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迷魂銷金(二八)
第28章 迷魂銷金(二八)
細香殘灺與月盡,粉蝶無情随莺去。留下喧嘩的各色錦衣男女、與一顆初初綻放,又離奇破碎的心。
沈從之終于知道了,雲禾的膝上并沒有傷,白日裏的鬥嘴與眼淚,所有的嗔怨喜樂只是一個美麗的騙局。他曾聽說過許許多多如此這般的風月機關,可真正的經歷時,仍然毫無防備地掉入了這脂粉陷阱。
陷阱裏,網住了他的心,他見過了她真實的眼淚,就驀然起了貪欲,想要這眼淚,是流給自己的。
愣神的功夫,芷秋已周到地行至他身前福身,“沈大人,真是對不住,雲禾不是有意的,還求您不要治她的罪。改日叫雲禾擺臺,一定給沈大人賠禮。”
他未回,說不上是氣惱還是摧頹,只是節節敗退地由人攙着踅出門去。芷秋望他良久,終究攀上樓閣,惴惴地搖着扇,“陸大人,沈大人不會真的怪罪雲禾吧?”
對岸,陸瞻呷茶一口,慢悠悠地擱下盅,“這就不好說了,沈從之的父親是內閣大學士,家中人丁稀薄,到他這一代,就只他這麽個兒子。他自幼便性子張揚,做他的朋友都沒少受他刁難。若他真要計較起來,別說雲禾,連你們整個月到風來閣都能夷為平地。害怕不害怕?”
聞聽此言,芷秋不急反笑,月白花鳥絹絲扇裏撲來香風,化盡愁緒,“我才不怕,我想麽,我要是遭難,陸大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是不是?”
月華邊,數之不盡的燈火,被酒微醺。就在陸瞻幾乎要點頭的時候,桃良噔噔跑上樓來,“姑娘,惠君姑娘都在唱了呀,你還在這裏傻坐着,還不快下去預備着。”
芷秋朝廳下一望,果然是惠君雲鬟釵亸,懷抱琵琶輕唱,映着身後臺屏,人與畫難分。她拔起身,佯作福身,“陸大人,我這就下去了,你在這裏稍坐。”
倩影才消失在樓檻的拐角處,陸瞻便将眼垂向廳下,果然又在出口找到了她。裙尾拖着桃良,徐徐緩步,是蓊薆蒼蒼,幽幽綠水,繞過擁擠的人群,帶着歲月輾轉幾度春秋的從容淡雅。
俄延半晌,陸瞻亦下了樓廊,欹斜在一根髹紅圓柱旁邊,等待着她的出場。嫩松黃的衣擺與束發的錦帶被晚風溫柔撥弄,使他看上去,與今夜的韓舸、方文濡、乃至滿廳裏的少年公子都沒區別,只是期待某位姑娘獨占春風的情郎。
惠君琴罷,贏得烈烈掌聲,片刻稍歇,相幫才起,“月到風來閣,芷秋!”
只見神女繞屏而出,獨步群芳。芷秋遠遠望見他,游目一笑,落到椅上。夜涼豎撚玉簫吹,曲中雙鳳已分飛①。凄然簫聲,歌詠着細細相思,淺淺離情。
人群裏有竊竊談議,陸瞻沒有留心,他能理解那些目有垂涎口中贊嘆的男人們,但他以為,她遠比他們見到的更美,他見過她的妩媚與天然,虛幻的情長情短,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神的造物。
簫聲未止,他蹒步到首案,朝一位相公借了紙筆,彎着腰龍游鳳行地書寫些什麽。只等笙樂止住,芷秋走下臺來,身側是相幫飛影,陸陸續續地托着張張灑金箋貼往南牆下一座彩屏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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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秋并未留意,只在憧憧人影裏望着陸瞻,“陸大人,是不是很無趣?”
他勾唇笑起來,“不,有趣極了。”
身邊是叢脞的人影,偶有青年才俊上來與芷秋招呼,她便莞爾福身回禮,周到中帶着距離,勾起陸瞻的好奇,“你不是向來熱情嗎?怎麽對他們卻冷冷的?”
身後三女啞笑,芷秋亦障扇一笑,透着精明的眼眨一眨,靠近了他抑低聲音,“這不叫‘冷’,這叫若即若離,對付這些不認識的男人,不能過于周到,反讓人覺得不過是胭脂顏色,媚之下者。”
“那媚之上者呢?”
“做什麽問我呀?”芷秋将扇沖他心口點一點,細眉如月,明眸如星,“這個要問你們男人吶。”
陸瞻心頭想,媚之上者,天然風光。還未出口,臺上攀去一相幫,長聲吆喝,“靜一靜、請在座公子老爺稍靜,今年的花榜相公們已有公評。花榜狀元,同去年一年,仍舊是月到風來閣的芷秋姑娘!榜眼乃月到風來閣的雲禾姑娘,探花乃翠中閣晚夏姑娘,集賢樓惠君次之,悼玉坊青青姑娘再次之,集賢樓芍容姑娘末之,其餘者榜上無名。請各位南牆看榜!”
“走吧,咱們過去瞧瞧,”芷秋将下巴朝南下一臺,一行踱步過去。
只見一則臺屏上粘了詩文無數,芷秋匆匆一掃,雛鸾無詩無賦,倒是見一則品藻雲禾的,她細細念來,“将離樽前多姿韻,風起玉搔頭。銀燈窗畔影兒羞,一笑解千愁。紅錦深處嬌聲語,迫催魂夢丢。只恐今宵更有休,明月難相守。”
一字一句,由她口中念出,如一萬只蝶兒飛入陸瞻心上,酥酥麻麻地引人遐想。
芷秋在心頭默下這一則,預備着回去說予雲禾,再擡眉起,方見自己的,獨在榜首。隽逸字體,行雲流水地書寫着:
輕蛾翩雪華蓋來,雅姿适逢襄王。玲珑玉步淡梳妝。斷腸簫一曲,何處再覓雙。回望驚鴻影不在,一汪翠水茫茫。清淺猶深情難忘。尋芳晚拂曉,白芷過綠江。
滿屏詩詞曲賦,獨這一則沒有署名,奇怪的是,芷秋就是知道,這是陸瞻所賦。但她沒有點破,以沉默的喜歡,來尊重他沉默的喜歡。
這夜,有一輪短暫圓滿的月,倒影着畫鼓喧街,蘭燈滿市。熙攘的人群裏不乏挑燈的、弄扇的,各家鋪子趁此良機,盡未打烊,進進出出的公子少女身後跟着抱得滿懷的婢女姨娘,或是安慰或是逗弄的聲息攪了風,弄着月。
緩步回途中,陸瞻看着那些彩色飛旋的燈花與錦盒,側眸垂望芷秋,“我該送你件什麽以作奪魁賀禮的。你喜歡什麽?料子?首飾?不拘多貴,你說出來,我買給你。”
在此時此刻,她只喜歡“此時此刻”,喜歡他逐漸回溫的笑意與溫柔的話語,喜歡他有這麽一刻的高興。可是時光永不停止,貴得不是芷秋能擁有的。
那麽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頭一次不為銀兩,單單為了滿足一個男人想要滿足一個女人欲念。她擡起手,随便指向一家鋪子,“那就多謝陸大人了,我麽不愛別的,專愛金子,陸大人可別心疼錢啊。”
陸瞻沒有絲毫猶豫,執起她的手直奔那座金粉銀樓,裏頭千燈輝煌,照着滿牆多寶閣上的金飾頭面。掌櫃一見芷秋,便朝她暗睇一眼,芷秋則噗嗤一笑,将頭搖一搖。
像是某種暗號,引得陸瞻好奇,只得稍抑下,随掌櫃打簾子踅入裏間。掌櫃相引二人在一長案落座,殷勤周到,“二位稍坐片刻,茶立時就來。”
“掌櫃,”陸瞻撩起衣擺落在一張折背椅上,剔起一眼,“将你這裏最貴、最重的金子拿來,芷秋姑娘最愛黃金,一定要能博她一笑的東西。”
那掌櫃登時斜挑了須,喜上眉梢,“公子放心,瞧公子氣度不凡,小的不敢糊弄公子,一定是拿成色最好的。公子坐,我且叫人上茶。”
只等掌櫃打簾子出去,芷秋方笑出聲,“沒想到,陸大人還是個愛說笑的人。”
陸瞻月色溶溶的眼從很久都沒有如此浄泚而鮮活,“我可不是說笑,只要他拿得來,我就買得下。”他靜一瞬,放低了聲音,帶着一絲異樣的爽朗,“你方才進門時,同那掌櫃使眼色是個什麽意思?我怎麽瞧不明白?”
身側啞站的三女倏然樂起來,當屬桃良最是最快,“這個說起來麽,也是我們煙雨巷的風俗,陸大人見天跟那些達官貴人打交道,難怪不懂裏頭的行市。”
“去去去、鬼丫頭,就你話多。”芷秋朝她揮着扇,将她揮住了口。
此情更引得陸瞻好奇,“有什麽不便說的?”
芷秋複笑,執扇将他點一點,“倒也沒什麽不能講的,可我講了,你不許與你那些同僚露一點風,斷人財路的。”
緊着挺直了楚腰,端麗優雅,“這個麽,的确是我們煙雨巷的風俗。你瞧這一條街,有多少鋪子,無論脂粉頭油香料緞匹,我們都認得。要是有闊綽不懂行市的客人想着讨倌人個好,帶着來買玩意兒,倌人便同掌櫃夥計們使眼色,掌櫃就懂了,拿最次的,要最高的價,回頭倌人再拿了東西來退,銀子麽,與掌櫃二八分。”
“原是這麽回事兒,”陸瞻半嘆半笑,回靠到椅背上,“你們這手段也是頗多。……那你方才搖頭,是要掌櫃給次的?”
“自然不是了,”芷秋嗔來一眼,香靥融春雪,“陸大人雖說做官,我瞧着可不聰明。你想想,金子嗳,又不是緞子香料的,姑娘們又不缺那些,自然是想着套現銀的好。真金白銀還用套呀?自然是撿最好的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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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晏幾道《浣溪沙·翠閣朱闌倚處危》
▍作者有話說:
真金恒久遠,一斤永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