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迷魂銷金(十三)
流螢仲春,白日一場煙雨洗淨愁雲,此夜,璇玑耀眼,半月清明,人間卻有輕霭浮空,罩住周遭花影凄迷,淺香暗影。
點點流火,半昧浮燈,酒酽迷熏的一切,真如一場夢境。卻有一陣風卷來,就卷走了陸瞻短暫的暗自僥幸。
他明白,這終将不是個秘密,盡管他每日衣冠齊楚錦緞華服,卻仍舊像被人扒光了褲子,在天下人面前展露那不見天日的傷口。
他也十分了解了,為何自古權宦多奸佞,大概是他們殘缺的傷口,只能通過無邊的權力來填補,唯有銀兩與權勢,才能使世人高看,不論真心與假意。
眼前這位千面花魁美嬌娘不就因他的銀子來刻意讨好嗎?他是這樣想的,于是撐起身,拂去滿身風露,高高在上地下睨她,“這些銀子,就當謝你替我處理傷口。沒有下回,我再說一次,我不狎妓。”
芷秋凝住他冷的眼,倏而輕笑,同樣捉裙起身,歪着臉質疑,“你不狎妓,那惠君是怎麽回事?”
“惠君姑娘不是我叫的局,”他原不必解釋的,可說不上為什麽,他挺直了腰板,背起一只手,将眼落到遙遠的黑暗中,“是祝鬥真叫來相陪的。”
“哦,原來如此,”芷秋含笑點首,撿起草裏的絹絲燈,“不過這種事麽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記着,我叫芷秋,‘荒草滿秋原,何處尋芳芷①’,假母姓袁,随她姓袁。整個蘇州府,我便是花榜魁首,你要是想見我,請到平安街煙雨巷的月到風來閣,随時恭候尊駕。”
對于這樣的熱情,陸瞻有些無所适從,令他想起淺杏在兩片輕绡暖帳中由期望到失落的眼神——她什麽都沒說、或者是他以往所有經歷的女人們、她們什麽都沒說,可她們在他權勢壓迫下的沉默,都在控訴着失望與厭惡,喧阗了他十八歲的往後餘生。
她也會這樣的,或者,她不似她們那樣無知天真,恐怕她豐富的經驗會令她對他更加唾嫌。如是想着,他側睐她一眼,不可一世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
殘燈游來,月冷霜花醉。芷秋挑高了燈靠近,幾如一場鋪天蓋地綿綿密密的春雨,澆灌了某一片寸寸焦土的故國,這一片荒蕪中能不能再開出芬芳,她也不确定。
可她願意一試,為他、為自己、為這沒有盡頭的蒼茫人世找尋意義。
同樣,她也不知道人間有沒有能拔出欲海的愛,但她努力地想讓他能高興一點。她豐富的經驗告訴她不能急,她得一點、一點地入侵,直到喚醒他一整顆死去的心。
渺渺黑夜,那盞微弱的燈被她橫照在他們中間,篤篤末末地照亮她純粹而妩媚地一個笑,“我只曉得呀,你叫陸瞻,京中人氏,朝廷外派官員,祝鬥真很巴結你,就這些。雖然是我眼下僅僅所知,但我不想從祝鬥真、沈大人或者任何別人那裏‘聽說’你,我想從你口中去認識你,自然了,如果你想讓我認識你的話。”
有什麽細細密密地滑過了陸瞻的心,令他有一霎慌亂,幸而這一盞殘燈,不夠照見他瞳孔微小的變化,也幸好,這一絲慌亂褪去得足夠快。
他背後的右手于黑暗中逐寸攥緊,哈下腰湊近了她的面頰,似乎威脅地笑一笑,“你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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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芷秋不過倡伎之流,哪裏會怕?仍舊妩然一笑,不避不退,“我後悔什麽呢?來者都是客,況且您這樣大方的客人可不多,我還不得好好巴結住了?”
她妝額淺淡的笑顏狡黠而魅惑,眼兒似一雙曲折深幽的小徑,險些讓陸瞻迷失在這小小不知廉恥的手段中。
他倏然懂得了,為何風月之地總能讓天下男人癡迷,大概這裏的女人們,除了相貌姣好,伎藝超群,更重要的是,她們未受“良戒”馴化與規勸,仍然保留了本性的貪嗔欲等“惡”。正是這種“惡”,使她們在某種程度上講,與妄自尊大的男人們,是相等的。
芷秋窺他似在發怔,挑起眉黛一笑,“怎麽,陸大人舍不得銀子了?”她放柔了聲調,芳裙一動,便邁來一步,幾乎貼在了他身前,一臂環去他身後,去握他那只手,高高地仰起臉看他,“記住了,回去上點藥,你這只手麽還要給我掏銀子的呀,可別傷着了。”
言訖,她的碧簪滑過了他的眼,倩影合着燈燭飄搖至遠,聲音似一縷抓不住的風,自天際游來,“我先回廳上去,陸大人仔細看路,可別摔了啊。”帶着淺淺調笑,點點關懷。
清和園林,嫩苔生閣,婉轉踅回,廳上正值雲禾換起一身粉旭舞衣,請來惠君清彈琵琶伴奏,雅歌豔舞,盡成歡樂。
那舞姿蹁跹若蝶,披襟處,波翻翠屏,流金彩夜,人間尤物,一捧常在。
此一舞,更把沈從之魂魄招來,芷秋甫落座上,即見他兩個眼兒分寸不落,盡随雲禾搖擺,顯然忘我。
正巧那祝鬥真附耳過來,将方才廳上所生之事縷述綦詳,并惡狠狠抱怨,“你這妹妹麽也太過于沒有分寸了,故而我向來不喜她,若不是今日陳本執意要叫她的局,我是斷不肯叫她來的,你看看,給我得罪多少人去?”
芷秋聽後,眼波一橫,輕手掣一下他下巴上的須,低吟淺言,“我看麽,你才叫沒有分寸,這沈大人哪裏就真的生氣了呀?他是吃味了呀,虧你還是做官閱人無數,這你就瞧不出來?你放心好了,我妹子我還是曉得的,她心裏有數,才不像你似的睜眼瞎!”
二人交頭接耳好不親昵,正值陸瞻回來,恍然一見,便如兜頭一盆涼水由頭上澆下,使他驟然清醒過來——是了,她是倡人,哪是真、哪是假?恐怕全然是假。
待他落回座上,芷秋已與祝鬥真挽臂交杯,眼角将他一瞥,視若不見。方才暗裏流螢的一番對白,仿佛真是一攬客招數,不過一場春夢了無痕。
琵琶驟落,伴着雲禾一個太液翻波,腿交盤着穩穩落于油光水滑的細墁青磚上,俨然一只飛鳳旋天。
除沈從之外,衆人皆是鼓掌相賀,陳本更端了一樽酒上前将她攙起,将玉樽遞到她唇邊,“來來來,我的心肝兒,先吃杯酒歇一歇。”
雲禾果然相就相飲,吃盡後沖他瞪圓了眼,“你想醉死我是不是?”
或是哪一句又似觸了沈從之黴頭,只見他将臂一橫,小樽遞到玉婷唇邊,刻意放軟了锵然嗓音,“來,你也吃一杯。”
誰料雲禾盡不看他,婀娜碎步與陳本相挽着落回座上。
未幾,便猜起枚子來,兩方就近,乃陳本對陸瞻,祝鬥真對陳從之。祝鬥真豈有敢贏的?不過偶爾贏兩局,多數是輸,漸漸輸得多了,便将酒遞與芷秋代吃。
此乃青樓常态,客人游戲,倌人代飲本是分內,芷秋亦不推遲,遞來一杯便飲盡一杯。
披香簾卷,月上中宵,芷秋早飲得面若飛霞,眼含醺态。身後桃良瞧見,便附耳前來,“姑娘,我替你吃吧。”
芷秋向來疼她年紀尚輕,不忍叫她代酒,只将春袖擺一擺,仍舊自飲。偏巧陸瞻瞥眼瞧見,不知是心有不忍還是什麽,将眼一轉,直對祝鬥真,“祝大人,不如你我二人對局。”
那祝鬥真自然無有不從,沈從之更是樂從心起,忙與陸瞻換了位置,直沖陳本吆喝,“來,你我冠良三人自幼就相熟,咱們可不玩那種虛招子,不許代酒!”他一揚手,招來小厮要來兩口海碗,擺在二人中間,“誰若輸了,就吃這一海!”
陳本旋首與雲禾相笑一瞬,複轉回來,“成!一海就一海!”
這廂已然有力争生死之勢,那廂卻是各有居心。祝鬥真哪裏敢贏陸瞻,懷着相讓之心在腦中演算,刻意往那與結果相離的一口玉盅上指,卻不想回回落空,反是他贏,只得眼睜睜瞧着陸瞻飲盡一杯又一杯,漸驚起他一額浮汗,頻頻朝慧君使眼色。
惠君領會其意,就要去接陸瞻手上的玉樽,“陸大人,給我代好了,不然叫我幹坐着做什麽呢?”
“不必,”陸瞻拂去其手,依然飲項盡傾,含笑似有所指,“願賭服輸,哪有叫人代飲的道理?”眼見祝鬥真頂了一腦門的汗,他複一笑,“想不到祝大人比我還懼熱啊?出這些汗。”
祝鬥真向來曉得閹人脾性古怪,只恐哪裏得罪了他,忙拱手賠笑,“是督公謙讓,可您這一讓,還真是讓卑職無地自容。”
漏聲迢遞,滴盡暗暗漣漪,他端起身前又再斟滿的玉樽,主動擡去與祝鬥真相碰,瞥見他細微顫抖的手,便薄薄一笑,仿佛一只獸,在欣賞獵物本能的恐懼。
而獨坐一隅的芷秋則精準無誤地捕捉到他某些殘酷的背後,恐怕代表的只是一個同樣殘酷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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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張嵲《渡湘水》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小可愛們,恕我請兩天假,端午節要去親戚家~
十五號按時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