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平水鎮(二)
宴清河靜坐在一團黑暗中,他盤坐在地上,雙手置于腿上,周圍一片漆黑混沌,靜谧到如同無人之境。
宴清河閉着眼睛,身體如同被定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他張嘴問道:“你到底是何物?”
随着他話音落下,一道人形狀的黑影“唰”地粘了過來,那黑影的“頭”貼在宴清河的臉上,分明沒有五官,卻好像能感受到他臉上的扭曲,它說:“我是什麽,你當真不知道嗎?”
宴清河這輩子睜開眼睛時,他師父虛靈子正在天極門扶英殿大殿之上指着他說:“此子賜名為清河,姓宴。”
宴清河睜開眼,便聽見大殿上環繞着幾乎久久不息的震動聲。
他擡起眼睛看向大殿內的虛靈子,虛靈子便也遙遙與他對視了片刻。他收回目光,藏下了滿眼的震驚。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上輩子門派發現驅魔淵內魔氣外洩,師父進驅魔淵,他外出尋找女娲石。
之後的記憶斷斷續續,他似被魔物所害而亡。他想到這裏突然神情一凜,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有什麽重要的人,也被自己害死。
他內心奇怪得如擂鼓般震動。被掌院從扶英殿牽出門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間,他捂着自己胸口呆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他記憶不太深的幼年時期,過去他的生活簡單,日複一日過着的都是重複的生活。
宴清河想到這裏神情一凜。
而後有一道古怪的聲音,在他耳邊桀桀笑着問道:“直到什麽?”
這是宴清河這輩子醒來後第一次跟這個東西對話,它無形無态,說話的聲音如毛竹刮木頭,在人耳邊刺耳萬分地響起。
“你是何物?”宴清河冷着眉眼,神情肅穆低沉。
它自顧自地桀桀笑道:“直到……直到緒自如到了天極門。”
“……”宴清河聞言呼吸一窒,回憶情感才如潮水一般地湧了上來。
緒自如上山時年紀尚小,具體多少歲宴清河不清楚,只記得初見面時候,緒自如在一衆小孩中走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緒自如那時瘦小,單手便可從地上拎起來。
宴清河奉師父下山遴選弟子,也偶爾會帶走一些吃不飽飯被遺棄的孤兒。緒自如一眼看過去根骨便不行,不是能修行的人。宴清河把他從自己腳邊抱起來,尚在猶豫是否要把這個小孩帶回天極門。
緒自如朝他笑彎了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大概是換牙的年齡,他右上角缺了顆牙,笑起來那缺牙露出來。宴清河見狀就沒忍住眼睛也帶上了一兩分的笑意。
緒自如伸手摟住宴清河的頸項,他坐在宴清河懷裏晃蕩着腳,笑哈哈地說道:“那我可以跟着你們去當神仙嗎?”
宴清河就把他帶回了天極門。
天極門講究修身養性,他作為大師兄又事物繁忙,帶着一群小孩上了無望山,便再沒過多關注。
只偶爾路過天極門給小孩專設的學院時,會聽見人說緒自如小緒實在是太調皮了。
再次見到緒自如應當是緒自如十六七歲的年齡,他剛處理完一件水靈造成的村莊水患事件,手持劍步履匆匆地回了天極門。
緒自如遠遠地朝他跑了過來。
“師兄!”緒自如氣喘籲籲的走到他面前,他長得十分讨喜,讓人一見便覺親切,一雙眼睛即使不笑的時候好像也微彎着帶着些調皮的笑意。
宴清河問他:“何事?”
緒自如朝他伸出雙手:“師兄,把劍借我用一下。”
宴清河自從拿到雲皎劍後,劍不離身,幾不外借,他盯着緒自如看了片刻,詢問道:“你有何事?”
緒自如雙手仍伸在身前:“一會兒,馬上就還給你。”
宴清河沉吟片刻,還是告訴他:“劍不外借。”
緒自如似被他氣到,嘟嘟囔囔了幾聲他沒聽見,最後跟來時一樣突兀地直接在轉身跑開了。
宴清河站在原地見他來去如風有些愣,那個跑遠了點的人又突然轉回身,大聲喊了句:“師兄,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宴清河想整個天極門也只有他一個人性子這般,他便沖緒自如點了下頭,“緒自如。”
緒自如擺擺手,又跑開了。
那天夜裏,宴清河晚間睡覺,聽見自己卧房內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十分警惕地從床上坐起,用手撩開床簾一縫,就看見房間窗戶大開,有一個人影正從窗戶口往屋內爬,宴清河凝神準備念訣定住這個不請自入的人。
這個人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往屋內爬,手肘撞到窗棂發出了輕微的聲響,他捂住自己胳膊立刻擡頭小心地往屋內看。
宴清河才看清這個深夜不請自入的人,是白日裏見過一面的緒自如。
他本要出聲問緒自如是為何而來,就見緒自如跳下窗,找到他架在桌上的雲皎劍,随後點起了桌上的油燈小心點燃。緒自如拿着油燈和雲皎劍直接就坐在了地板上。
宴清河本以為緒自如是要偷自己的劍,緒自如性格調皮跳脫他早已略有耳聞,白日借劍的時候他以為緒自如同旁人打賭要拿到手他的劍,他固然不允。這會兒見他亮着一盞燈坐在自己房間地上,有些疑惑,想知道他要幹什麽,便沒出聲。
緒自如坐在地上埋頭搗鼓半天,他便在床簾後看了半天。
小半柱香時間過去,緒自如擡頭拿起雲皎劍,視線透過床簾望了過來,他眼角天然微微下垂着帶着一絲孩童的天真感,嘴角不笑時也微翹,他拖着嗓子說:“師兄,你偷看我好久了。”
緒自如深夜闖別人卧房被人發現不覺驚訝,宴清河作為主人被人闖了卧房卻被闖入者一句話驚得撩着床簾縫的手指頓了頓。
“你在做什麽?”宴清河掀開床簾。
緒自如把雲皎劍往前推了推,那劍柄上懸着一翠綠色的劍穗,正随着緒自如的動作淩空擺動着。
“師兄,我親手做的,保準管你平安順遂。”緒自如說。
“……”宴清河有些疑惑,“你深夜到我房間來,給我的劍挂劍穗?”
緒自如從地上站起來,他把雲皎劍放回原處,手中拿着油燈朝床上的宴清河走了過來,邊走邊笑:“那我白日裏讓師兄把劍給我,師兄也不給啊。”
宴清河當時對緒自如行為不解,甚至到緒自如拿着油燈走到他床邊突然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道了聲“晚安”,這行為他也不是很了解。
“晚安,師兄。”緒自如說完吹熄了油燈,從大開着的窗口又爬了出去。
宴清河很長時間都不是很懂緒自如。緒自如卻粘他粘得極緊,他下無望山緒自如要送,回天極門緒自如要接。緒自如性子跳脫不羁,也不在乎宴清河的冷淡,只要宴清河在天極門時,他夜裏翻宴清河卧房的窗戶已然成了常态。
宴清河夜裏坐在床邊看着跳進來,張嘴說他胡鬧。
緒自如爬了幾年窗,人已經長開,聽見他說話挑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瞥宴清河,他熟門熟路跳進屋內,嘴上絲毫不顧及地張嘴就來:“師兄,梁上君子,偷香竊玉,人間美事呀。你是個木頭,當然沒法體會這個中滋味。”
宴清河蹙眉。緒自如走過來脫鞋坐上他的床,他盤着腿,上半身在左搖右晃,一會兒撞上宴清河的胳膊,一會兒又挪開來。
宴清河讓他規矩些,他竟然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宴清河腿上,他躺在宴清河腿上看宴清河,眨眨眼睛:“師兄。”
宴清河垂眸看他,不辨喜怒。
緒自如腦袋枕在宴清河腿上,好一會兒,他突然半撐起身子在宴清河唇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下。
他親完就往床邊一滾,雙手抱着宴清河的床上的被子往靠牆的那一邊滾過去,他背抵着牆,笑聲低低地傳出來:“師兄,你會生氣嗎?”
宴清河當然沒有生氣,他很少會有生氣的情緒。只是有些不理解罷了。他不表态,緒自如也不以為意。
緒自如一直不以為意,他天然帶着些赤忱萬分的孩子氣,長到多少歲那份猶如稚子的赤忱也蕩漾在雙眼裏。
後來緒自如跟宴清河說:“師兄,人生百年,你我二人得及時行樂啊。”
宴清河雖然生命不止百年,當他覺得緒自如說得挺好,他便也說“好”。
他去找師父虛靈子,他跪在虛靈子座前,說自己要脫去天極門掌門座下大弟子的稱呼。他說他聽聞緒自如說山下人人生百年,春日可賞花、夏日可踏水、秋日看落日、冬天看落雪,他不曾關注過那些,也從未過過那樣的日子,實在有些好奇。
虛靈子說人生百年不過瞬息,他是入了魔障。
宴清河仰頭看座上的虛靈子:“怎會?我不覺痛苦,開心快樂也多過過去的很多個日子。”他心懷期待,又怎麽會入魔?
虛靈子只讓他去靜思。他夜裏在宗門祠內靜坐,緒自如不知從哪裏學來的的本事,他偷偷溜進來站在宴清河面前笑道:“師兄,我們去私奔吧。”
宴清河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一定是答應了。
緒自如說後日傍晚,他在無照泉邊等自己過去,他說他跟清娘學釀了很久的酒,他臨走前一定要去清娘廚房偷兩壺酒走。
宴清河說好。
之後虛靈子用他的靈杖在宗門祠內抽了他數百下,他倒下又醒來後虛靈子告訴他,他心魔已除,問他還想離開天極門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嗎?
宴清河突然一下就不想了,緒自如還是那個緒自如,師弟也還是同樣的那個師弟,他只是突然不理解自己為什麽要答應跟他一起離開。
“對啊,所以你抛棄他,他自己走了。”
那鬼魅的般的聲音像是能看清宴清河心中所思所想,在宴清河思緒一頓下來,它便拉大聲音開始嘲笑起來。
剛重生過來睜開眼尚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宴清河,聞言就沉了臉,他手指動動想要運訣。
這鬼魅聲音大笑了起來:“宴清河你還沒想起來嗎,緒自如被你害死了。若不是你他又怎會死?”
他聞言臉“唰”得便白了下來。
那聲音還在狂笑:“你知他愛你、慕你,你不阻他妄想,任他妄想,還給他妄想。讓他當了真、讓他動了真情,讓他竟然想要跟你厮守終生。”
“住嘴!”宴清河冷聲道。
“你不拒他,你貪他的好,貪他性子活潑讨喜。你自私、你無情,你看他為你輾轉反側,看他為你一舉一動歡欣鼓舞、看他為你失魂落魄。”那聲音喋喋不休如咒語般。
“我沒有!”宴清河白着臉皺着眉厲聲否認道。
“你有多少時間可以救他?從他十六歲翻窗進你房門時,你就應該讓他離開,但是你沒有。他十八歲親你的時候,你應該厲聲譴責他。二十歲跟你擁抱的時候,你應該推開他。二十二歲要同你下山時候,你應該拒絕他。你都沒有。”那個聲音說。
宴清河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咬牙道:“住嘴!”
“你喜歡他嗎?喜歡一只小貓兒,喜歡一柄短劍,喜歡一件長衫罷了。”這誇張古怪的聲音淡淡嘲笑起來。
“滾!”宴清河拔高聲音罵了出來。
那聲音又猖狂的大笑了起來:“本來他可以在天極門裏待到老死。因為你,他迫不得已離開了天極門。他什麽都不懂,也不會什麽厲害的術法,下山後活得很糟糕很糟糕,幾次差點要餓死在路上。都是因為你的錯。”
宴清河白着臉喘着粗氣。
“他死了!宴清河。在你眼前。死前還在喊你的名字。”
那個剛剛睜開眼發現自己重新又活了一次的宴清河,在剛到這裏的第一天,仍是個幼童的年紀裏,徒手劈斷了一把長凳。
那聲音似是成功讓他情緒産生巨大波動,在他劈完長凳後,大笑了幾聲後聲音漸小消失了。
宴清河冷靜下來,坐在塌上認真地想着——心魔。
這才應當是真正的心魔。它讓自己情緒不穩,讓怨恨、懊惱、憤怒諸多情緒湧上來。宴清河閉着眼睛默念了遍清心訣,情緒緩慢穩定下來後,他冷着一張臉,想魔物蠱惑人心的話不可信,他跟緒自如在一起快樂多期待多,當時想跟他一起下山時也确實真心實意,只是師父虛靈子誤把他的真心當心魔祛除,他才在臨下山前一刻反悔而親手給緒自如一封書信,讓緒自如自己下了山。
宴清河想到這裏長籲了一口氣,他神思清明下來,坐在椅子上回想上輩子自己是什麽時候下山去接的緒自如。緒自如比他小許多歲,他上山來時還是個奶娃娃。宴清河想自己可以再把他接回來,不讓他傷心難過,要一直待他好。
只是他沒料這心魔無形無态,總時不時如鬼魅般在他耳邊蠱惑嘲諷似地耳語。甚至偶爾夜裏睡了它還會拉着他直接進到一片混沌的無人之境,在他耳邊放肆大笑。嘲笑他無能為力,嘲笑他自私可笑。
宴清河重生以來不管白日還是夜晚總需時時抵禦這心魔亂語,他平心靜氣,再少如初次一般被這心魔耳語蠱惑。一晃十餘年時間,他夜夜把這鬼叫的心魔當作對自己的試煉,心不妄動,則無懼無怒。直到他看時間将近,來到和善村,進入慈善堂,再次見到幾歲大的緒自如。
他把幾歲大的緒自如抱起來,想着這輩子會待你極好,再不讓你受磨難,不讓你被人厭棄,讓你長到百歲也無憂。
可是緒自如說“我不喜歡你”。
那時時萦繞耳邊的鬼魅聲音便像鐘鳴一般在他腦內“铛铛”敲響:“他不喜歡你了,宴清河。”
這鐘鳴聲撞得他臉色煞白,他忍不住坐下,才閉上眼沒一會兒便被拉入了這無人之境。
那黑影緊緊地貼在宴清河的臉上,張牙舞爪地連聲問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宴清河?”
宴清河閉着眼睛不作答複,他用習慣了千萬次的沉默向來化解這一次心魔的蠱惑。
“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誰啊,宴清河。”那聲音笑起來。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麽嗎,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啊。”它癡癡笑起來。
宴清河禁閉着的雙眼緩慢地睜開來,貼在自己臉龐的黑影忽地後退半步,隔了一會兒一個人從黑影中走出來。
他穿着一身玄色外袍,披着黑發一步一步地從陰影中走出。
宴清河見他全貌後,微微一怔。
他面色清冷淡漠,不肖一會兒後眼角微挑起,嘴角也勾了起來,臉上神色霎時間就變幻成宴清河自己也從未見過的妖邪模樣,他張嘴輕輕道:“我是你呀,宴清河。”
宴清河從夢中猛地睜開了眼睛,他額前汗涔涔,鬓邊頭發早已濕漉漉地粘頰邊,甚至有一滴汗珠順着他的頭發緩慢往下滑,沿着他下颌線滑到下巴處,再垂落到他手心處。
宴清河胸口起伏劇烈,臉色煞白到連唇色也淡了少許,安靜的屋內有微風輕輕拂進來。宴清河擡目望去,房門已經大開,門口還擺着一個矮小的凳子。他眼珠微動,房間內除了他之外再無第二個人。
“他走啦~”那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還輕飄飄帶着濃重的嘲意。
“……”宴清河呼吸加重,他不語。
“宴清河,你都已經不是你了,你怎麽還期盼他還是他呢?你怎麽還期盼他還會跟上輩子一樣那麽喜歡你呢?”
宴清河聞言直起身,他赤腳踩在地上,拔出雲皎劍,淩空一劍直接劈開了半個房間。
客棧轟隆隆一頓響聲,間或夾雜着旁人的尖叫聲。
“我說他會走,我沒說錯吧?”它說。
“去找他,快去。”它又道。
“把他抓回來。”它道。
“把他關起來。”
“讓他再也不能離開你一寸。”它輕聲笑道。
宴清河拿着劍走出去了。
他在那一刻竟然想着的是——入魔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