調铿锵有力,把席上一些看熱鬧的人都給唬住。

緒自如支着腦袋,眼睛盯着自己眼下一碟芙蓉酥,他伸出兩根手指捏住,慢騰騰地往自己嘴裏送了進去。

席上坐着的何潺似有些醉了,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本是我家中家務事,卻讓你們擔憂,實在有愧。”

何潺說道:“父親早些年離開老家,不顧阻撓要出來做好事,往前好些年父親确實生活的勉強只夠溫飽,但是父親這人不在乎這些物質,覺得溫飽足矣,三年前老家中父親的親爹去世,父親的母親讓父親回去吊唁,父親一生在外幫助他人從未在父母跟前盡過孝心,被一封信弄得愧疚不已,便起了回江南老家看望的心思。

為了照料父親身體,當時是我同東伯一起陪着父親回去的。

我們在老家中呆了近一年的時間,老家族中有許多盤根錯節的關系,發生了諸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不便細說,總之最後父親還是不顧他親生母親的挽留又回來了這。

他母親膝下幾子皆過的很好,她便總也擔憂這邊這個兒子的吃穿用度,所以這些年來總會拿些錢來用,最近日子才看起來好過了起來。

不過父親向來不過問這些事情,向來有什麽用什麽,身外之物他不大在乎,所以我便沒詳談。”

沈笛聞言頓了頓,才點了點頭:“原是如此,我懂了。”

何潺又問他:“可是有什麽不妥?”他說到這裏又自顧自地絮叨道,“不過父親卻是不同意我們接受他母親的接濟,他說他一生沒盡過孝,沒有臉面還要讓他年老的母親為他操心度日。”

沈笛說:“那麽你們是背着大善人拿他老家給來的錢的,對嗎?”

何潺遲鈍了半晌,大概是喝酒讓他語氣足了些,他嘆了口氣:“東伯跟父親都年事已高,我總想着他們不要再像年輕時一般吃苦,所以背地裏接受了父親老家那邊的幫助。”

沈笛沉吟了片刻,覺得這套邏輯完全沒問題,跟何大善人無故躺了這麽些時間好像并沒有什麽關系。

他的視線轉到何潺右下手坐着的東伯身上,在他腿上環視了一圈後想着罷了,等明日大善人的魂魄招了回來,他還可詳問大善人是有人想要害他,還是他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緒自如伸了個懶腰,從席間慢悠悠地站起來,同席上人道了聲再見,嘴裏說着要去睡覺,第二日趕早去給貘臨城的寡婦姐姐算姻緣。

但是第二日緒自如走不了了。

當天夜裏夜裏發生了件事,大宅裏的人一個都走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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