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南(五)
緒自如擡眼看他,他已經有些分不清面前這個人到底是自己大師兄,還是一個附身在別人身上的魔物。
他緊了緊腮幫,把二人這段時間絕口不提卻又分明心知肚明的那層薄紗撕開,冷靜地詢問道:“何枕一家人可是你殺的?”
宴清河根本沒有任何吃驚或是疑惑的神情,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是。”
緒自如蹙起眉頭擡步開始往前走,小雨不停,宴清河撐着傘沉默不語地走在他身旁給他撐傘。
“那會是誰?”緒自如自言自語道。
宴清河面色平靜,仍舊沉默。
緒自如面無表情朝前走,雨水順着傘檐滴下,緒自如沉默地盯着眼前一滴一滴下墜的水珠,而後腦內突然一陣轟隆隆的巨響。
——在何家大宅時沈笛曾跟自己笑談般地聊起過,安息看着老成實際年齡才二十出頭,那他必比自己年齡要小,怎麽可能自己這次睜開眼才五六歲年齡,而他卻已經十多歲?這是何枕的夢,他有一個他所期盼的溫柔善良的妻子,活潑動人的女兒,一切皆是按他的所思所想而創造出,他怎麽會平白讓安息長了這麽多歲來做他的幹兒子?
緒自如手指緩慢地摩擦身上布料,腦子徹底冷靜下來。
——中午何宅遭了滅門之禍,而自己推門進去後,顯然才沒過多久,官差便上門來了,肯定是有人報官了。
這個人會是也只會是他何家滿門中唯一的一個幸存者。
緒自如轉頭看了眼宴清河,宴清河便側頭跟他對視。
“安息。”
緒自如皺着眉頭吐出這兩個字來。
宴清河臉色不變,沒說話。
只可能是安息這個何枕夢中的異數,他或許那天聽見了自己跟何枕說的話,以為屠殺全家後再殺何枕,便能獲得女娲石。
他要女娲石……
緒自如停下腳步,看宴清河。
——跟宴清河一樣,入魔了。
“他要幹什麽?”緒自如沉默地開口道。
本是自言自語,沒想讓身旁沉默的宴清河搭話,宴清河卻出乎意料地回答道:“去天極門,開驅魔淵,把驅魔淵內所禁锢的魔物放出來。”
緒自如驚訝地看向宴清河:“你說什麽?”
宴清河沉默地回視他。
緒自如就更加困惑起來,滿腦子想要問的話,但仍先挑出重點來問:“你的意思是他現在在天極門?”
宴清河似乎沉吟了片刻,才面不改色地淡淡吐出兩個字:“不在,死了。”
緒自如還沒反應過來:“什麽?”問完後反應過來,臉變了變,“你殺了他?”說完又沉了沉心,自行解釋起來,“因為他要開驅魔淵放魔物,你才殺的他?”
宴清河并沒有立刻回答。
片刻後,緒自如已不準備等他回複,自言自語般地自問道:“他為何要把驅魔淵的魔物放出來,有什麽意義嗎?”
宴清河思索良久,竟慢條斯理地解釋起來:“他在夢境外死了,想放出驅魔淵內的魔物打開昆侖鏡,跟着這群魔物破昆侖鏡一起出夢境,再以夢中這副身體活過來。”
“那樣的他還會是個人類嗎?”緒自如問到。
宴清河沉默,他眼睛微垂,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圈陰影,斟酌片刻回答道:“不是。”
緒自如被他這一聲“不是”激的大腦直跳,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宴清河,他有些懷疑,大腦都有些滾燙,他問:“這是他告訴你的?”
宴清河擡起眼睛看了看煙雨迷蒙的四周,臉上表情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嗯。”
“驅魔淵開了嗎?”緒自如壓着嗓子問。
宴清河應道:“開了。”
“那天極門的人呢?”緒自如感覺嗓子有些啞。
“死了。”
宴請說話的語氣,讓人感覺像是死了只路邊的小飛蟲。
緒自如眼睛不自覺睜大,帶着難以置信,他大腦在努力克制,但卻仍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開的,他開的?”
宴清河收回視線,神情甚至算是專注地盯着緒自如,語氣平靜,仿佛不是什麽大事:“我。”
緒自如擡手一拳頭揮了出去,聲音又急又怒:“你瘋了?!”
宴清河被打也不躲,一拳砸在了顴骨處,他受力後腳下不穩踉跄兩步,手上的傘也往旁邊歪了歪。
隔了會兒一會兒偏離的傘又正了回來,再次不偏不倚地遮在二人頭上。
緒自如的喘息聲如同拉風箱,他滿臉的難以相信。
宴清河指節分明的手指握着油紙傘的傘柄,顴骨處被打的地方瞬間便紅腫起來,他出一根食指十分随意地撫了下傷處,盯着緒自如的雙眸內如同有黑霧在翻滾沸騰。
他音調語氣仍舊平靜,卻讓緒自如聽着不像是人聲。
“我怎會殺何枕,讓他順利離開?他若死後離開,這夢便會坍塌,我怎麽舍得?”
緒自如仍舊喘着粗氣,他想宴清河定然是被魔物侵蝕,此刻已神思不請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緒自如腦內飛速轉動,在十分認真地思考破局的方法,必然不能讓那唆使人的魔物如願,讓他們通過昆侖鏡到現世中去。
他伸手揪了揪自己的頭發,在尋找唯一的可能:“女娲石。”
讓宴清河手持女娲石正常離開,沒有人再想通過昆侖鏡“死而複生”是不是就可以了?
那女娲石現在還在不在?緒自如一雙泛着紅血絲的眼睛盯向宴清河。
宴清河擡起手,在緒自如面前攤開手掌,竟然帶着些近乎讨好的出聲哄道:“別氣了,你要它嗎?”
他手中一粒拇指大小的朱砂色圓珠,裏面隐隐流動着難以形容的光華。
緒自如雖從不知道女娲石長什麽樣,但一眼見到,腦中只剩下“女娲石”三個字。
他擡手抓住宴清河的手背,讓宴清河握住手中女娲石,再怒聲道:“你竟然有女娲石在手還不直接出去?還想讓夢中魔物帶你出去,宴清河你是徹底失去神志被這些腌臜惡心的魔物控制了嗎?!”
宴清河沉默不語地看着緒自如。
緒自如滿臉的怒氣,他脾氣其實很好,在外時任人嬉笑嘲諷也從吊兒郎當地從不真正放在心上,此刻卻帶着滿腔的怒意。
他好像突然在這一刻理解到了,宴清河在六年未見後再見自己時,發現自己身上竟帶着魔物時的心情。
痛心疾首,心生悲戚,莫不如是。
緒自如捏着他的握着女娲石的手指,眼神誠懇地盯着宴清河一雙眼睛,試圖跟魔物搶回他的師兄:“宴清河,你相信我嗎?你肯定沒死,你拿着女娲石,從夢裏出去,你肯定能醒過來。”
緒自如壓着嗓音,試圖溫和地哄勸宴清河,“你不要聽這夢裏魔物唆使,它們是魔,說的話怎麽可信?”
宴清河聞言卻試圖側頭吻他。
緒自如偏了偏腦袋,宴清河便只親到他臉上。
宴清河不在意,在緒自如臉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再拿起撐着雨傘的那只手勾過了緒自如的下巴,吻上了緒自如的唇。
緒自如再沒閃躲,還伸出一只手輕撫了片刻宴清河的後腦,他撫摸着宴清河的後腦,溫着嗓子繼續勸道:“小師姐,三師姐還有柳叔,大家都這麽信你對嗎?你肯定不會被這魔物侵蝕本性,對嗎?”
宴清河額頭抵着他額頭,仍舊沉默不語。
緒自如湊過去親了親他:“我也信你,師兄。
我比他們更加相信你。”
宴清河從鼻子裏嗯出了一聲。
緒自如手掌緩慢地撫摸着宴清河的後腦,手掌在壓近宴清河後頸時用力把宴清河的腦袋壓在了自己肩膀上,緒自如側過頭蹭了蹭宴清河的耳根:“我愛你,你知道的吧,師兄?”
宴清河沒搭腔,他手上握着女娲石卻光芒大亮起來。
緒自如臉上表情微頓,眼角帶上了些古怪的無奈,可是說話的語調更輕起來:“你還活着宴清河,拿着女娲石出去。
回天極門去,他們需要你。”
宴清河手中的女娲石泛起奪目的亮光,那通天亮光像是在告訴他們兩個——回去吧,美夢該醒了。
宴清河頭貼在緒自如的肩膀上,好一會兒才發出他這麽久的第一聲:“它們說你死了。”
“……”緒自如愣住,在十分迅速地整理好情緒後,張嘴哄道,“我沒死。”
宴清河擡起頭看向緒自如,他一雙眼睛赤紅,盯着緒自如看了好半晌又側過頭親了親緒自如的嘴角,沉吟片刻後補充道:“我親眼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了。”
他話說完,握着女娲石的手一松,那閃着奪目光亮的朱砂色圓珠子便滾到了地上,再骨碌骨碌向前滾了好長一段距離。
被雨淋了片刻後,它便失去了光亮。
緒自如疾步走了過去,他彎腰撿起地上女娲石,在回身難以置信地看向宴清河。
宴清河一手仍舊執着米黃色油紙傘,在拒絕了女娲石的指引後,竟還不鹹不淡地問了句:“下雨不撐傘嗎?”
緒自如頂着細雨走回傘下,他低頭抓住宴清河的手,把這顆女娲石又塞了回去,重新讓他握住,勻了好半天的氣才壓着嗓子努力用正常語氣說道:“你想一下小師姐,想一下琉璃,想一下你天極門的衆人。”
宴清河漠不關心地說:“我想他們做什麽?”
緒自如說:“你不要被這蠱惑人心的魔物所唆使、引誘。
它們就是被關在昆侖鏡內想逃出去才會那麽騙你,你怎能信?”
宴清河一意孤行到讓人費解的地步,他反問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緒自如抿了抿唇,他甚至想一巴掌把宴清河腦子的水全都拍出來,他抽回自己緊握着宴清河手背的手。
宴清河卻手指一勾,勾住了他兩根手指。
他垂着眼睛手指跟緒自如糾纏了片刻,再擡起眼睛,眼內已經恢複了平靜:“我只想讓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