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迷魂銷金(十四)
茂林煙凄,雲黃日淺,春已至末,可打那日後,陸瞻并未到月到風來閣,反倒是雨先來了幾場。
牡丹才敗,芍藥旋踵而來,盛豔開遍,馥香暗洄滿園,沉默地訴說一段濃烈的心事,莫如這繁樂柔音的煙花風塵地裏,掩埋着數不盡的斷腸聲。
恍聽誰哭誰笑,芷秋無心理會,她尚有那麽多的愁心哀口無處安身,哪裏再有功夫管別人?
只歪在榻上,煙鬟青滴,淺绡雲濕,銀面露潔,未施粉黛,清清爽爽一張青春嫩臉,卻寫滿崖老翠苔的滄桑。
幾個纖長指端卷着一本《白氏長慶集》,耳邊是桃良喁喁囔囔的細碎嗓音,“姑娘不曉得,她每日只曉得哭,飯麽也不好生吃。上回那信送出去,至今都沒個回信,媽媽竟就答應她再等些時候,我看麽,甭管什麽自幼定親還是指腹為婚,人家指定不來的……”
咕咕唧唧雀兒一樣鬧騰,引得芷秋擱下書輕嘆,“是誰呀招你這些話說?”
“那個婉情姑娘嘛,”桃良由小杌凳上拔起身,将絲絲縷縷的線團繞起擱在一藤編小框裏頭,“姑娘忘了?上回媽媽不是答應她許她往那個定了親的未婚夫家裏寫信來贖?都這樣久了,按說麽,吳江縣離咱們蘇州城裏又不遠,要回信早就回了,八成是人家不認這門親。再說了,她家敗了勢,誰還能想着娶她呀?”
芷秋卷着書就近往她頭上一敲,“鬼丫頭,什麽娶呀嫁的,你懂得還多呢。快不要說別個了,說不準人就真來将她贖出去做大老婆了,屆時你說這些話不難堪?”
一陣香風撲鼻而來,原是雲禾雛鸾二人閃身進門,芷秋歪着身子且讓她二人一讓,雛鸾就在她這邊坐下,黏糊糊地挨着她。
雲禾則各自牽裙落在對榻,執一把雙面蘇繡扇,才消睡黃,眼有清波,媚疊疊地笑起來,“什麽大老婆?哪裏出來的大老婆,給我看看嘛,也好讓我們學一學呀,回頭也叫我們嫁個達官貴人當闊太太嘛。”
說得幾人嬌聲汩汩地笑起,桃良捧腹去到一扇檻窗下沖茶,不時瀹茗甘甜,伴着鳥語花香。
芷秋歪倚在炕幾,拈帕的手朝雲禾點一點,“你這張嘴,怎的就不饒人?”
“我說錯了呀?”雲禾奪魄地翻轉一個眼皮,扇上一只彩蝶正好遮住她一副錦心繡口,“哼,做大老婆,我看她是在做夢!”
正午尚且無客,徐徐暖風吹痛裙姝,靜寧而祥和。芷秋不欲在此話上糾纏,垂眸問挂在她肩頭的雛鸾,“媽呢?怎麽沒聽見她的聲音?”
正巧雛鸾三個局子連軸轉,最晚到四更方散,也是才起,仍有些睡夢昏沉,歪在芷秋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俨然純真嬌憨,“媽到旁邊浮錦樓尋吳三姐說話去了,好像吳三姐也新買了個人回來,請媽去看看,好在後日盒子會上露露風頭。”
翠陰清晝,日晷懸在窗畔,照得人情思昏沉。芷秋拂一把她的腮,柔情淺笑,“困麽就去再睡一會呢,這個時辰也還沒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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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雛鸾将頭端正起來,氣鼓鼓地脹着粉腮,“睡不了了呀,媽叫婉情住我隔壁那間空屋子,還叫我留心看着她些,仔細她尋死。她倒不尋死,就是整宿整宿哭,也哭不累似的。昨夜偏巧是常熟縣那個韓主簿來住局,叫她吵得要死,連着我一夜沒睡好,姐姐,你說她是不是有意的?偏挑人睡覺時候哭,就方才,又哭上了哩!”
芷秋所居這游廊盡頭,廊至門下即斷,既清幽,又雅致,呼啦啦一派檻窗下既是月到風來閣二院風景,可巧銀杏挂窗,姹紫嫣紅不必出門便能見,可見四娘疼她比別個要緊。
住在這一頭,倒是不大能聽見響動,遂憐雛鸾之苦,朝卧房裏頭指一指,“要不你到我床上去睡一會子,我同雲禾細聲些說話。”
她将頭搖一搖,一點淺唇正當春,“終究睡不成,韓主簿下午在家裏擺席,遞了局票來,要我未時三刻就要到。”
“那倒不急,還早麽,”芷秋慈愛地替她攏一攏對襟,“他府上不是在花枝街東柳巷?由咱們後門出去,走河邊過去倒近,也不用趕,夜裏可是要留你在他府上?”
這韓主簿名曰韓舸,原是蘇州城內人氏,祖父派杭州知府,其父暫派嘉興府做知府,一家子都是清流文臣,不欲擅用職權關系替韓舸某事,照例令他由地方做起。
十七歲考得功名後,便被上司派到常熟縣補了個主簿之缺,因此不得時時在蘇州本城內。卻每逢回來,或是出局,或是本堂局,閑暇時總要雛鸾相陪。
雲禾想來好笑,說予芷秋,“這韓公子也是,如今都十九的年紀了,還不娶親,回來便在我們這裏厮混。”
風情自嘆,換來芷秋一笑,“他祖父與父親都外派到別處,連他亦在縣上,家中僅有祖母母親,祖母母親不過是相看罷了,也得叫他父親決斷。我聽說,最初祝鬥真還想将女兒許配給他,後合了八字,不相配,才後許了杭州楊通判家的大公子。”
一言驚醒雲禾,她握着軟拳敲一敲自個兒腦袋,簌簌抖響了鬓上三串珍珠流蘇,“才說這個呢!我方才就想着有件事要告訴姐姐的,偏給忘了,你提起這個,我倒又想起來了。”
芷秋無言,雛鸾反先翻了眼皮,“是不是天上下銀子了?也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
“去去去、小丫頭你懂什麽!”雲禾忙執扇揮她閉口,頗有些鄭重地望向芷秋,“姐姐,那夜在留園,你出去後,我聽見那個沈從之和祝鬥真說起,聽那個意思,是祝鬥真要将她女兒悔婚轉嫁給陸大人。”
雛鸾觀其嚴肅之色,亦随之瞪大了眼暗忖,倏而俏皮笑了,“啊,你說的這個沈從之和陸大人,是不是京城來的那兩位年輕大人?”
“去去去、眼下你記性又好了?不關你事,小丫頭別瞎打聽曉得吧?”
“哼,我才懶得問呢!”
二人鬥嘴招來芷秋款款一笑,将半涼的茶輕抿一口,又慢擱下,“官場上的事不就是這樣沒個準的,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陸大人願意娶,祝鬥真願意嫁,就好了嘛。”
雲禾将她含笑的面色反複窺摩,未見異樣,便輕嘆一聲,“姐姐放心,說是娶麽,也不算娶,聽沈從之說的意思,仿佛陸大人故意刁難祝鬥真似的,答應是答應,卻說母兄遠在京城,不便三媒六聘,那祝鬥真為了巴結,竟然願意名不正言不順地就将他女兒擇日送過去。”
“與我什麽相幹?”芷秋莞爾,莺慵蝶懶地靠到榻背上。
“怎麽不相幹?”雲禾巧笑倩兮,去掣她擺在炕幾上的一抹藕粉紗袖,“姐姐不要裝了麽,我那天都瞧出來了。”
翠水有初荷,帶着絲絲荠香的風拂開芷秋嗔笑的眼,“我裝什麽呀?人家陸大人達官顯貴,娶房妻妾有什麽?我們哪號人?哪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
雛鸾兩個眼滴溜溜亂轉,聽得懵懵懂懂。雲禾卻心有明鑒似的挑起下巴,“是、我們是行院樂戶之女,可他麽也不過是個閹……”
料她就要口無遮攔起來,芷秋立時将兩個軟指往髤黑炕幾上點一點,“嗳、留些口德吧你,什麽話都往外說,仔細傳到人耳朵裏去,開你的罪。”
“他開我的罪,姐姐難道放任不管?也替我求求情嘛,我不就保下命來了?”
“人家顯赫貴人,我一個倡門之人,替你求得上情呀?”
雲禾眼角高高挑起,撇着唇,迤逦活潑地逗趣,“怎麽求不上?姐姐那夜出去那半晌,是做什麽去呢?哼,瞞得了別人,休想蒙了我的眼去。”
“你們在說什麽呢?”雛鸾聽了半晌啞謎,到底坐不住,拔着芷秋肩頭撒嬌地晃一晃,“我怎麽都聽不懂,那個陸大人怎麽了?姐姐告訴我嘛,什麽好玩兒的事也叫我聽聽嘛。”
幾人含笑之際,倏見門下轉進來雛鸾貼身侍女小鳳,後随一男子,罩一件如意紋石青道袍,束黑羊皮窄腰帶,下頭所墜繡祥雲的玄色荷包、幾個纏金線香囊,另有藍田玉珏,墜一貓眼石圓墜兒,占盡人間年輕風流之雅态。
這原是青樓行院,不似閨閣門檻,倒無許多講究。便見那小鳳朝幾人一笑,将那年輕男人引入,“我就說我們姑娘在芷秋姑娘房裏呢,韓相公只不信,您瞧,可在不是?”
引過,桃良正搬來一張太師椅請他落座,小鳳便去挽她的臂,“讓姑娘們在這裏說話,我們出去玩吧。”
桃良嘻嘻附耳回她,“你站一站,我先給韓相公瀹杯茶來。”
言訖,拉了小鳳玲珑步碎旋到檻窗下。窗外正值小扇銀杏随風起,屋內則是小丫鬟暗語相笑,姑娘們恬雅對坐。滿室波影搖蓮甃,缥缈争奇秀,無一不是朽癰爛紅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