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何大善人(六)

緒自如聞言啧了啧,他後退了小半步,還略帶嫌棄地拍灰般拍了拍自己的領口。

“哪有這樣的道理,我辛辛苦苦把戲臺子搭好了,能不把戲看完嗎?”

宴清河聞言眉頭微微蹙起,他一會兒覺得面前這個緒自如是個自己不曾認識的陌路人,一會兒覺得幾年時間未見對方跟自己記憶中的人已不太相似,一會兒又沒忍住自問起自己記憶中的緒自如又是什麽樣子。

宴清河記性不差,很多事情一定要去回想的話也能憶起七八分來。

可是這七八分的記憶偏如隔靴搔癢一般,失真到讓他對自我産生懷疑。

他甚至能夠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六年前跪在師父虛靈子身前請辭,師父嘆息說他被一葉障了目。

師父說:“清河,你跟旁人不同。”

緒自如說的可能倒也沒大錯,他天生下來就注定與常人不同。

宴清河思到此處,眉目舒展開,前塵往事皆為過眼雲煙,不需再提,緒自如有緒自如的路要走。

“你太過把自己的快意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了。”

宴清河寧心靜氣後出言點評道。

緒自如從眼角瞥了宴清河一眼,好一會兒他搓了搓下巴,詢問道:“師兄,我見琉瑛師姐今日似乎離開大宅,她是去哪兒了,可還會回來?”

宴清河目光看着站在月光下笑得幾乎猖狂的秒音仙,嘴上道:“門派內部瑣事,不勞挂心。”

緒自如被宴清河這幾個情緒起伏間完全收斂情緒、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給逗笑,他也頓時沒了跟這人搭話的欲望,也望向了院內站着的秒音仙。

“我倒是想問一問,這個被人人口中稱為大善人的善人,二十多年都不敢回家一趟,到底是因為真的一心只為救人,還僅僅是因為他大善人心中有愧,不敢回家看上哪怕一眼?!”秒音仙一席紫色紗衣,冷聲斥道。

“有趣。”

緒自如聞言略顯做作地點了下頭,而後十分突兀地拍了下手掌,慢條斯理地吐出個詞。

妙音仙惡狠狠的目光,立馬瞪了過來。

“我倒是有一事不解,想問問妹妹,妹妹可是那被山匪強暴所生、母親死後又被母族至親扔至苗疆,讓苗人做藥人養大的小孩?”緒自如明知故問地開口問道。

秒音仙瞬時眼紅近欲滴血,她覆面的薄紗在厚重的呼吸中上下起伏。

“問我是誰?你猜猜呀?”她惡狠狠地出腔問道。

“我從小跟蠱蟲一起長大,它們食我血肉生長,我吃它們血肉成人,長到現在。

你覺得我是誰?”

秒音仙冷笑着扯開自己覆面的紗巾,在月光下她的臉顯得可怖至極,幾乎難辨五官。

“一個山匪強暴出生的小孩,在土匪窩裏出生,父母雙亡後,被母家的親戚扔到西域去學巫術,我從小忍受了什麽樣的折磨,我多無辜,我何罪之有?”

“你們這些整日把何枕奉為救苦救難在世佛陀的人,看看我!若沒有他,我怎麽會遭受這些,我又憑什麽遭受這些事情!他怎麽有臉安安穩穩,享受衆人愛戴的活二十餘年時間?!”

大院內一陣風卷過,庭內一時無聲。

了安和尚雙手合十,輕喃了一句“阿彌陀佛”。

緒自如雖然內心早有預料秒音仙應該面容可怖,但也沒料到會是這副難辨五官的模樣。

他沒忍住擡手握拳抵着自己的嘴輕咳了兩聲。

宴清河的目光随着他的咳嗽聲移了過來,他眉頭微蹙了蹙,似在暗示嘴上沒門的緒自如最好噤聲,而後他出聲開口問道:“事情既已經發生,你想要怎麽樣?讓他長睡不醒,便是你的報複?”

了安聞言也接了一句:“冤冤相報……”

“咳。”

緒自如又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他直接打斷了了安的話,揚着嗓子聲音中竟然還帶着點不符合氣氛的笑意,“來來來,你自己聽聽你故事中,最可恨的人到底是誰?”

他不待任何人回話,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我覺得,應當是那群流匪,若沒他們四處流竄綁人。

你母親便不會被劫,你母親不被劫,便不會發生接下來種種事情,那群劫匪可真該抽筋拔骨!”

緒自如故作兇狠的罵了一句,後又十分迅速地繼續講道:“其次當恨你母家至親,無論如何你也只是個無辜的嬰孩,且與他們流着一半的共同血脈,他們竟能忍心把你送往苗疆、讓你自生自滅,實在其心可誅。”

緒自如頓了頓後,又迅速接嘴道:“再再次之的可恨之人,應當你苗疆那群視你為器具的巫師們,讓你一個幼童自小與蛇蟲為伍,互為口糧,也實在是可恨至極。”

緒自如一口氣說了很長一串,而後長長的停頓了片刻。

秒音仙惡狠狠地瞪着他的方向:“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說話?”

緒自如對着妙音仙難辨五官的臉微微一笑,繼續自顧自的說道:“你的這個故事中,大善人的可恨程度會超過他們任何一方嗎?”

秒音仙盯着緒自如,腳步微微挪移。

緒自如聳了聳肩膀:“當然不會啦。”

緒自如說:“你就是一個可憐人,是個完完全全的可憐鬼。

你覺得你必須得恨一個人。

流匪有人恨嗎,當然有;母親家族值得恨嗎,當然值得,可是他們都是普普通通有喜惡的平常人罷了;苗疆巫師也值得恨,不過恨的人多你一個不嫌多罷了。”

緒自如輕飄飄的話才吐出來,十分清晰地聽見自己耳邊一聲輕微的嘆息。

那聲音方向來自人模狗樣的宴清河,緒自如從鼻腔裏哼出了一聲,聲音愈加洪亮了起來。

那拔高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內像寒風一般凜冽地刮了起來:“可笑至極。

大善人喚作大善人,他便該至善至美,是嗎?他但凡有些許不善不美的地方,他就不配被稱為大善人,不配受到任何人的尊敬愛戴。

一個壞人但凡做過一件好事,他就是改頭換面,可歌可泣;一個好人曾經做過壞事,他便天理不容,他便是十惡不赦。”

緒自如嘲笑道:“你覺得可笑嗎,秒音仙?你持續了這麽多年的恨意,到底可不可笑?一個人,他想要從流匪手中逃脫,他想要活下來,他到底有什麽錯?”

緒自如頓了頓,加重語氣又道:“他就非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換的你親生母親的逃離,或是跟你母親共同赴死,他才能稱得上是個人嗎?”

緒自如一席話說的振振有詞、甚至能稱得上是氣勢滂沱,但也實在是尖酸刻薄,本就憤怒至極的秒音仙即刻被他激怒到近乎失去了理智,她擡步便朝緒自如的方向沖了過來。

秒音仙自小跟蛇蟲等毒物一起長大,怒極攻心下身形鬼魅如山間精怪,幾個眨眼的功夫便欺身到了緒自如身前。

緒自如看見逼迫至眼前的秒音仙,瞳孔都不自覺地放大,腦子還十分迅速地轉動想着——“這瘋婆子分明以蠱蟲術著名,怎麽發起狠來這麽吓人?”他腦中正十分迅速地想着怎麽避開自己的致命地方,最好讓自己只會受些無傷大雅的小傷,只聽耳邊“锃”得一聲,逼在自己眼前的秒音仙便直接被彈飛開。

宴清河拔劍出鞘,冷着一張臉,蹙着眉頭:“你要做什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行兇嗎?”

秒音仙顯然已被怒火攻心,全然忘記自己不敵宴清河這個事實,從地上踉跄着站起來後又往緒自如身前沖來。

“緒自如!你總有一日會不得好死,受剜心之苦!”

宴清河冷着臉格擋在緒自如身前,冷着嗓子吐出一句:“不知悔改。”

秒音仙不敵宴清河,兩三招被宴清河打倒在地後暈厥過去。

宴清河劍歸鞘後,側頭冷眼瞥了下身後的緒自如,緒自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雖然跟宴清河還有很多烏七八糟的感情事沒有理清楚,但對方剛剛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沒有一命也有一個胳膊半條腿的。

這會兒見宴清河神色冷峻,冷眼看着自己,他也沒法腆着臉做清高,只讪讪地跟對方對視了一眼。

“胡鬧。”

宴清河冷冷地吐出兩字,擡步往暈在不遠處的秒音仙走去。

緒自如緊跟其後地默默走了過去。

衆人默然無語地站在秒音仙身旁,好半晌還是老好人了安雙手合十率先開口:“善哉善哉,先把妙音施主送回她住處去醫治,待她醒後再問詢問她到底用了什麽方法使善人魂魄離體睡了這麽長時間。”

緒自如站在宴清河身後,他盯着秒音仙看了有一會兒,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而後擡起手開始招呼起了站在一旁的沈笛:“沈師弟。”

沈笛仍舊處于半震驚狀态,聞言如夢初醒般地看向緒自如:“你……”他語塞半天,竟然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緒自如這個人。

緒自如跨過宴清河走到秒音仙身旁,他捋了捋自己的長袍,緩慢地蹲下:“和尚別想了,她怎麽可能醒過來了後幫助善人蘇醒,她只恨善人沒有身敗名裂被萬人唾棄。”

“這……”了安頓了頓。

緒自如手在秒音仙衣襟上翻了翻:“我沒猜錯的話,她應當用的是子母蠱,可以用母蠱控制中了子蠱的人,子蠱總會對自身附近的母蠱産生反應,所以她來何宅中不會放在身上。”

緒自如說着在秒音仙腰帶處翻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玉瓶,他打開瓶塞瞥了一眼,而後又一臉嫌棄地趕忙把瓶塞塞了回去。

他緩慢地站起身後,把把這個玉瓶直接丢給站在不遠處的沈笛,說道,“你們符安門擅追蹤術,根據這瓶內的幾只蠱蟲,應當能找到她藏母蠱的地方。

她今天早上想要出門可能就是去看自己母蠱,所以應該在大宅不遠的地方,盡快找到母蠱給善人解蠱。”

東伯聞言顫顫巍巍地開口道:“半仙的意思是我家老爺之所以魂魄離體,是因為這個蠱蟲的原因嗎?”

緒自如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他先是看了眼宴清河,之後神神叨叨地開口道:“先解蠱後再看情況,安息現在現在不是正在準備招魂祭壇嗎,解蠱後再招魂。”

東伯手緊了緊自己握着拐杖的手掌,他低頭看了眼躺昏在地上的秒音仙,嘴唇抖動半晌,卻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還是何潺啞着嗓子問出一句:“東伯,她……”

東伯垂了垂頭,嘆氣道:“讓幾個小厮帶回屋內,她的事等善人醒來後讓老爺自行定奪吧。”

東伯跟何潺二人說完後離開院子,了安和尚道了聲“阿彌陀佛”後也告辭離開。

剛剛還人多的院子內只剩下緒自如、宴清河跟沈笛三人。

沈笛手捏着玉瓷瓶,好半晌也無法言語。

緒自如瞥他一眼,故作疑惑道:“你在幹什麽?沒事幹了嗎?不是讓你立刻去把母蠱找到?善人你還救不救了?”

沈笛擡起眼睛冷冷地看了眼緒自如。

緒自如“嗳”出一聲:“有沒有點基本禮儀常識?就不算師門關系,我年紀稍大你少許,也能稱得上你的長輩,你這是對待長輩的态度嗎?”

沈笛哼:“我覺得在恰當的時候閉嘴,這是你最該掌握的常識。”

他哼完,招呼也沒打的氣呼呼的離開了。

緒自如眯着眼睛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他雙手環胸,嫌棄地啧了啧嘴:“師兄,現在你們這些玄門收人實在是太不挑了,什麽人都招,真沒素質!”

宴清河沒搭腔,不遠處回廊隐隐約約聽見有小厮過來的聲音,緒自如站在秒音仙身體前,好一會兒,他彎腰撿起秒音仙扔在地上的面紗,最後蹲在秒音仙身前給她把覆面的面紗重新系回了臉上。

系完後還哄小孩般地伸手輕輕拍了拍秒音仙的腦袋:“傻子。”

沒一會兒有小厮過來,來人跟緒自如、宴清河兩人打完招呼後,帶着昏厥的秒音仙離開了這個院子。

緒自如打了個哈欠,擡起步子準備回房。

宴清河才開口說道:“其實你完全不用激怒她,讓她失去意識。

縱使她意識清醒,我也能從她手中拿到那瓶有母蠱線索的玉瓷瓶。”

緒自如打着哈欠,眼角還帶着哈欠後的一點淚光,他在回頭瞥了眼在月光下長身鶴立的宴清河一眼。

他擡手鼓掌,語調誇張地誇贊道:“是嗎,那你可真棒。”

說完揮了揮手,擡步就走出月色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