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水鎮(三)
緒自如從客棧跑出來時,天才蒙蒙亮。
平水鎮不似和善村只幾戶人家,且因處饑荒年間村中地裏無法勞作,和善村整個村莊顯得十分荒涼,白日裏街上幾不見人。
平水鎮上倒有數百戶人家,破曉時分還未到,街上便有人推着小車出攤,車轱辘聲在灰暗的長街上回蕩得十分清晰。
緒自如一個點大的小孩在街上慢悠悠地走,他不怎麽擔心現在這個時候會有人上街抓小孩。
畢竟多數人自家都揭不開鍋了,帶個小孩回家還多一張嘴吃飯,沒必要。
宴清河腳程快,從和善村到平水鎮估計不肖半個時辰就能到,他想按自己這個速度怕是得走上一天一夜。
他上輩子從天極門下山,應該屬于前前後後兩輩子第一次獨自一人出門,身上分文也無也就罷了,包裹裏除了些日常衣物只剩兩瓶桃花釀,一口能填肚的口糧也沒有。
好在他能說會道,借個桌子給人擺攤算卦勉強也能糊口。
不過那是在有人的地方,最差的一次,他從貘臨城這有塞上江南之稱的邊荒城鎮往江南衍水城走,路沒選好,五天五夜竟沒見一座村莊。
餓得前胸貼後背坐在樹下懷疑人生,瞥見一迎風招展的小草,他蹲在地上去撅草根,草根倒看着像長在地裏的果實,像是能吃的樣子,他便點了火烤了那不知名的果實,沒滋沒味地啃了兩天,才到一處水邊。
他花了半天時間,學會了一手徒手抓魚的本領。
所以說,人的能力這東西,就是得靠極端環境才能夠激發出來。
他在天極門衣食無憂了一輩子,弄成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廢物樣。
下山才半年,似神農嘗百草了,肉眼便可分辨哪些東西能吃,哪些東西餓急了也能勉強填填肚,哪些東西沾了一個不小心死了都沒人埋。
下水摸魚,上樹摘果,這些事情越到後來他越是手到擒來。
他嘴巴又厲害,去別人村莊上裝神仙,掐指給人算命,直把人哄得說他是個半仙。
有一次傍晚時分路過一山林,被野豬攆上樹,野豬在樹下遲遲徘徊不走,緒自如坐在樹杈上,他背靠主樹幹,單腳曲起支在樹杈上,另一只腳舒适地垂下,也沒管樹底下徘徊不走的野豬,他嘴上叼了片葉子,沒腔沒調的吹着小曲。
吹到日暮落下來,月亮懸上空中,星星隐約閃現。
他就想了會兒宴清河,他想若宴清河此時此刻追悔莫及地來找他,他會因為眼下這美景而原諒宴清河的不守承諾。
宴清河到底沒來,月上中天時,樹下野豬終于離開,他爬下樹,再一人從山林裏往官道上走。
山行海宿,只身萬裏也無妨。
反正他早已習慣了。
緒自如從客棧跑出來,跟上輩子從天極門離開時一樣,或許比那時還差些,渾身上下摸不出半點東西,穿得還是身破爛衣服。
若是走去別人攤前,怕是會被當成沿路乞讨的小孩。
緒自如在原地思索片刻,跑到旁邊的沙礫堆裏撿了幾塊好看的石頭,還随手揪了朵亂石縫中開得鮮豔的小花。
他把自己撿的東西藏入袖中,然後小跑着往剛出攤的小攤車過去。
攤前站了個婦人,正在忙活着早餐,準備等天再亮些,好多賣些野菜湯來掙幾個銅板讓一家老小能喝上些肉糜粥,看見自己攤前突然站了個幾歲大的小孩,愣了愣,才有些不忍心地呿呿了兩聲:“這沒東西能給你吃。”
緒自如站她攤前眨眼睛,被這麽驅趕也不見氣惱,他說:“姨,我不要吃的。”
這婦人又有些為難地說了聲:“我這什麽也沒有,你去找別人。”
緒自如笑出一排牙齒,他右上角有顆缺牙,笑起來便讓人沒來由地想跟着他一起笑。
滿臉憂愁的婦人緊鎖的眉頭才微微一松,緒自如彎着眼睛笑嘻嘻地把握着的右手往前一伸,婦人一愣。
緒自如攤開右手手心,裏面擺了個漂亮幹淨的石頭,他把左手攤開,裏面空無一物。
而後他把兩只手重新握起來,有着石頭的右手在左手上虛晃了一下。
他再打開右手,裏面的石頭已經消失不見。
婦人見狀驚奇地叫了一聲。
緒自如再把自己的左手打開,剛剛那粒石頭不知道怎麽就到了左手上。
婦人沒忍住鼓了掌,開心起來:“怎麽做到的?”
緒自如笑嘻嘻地把石頭在自己左右手上變來變去,變到最後兩手都沒了石子,婦人仰頭來看:“咦?”
緒自如手一揮,手中出現一束鮮豔的鮮花,他踮起腳把花送給這個剛剛一直滿臉愁苦的婦人。
“姨,送給你。
開心些。”
他把花往前送了送。
那婦人有些遲鈍地接過了這朵幾歲大小孩子送的花,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緒自如伸手撓了撓自己的頭發,随後伸手往攤子上挂着的幾個裝水的竹筒指了指:“這個竹筒……”
婦人解下竹筒,食物她給不起,水還是能給面前這個讨喜的小孩喝的:“喝水是嗎,來來。”
緒自如接過竹筒,低頭沉吟了片刻,而後擡頭看向婦人:“姨,這個竹筒可以送我嗎?”
竹筒是家裏自己做的,家裏确實多的很,給一個也不妨事,但是她有些好奇:“你要這個幹什麽呀?”
緒自如說:“我想要回家,但是好像離家有些遠,想要一個水壺裝水喝。”
婦人家裏也有三個孩子,有一個也跟緒自如看着差不多大,聞言心就有些軟了:“那你拿走吧。”
緒自如說:“謝謝姨。”
他道完謝作勢就要走,那婦人猶豫半晌喊住了緒自如,緒自如轉身疑惑地看她。
她解開腰間纏着的小包,從裏面拿出個牛皮紙包着的東西,她打開牛皮紙,裏面裹着一張野菜面餅,她猶豫半晌把餅撕了一半,重新裹上牛皮紙,走到緒自如身邊蹲下。
“這個你帶着路上吃好嗎?”她說。
緒自如眨眨眼睛,接過這半張面餅,他點了下頭:“謝謝姨!”
婦人說:“你回家要小心。
希望能夠安全到家,好嗎?
緒自如點點頭,他也說:“那希望姨也能開開心心,一直健健康康。”
兩人互相道別後,緒自如脖上挂着個灌滿了水的水壺,手上拿着半塊包着牛皮紙的餅。
他想着做小孩子也還行,能靠賣萌混飯吃。
緒自如離開平水鎮時天已大亮,平水鎮去往和善村路上砂石滿地,他在路上揀了根樹枝,邊走邊晃地往和善村的方向走去。
他在腦中默默地想着——和善村小孩衆多,除了少有幾個天資聰慧的可能會被各大宗門帶走當弟子,大多數都是些普通孩子。
人多了,吃飯的嘴也多了,小孩又沒法産出,得想個法子讓小孩也能得到些收益,維持慈善堂的正常運轉。
他記得上輩子慈善堂全靠何枕一人撐着,養得很是費勁。
緒自如的樹枝在地上劃拉了一會兒,想着——難道讓那群小鬼出去要飯嗎?
他的樹枝在地上拉出了一條長線,他啧了啧嘴——要飯倒也還行,但是現在家家戶戶都快揭不開鍋了,估計出門一天也要不到個饅頭。
緒自如想到這裏嘆了嘆氣,覺得自己一世比一世要操心的事更多了。
他這邊還在操心生計問題,只聽見身後腳步沙沙,他突然直覺到了危險,頭也沒回地拔腿就跑。
還沒邁出五步,身後來人憑空便把他拎了起來。
緒自如震驚回首,宴清河垂眸看他,平靜無波的雙眼中夾雜着風雨欲來的的瘋狂。
緒自如大覺驚駭,腦中急轉半天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情況。
他雙腿無章法地亂踢着,嘴中大喊大叫:“你放開我!”
宴清河被緒自如連踹了好幾腳也不以為意,他執着地把緒自如抱了起來,臉上帶着一種病态的蒼白。
好一會兒,他擰着眉頭,措辭良久,似壓着情緒,嗓音幹澀地問出一句:“你要去哪?”
他渾身古怪的氣息似在這一句話後全都收斂了下去,偃旗息鼓後緒自如才驚覺自己被這樣的宴清河吓了一大跳。
他沉着臉,上上下下巡視了一遍宴清河的臉,想在對方臉上發現些端倪,無果後他冷着嗓子說:“放我下來。”
宴清河罕見的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他把緒自如放回地上,張了張嘴後,眉頭又痛苦地蹙了起來。
緒自如抱着自己的水壺轉身繼續往和善村的方向走。
宴清河默不作聲地跟在了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日上中天,再沒說過一句話。
緒自如中午餓了,随意找了塊石頭坐下吃餅喝水,宴清河站在他背後兩臂遠的距離默不作聲。
“古怪!太古怪了!”緒自如一邊啃着餅,一邊默默地思索着。
宴清河對他有一種古怪的執念,但正常情況下他跟宴清河二人此刻應該素不相識才對。
“難不成宴清河也重生了?”緒自如腦中這念頭一閃而過。
閃完之後他又想,縱使宴清河真的重生了,他也不該對自己如此重視,竟還寸步不離地跟在自己身後,這不是他大師兄能做出來的事。
更何況重生這種事情難不成是量産的?這個世界上的人是不是不會死?
緒自如心覺古怪,便覺得周圍一切都古怪起來。
他啃完半塊餅,抹了抹嘴巴,打開竹筒仰頭喝了口水,眼角瞥到身後站着的宴清河,他放下水壺重新蓋好,又瞥見自己扔在一旁的樹枝,他頓了頓。
想要知道宴清河是不是重生的,只要做一件這輩子沒做過,而上輩子做了的事情,來測試一下即可。
緒自如從石頭上站起來,撿起自己扔在地上的樹枝,随手在地上揪了一把草,随意地綁在樹枝上,綁完後他“咻咻”地在空中揮舞了兩下,才斜了宴清河一眼。
而後他故作鬧性子的小孩,鬧完了性子的模樣哼哼了兩聲:“喂,你渴不渴?”
宴清河擡眼看他,搖了搖頭。
緒自如做出天真模樣:“你都不用喝水吃東西的呀?”
宴清河臉上表情溫和下來,他說:“我不用吃東西。”
緒自如“哇”了一聲,随後小跑到宴清河身前,他抓着自己的樹枝又揮了揮:“這是我的劍哦。”
宴清河眼中帶了些笑意。
緒自如又揮了好半晌,最後擡起頭看向宴清河:“你身後也有一把劍。”
宴清河愣了愣,他把身後的雲皎劍拿了下來,放在緒自如眼前:“這個?”
緒自如裝模作樣端詳了會兒他的劍,他這把劍劍身白如雪,隐隐散發着一股冷冽的氣息,緒自如對這把劍熟的很,此刻劍柄處空落落的沒挂任何東西。
緒自如偷偷挑了挑眉,又舉起自己的“劍”,他手抓着自己剛剛綁上去的雜草,大笑起來:“你的劍沒有這個,沒有我的好看!”
宴清河視線凝在他綁着幾縷雜草的樹枝上,神情頓了頓,臉上表情愈發溫柔起來:“嗯。”
緒自如雖跟宴清河最後弄得個不歡而散的下場,臨到最後他也不确定宴清河到底喜不喜歡自己,但想來他送的那個劍穗,他用了那麽長時間,東西應該是挺喜歡的。
緒自如仰着腦袋,做出一副天真模樣:“我也給你綁一個好不好,你喜歡什麽模樣的呀?”
宴清河頓了頓。
就在緒自如懷疑這人能說出一句“随便”,讓自己功虧一篑的時候,他突然擡手在砂石地上輕輕揮了揮。
“這樣的,便不錯。”
宴清河說。
緒自如看過去,那地上畫出的劍穗的綁法花式算不上複雜,但也絕對是除了自己誰也編不出來的模樣。
緒自如低着頭,腦子霎時間一片漿糊。
——一定有什麽地方出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