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家大宅(三)
事情到這本算是解決了,緒自如拍了拍自己的皺巴巴的道士袍,起身準備告辭:“既然事情已經解決,那在下先告辭了。”
管家立刻攔:“天色已是不早,諸位趕來已是十分感激,如果現在走了,我家老爺醒了豈不是要怪我個待客不周的罪嗎?不若諸位現行到府中用了晚膳,夜裏歇息一下,第二日我家老爺醒了也可親自感謝各位。”
緒自如啧了聲,頗有些不情願,如果宴清河此時不在這,他願意好吃好喝的在這宅子中住個十天半月,宴清河在這他就不願了。
雖然他同小師姐關系不差,幾年沒見也确實想念,但也不抵他見到宴清河渾身上下的不爽利。
宴清河灑脫,前程往事說丢就能丢下,他緒自如空頂了個半仙的頭銜,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修仙問道的本事一點沒有也就罷了,破障的法子沒有宴清河精通也便算了,連狼狽撿起的一點灑脫也看起來沒另外一個當事人灑脫。
緒自如不大開心,還是要走,嘴裏吊兒郎當地胡謅起來:“貘臨城一群寡婦等着我給她們算姻緣呢,在你家住一晚可要讓我少賺不少錢,不劃算。”
在場但凡對緒自如緒半仙略微有一些了解的人,都知這人最喜黃白之物,一張嘴也是不分任何場合的什麽都能說什麽都敢說,從頭到腳就沒一處招人喜歡的地方。
奈何這人算卦準,大到天下大事,南邊洪澇北邊幹旱,小到家裏發生的雞毛蒜皮小事,村口的養的雞是夜裏被野狐貍叼走了還是被鄰居偷了他也能掐出個一二來,所以大多人都能容他兩三分。
他口無遮攔地說完寡婦姻緣,話音才落下,十分能看人臉色的管家招手就讓小厮拿出包碎銀送給這個不好相與的扇半仙,那邊緒自如的小師姐靈珑噘着嘴說:“小師弟你可別走了,同寡婦有什麽好呆的,我可太久沒見你了,都想你了。”
靈珑說着走到緒自如面前,還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我都瘦了,你看見沒?”
緒自如眨了眨眼睛,眼睛還沒轉開,小師姐站在他面前,偷偷往身後瞥了瞥,小聲說:“大師兄也很想你。”
“……”緒自如視線都沒往她示意的那個方向挪上一寸。
靈珑說話的聲音雖小,但在場人各個修行都尚且,更別說宴清河這個當事人,他聞言眼睛望靈珑身上瞥了下,沒說話。
他身旁站着的琉瑛先呵斥出來:“靈珑!緒自如已不是我門派中人!”
緒自如揉揉小師姐的頭發,笑呵呵的瞥了眼永遠都在罵人的琉瑛:“三師姐這話說的,莫不是我不是天極門的人了,連跟你們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了?”
琉瑛眉毛一蹙本來還想說話,宴清河淡淡的喊了聲:“琉瑛。”
琉瑛閉上了嘴。
緒自如仍舊笑得吊兒郎當,管家已經命小厮拿了個碎銀包,管家手中揣了個碎銀包,他上前挽留緒自如,站在緒自如面前笑呵呵的把碎銀往緒自如的懷裏送,嘴裏做起了和事佬:“好啦好啦,府中已經備好飯菜,請諸位就暫且在我們何宅中勉強住一晚等我家老爺醒過來吧。”
緒自如收了碎銀子,放在手中掂了掂,頓時眉眼笑開了,他也不反對了,立刻就問起了管家:“廂房在哪兒呢,我先洗個澡換身幹淨的衣服吧,來之前被村口人好說歹說塞了塊西瓜,弄得身上全是西瓜汁。”
靈珑是站在他面前的,眼睜睜看他收了管家的一大包錢,又眼睜睜地看着這人立刻改變要離開的想法,心裏還沒琢磨出個滋味來,緒自如就被小厮領着離開了這間屋子。
她轉回身走到宴清河身邊的時候還有些懵:“小師弟原來不是這樣的啊……”
在天極門中的時候,靈珑跟緒自如的關系最好,緒自如修習不行,最喜歡在天極門玩鬧。
靈珑喜歡跟緒自如呆在一起玩,緒自如跟天極門的人都不一樣,天極門修行的功法講究的是修身養性,情緒不外露,她整日見的都是些板着臉冷冰冰的人,緒自如在山上活潑得像是個小太陽。
靈珑在天極門正式弟子中是年紀最小的,雖然緒自如也拜了天極門的師門,但是沒上師門冊子,至多算是個外室弟子。
其實師門的外室弟子審核也算嚴苛,緒自如這般根骨的本來連個弟子都應選不上,頂多在山門中做做雜役。
但山中靈氣充沛,縱使是個平凡人的根骨在山中生活鍛煉也可綿延益壽,活得比普通人長久一些,所以想進門派做個整書冊或是掃地的雜役的人也多的數不勝數。
緒自如跟他們相比較起來實在也沒什麽突出的,故而琉瑛才總看不上他。
雖說緒自如的根骨不行,但也自幼在山中長大,且他在山中性格十分好,雖然整日琢磨些招貓逗狗的事情,但是待人是頂頂好的,靈珑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因為年紀小,修行不得法門,說是不靜心,被關在宗門祠內被要求靜心。
她當時年歲小,一人呆在宗門祠,有些難過,緒自如從一根梁柱子上爬了下來,笑眼彎彎地看她說:“還哭鼻子了?”
靈珑當時沒哭,雖然很想哭,被緒自如一逗橫過眼睛去:“才沒有。”
緒自如當時沒說什麽,卷了個大葉子鋪在地上倒頭就睡了,他還給靈珑鋪了個,靈珑當然沒睡,她呆在宗門祠裏暗暗揣摩自己的心法修行,緒自如沒有打擾她,但是一直在陪着她。
她年幼時不懂,大了些想起來知道這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師弟,當時就是在漆黑又陰森的宗門祠裏陪着她。
在她跟緒自如相處的不長不短的時間內,她對于緒自如的印象一直都是個溫暖又善良的人。
這會兒這個溫暖又善良的人當着他的面接了別人的銀子,轉身走了,靈珑一時間有些失落,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小師弟出門在外應是受了沒錢的委屈,出門在外當然需要用錢。”
她安慰完自己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大師兄。
大師兄宴清河向來光風霁月,光是站在那裏就是他們天極門的标杆,好像這天地間的準則都是照着他們大師兄的行為習慣所建立的。
她覺得如果非要說天地間有一杆尺來量善惡的話,那她大師兄就是這杆尺。
雖然這杆尺在六年前好像出了些問題,但是現在一切都回歸正軌了,她眼巴巴望着她的大師兄,希望大師兄能說出一兩句話來填補她此刻的失落。
琉瑛站在大師兄身後冷嗤一聲:“你當是想錯了,他緒自如從來便不是個你一直以為的那種人。”
靈珑一雙眼睛眼巴巴地望向她。
宴清河聲音淡淡:“琉瑛,回天極門後你得在宗門祠中呆幾天,第三卷 宗門規你得再多看幾遍。”
琉瑛頓了頓,而後低聲應了聲:“是。”
天極門第三卷 宗門規便是教人養性,戒貪戒嗔戒癡,不因為外物及情緒而壞了自己內在的平衡。
緒自如少時在書閣裏背誦門規的時候曾笑嘻嘻地在一衆師兄面前調侃說:“這是和尚罷?”
和不和尚的,反正他緒自如沒修成功,也記不得他們天極門的諸多規矩,他美滋滋的在屋內洗了個澡,換上小厮特意給他準備好的衣物,坐在屋內的小圓桌旁吃桌上擺放着的瓜果。
瓜果殼丢了一地,他打開門往外面瞥了眼,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門口時不時經過幾個小厮,緒自如攔住一問才知道說是要請晚宴,今天來宅裏的人多了,所以大多數人都忙了起來。
緒自如點了點頭,踱着步子從自己住的屋前走了出去,他穿着一身嶄新的綢衣,在何家大宅裏閑逛,他東晃晃西蕩蕩的閑庭散步的模樣看着比這院子裏的任何一個人都像這院內的主人。
他走到一棵樹下,見樹下有一符安門人正往樹上挂黃條,緒自如走過去兩個手指捏起黃條瞥了一眼,想來應該是安息先生晚上要招魂,請了這些年齡不大的小孩來系的引路條,他松開雙手丢下布條,聲音先笑眯眯地傳了出去:“符安門的人對吧?”
貼條的那個恰是符安門帶隊的小隊長,轉頭看到緒自如,眉頭先蹙了起來,經過剛剛那一番接觸他算不上多喜歡這個吊兒郎當的緒半仙,只保持基本禮儀地沖他點了點頭。
緒自如問他:“你叫什麽?”
他回道:“沈笛。”
緒自如聞言似模似樣地點了點頭,而後笑道:“你喚宴清河一句師兄,那咱倆也勉強算是半個師兄弟,你且喚我一聲哥哥即可。”
沈笛被緒自如這人的臉皮弄的有些愣。
緒自如也沒管他,突然半蹲下身子嗳了一聲,沈笛到底年輕,沒忍住也跟着躬下身子去看,就見緒自如手中抓了只天牛,天牛兩根觸角還在空中搖晃着。
緒自如捏住天牛身子,轉身往沈笛面前遞:“天牛,看見沒,這麽大一只。”
沈笛盯着緒自如一張甚至稱得上天真爛漫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他沉默片刻,直起身來繼續系黃布。
緒自如蹲在地上從自己身上抽出一根細線,一邊往天牛身上綁一邊随嘴問道:“你們符安門怎麽派你們一群小孩子就出來了啊,你們大師兄呢,掌院呢?”
沈笛硬邦邦地開口說:“大善人對我有恩,是我執意要領隊出來,師兄跟掌院自有要事要做。”
緒自如垂着腦袋綁天牛,沒聽見似地敷衍:“嗯嗯。”
嗯完又嗳了聲:“這麽說來,大善人也對我有恩,他施恩甚廣。”
沈笛聞言接嘴道:“是,大善人救助難民,從不求回報。”
緒自如聞言輕輕一嘆:“這得花不少吧?”
沈笛很是不恥緒自如這滿眼銅臭樣,冷下嗓子:“善人從不計較這麽多。”
緒自如又道:“我聽聞善人自離家後就同家人那邊斷了往來,我前些年來看善人,這宅子還窮苦的很呢。”
沈笛聞言一愣,自己暗自思量起來,他被善人救起時不過是個垂髫小兒,只隐記得當時這何家大宅沒有這麽多仆役小厮,都是管家一人在前後操持着。
緒自如把天牛綁好,彎着眼睛曲起手指彈了彈天牛堅硬的殼,嘴裏又道:“剛剛我出門有小厮還說要準備晚宴,說讓我們客人接風洗塵,你怎地還沒去換洗衣服?”他說着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身上的新衣,“喏,這衣服品相還不錯。”
沈笛盯着緒自如身上衣服看了會兒,他蹙起眉頭,覺得似乎确實哪裏有些奇怪。
緒自如又嗳出一聲:“您見管家了沒,我進門前特意問了問,沒料老人家竟然已年近五十,看着精神抖擻身強體壯的。”
沈笛嗯了一聲:“他竟已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了麽?”
緒自如松開自己手中握着的那只天牛,天牛張開翅膀立刻往上去,飛到半空中被緒自如繩子給捆住,在半空中踉踉跄跄。
緒自如微微一笑:“說來也奇怪,我進門時見管家拄着拐杖,不小心撞了下管家,他手杖落地,跛腳可是穩穩向前踏了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