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迷魂銷金(二九)

第29章 迷魂銷金(二九)

內堂裏有一四方天井,獨對孤月,紅薇染露。廊下幾盞宮燈搖曳,遙遠地,與群星輝映。

幾壁燈花,偶然顫動,照亮了遠山眉黛輕,小妝芙蓉面。陸瞻含笑望着芷秋出塵的唇間滿洩着世故的話,心裏的缱绻之意,便随夜風游潛,開出春華。

直到掌櫃帶着夥計抱着大大小小的錦盒打簾進來,芷秋方止住了口。扭腰望人走近,再瞧着掌櫃揭開一個長匣,是一只金縷鳳釵,鳳口裏吐着珍珠流蘇,“這位公子、芷秋姑娘,這些都是純金的,非渡非鎏,不信,可以融了給二位瞧。”

芷秋拈起鳳釵在指尖轉一轉,仍不忘客氣應酬,“掌櫃的,咱們多少年的街坊了,還有什麽信不過您的呀?只是這個麽也太俗氣了些……”

“曉得芷秋姑娘向來愛風流文雅的,”那掌櫃忙由夥計懷裏接來一個匣子打開,是一只水滴頭細金簪,簪頭嵌一顆紅寶石,極簡而典雅,“這個分量輕些,可這紅寶石是正宗的安南貨,上好的料子,姑娘先戴着試試看?”

說着便遞來一面橢圓镂雕寶鑒,又推近幾面銀釭。芷秋将金簪插于烏髻,左右偏首後,朝陸瞻遞去一眼,“看着可還行呀?”

宮裏有銀作局,專是為宮廷鍛造金銀器飾,陸瞻曾監管過那處,對于女子喜好,倒是頗有鑽研。因此仔細将芷秋掃量掃量,噙着笑,“這個倒是不俗,端麗淡雅,要了這個吧。”

這個便被擺在一邊,那掌櫃複又接過小匣揭開呈與芷秋面前,自與她詳解。陸瞻一瞥眼,見夥計最底下捧着個半尺長寬的匣子,便叫人另捧來擺到他面前。

那蓋兒一揭開,原是個渾圓半尺,十來寸高的金蟾蜍,嘴裏銜着幾個金銅錢,可稱俗不可耐。

陸瞻托着那樽蟾蜍轉着圈兒瞧,似乎起了興趣,掌櫃見此,忙踅過案來,堆起一臉的笑,“公子,這是我們鋪子裏最大的金器了,裏子雖是空的,卻也一斤差不離呢,要不給您現稱一稱?”

芷秋已選了好幾樣首飾擺在身側,瞧見他捧着這樣一個俗器,登時眉心暗結,“那也忒俗氣了,你若是看中了,自己拿回去擺在香案上,可別給我。”

他剔來一眼,挑釁地牽起唇線,“我看你帶回去供在你屋裏,晨起三炷香,暮晚三叩首,正好保佑你同你幾個姐妹早日發財。”

“陸大人,”芷秋鼓起兩個腰,挽着披帛叉腰,“我看你是愈發貧嘴了!早先怎麽沒瞧出你是這德行?”

“現在瞧出來,也不遲。”鬥嘴的功夫,他将蟾蜍擱回錦盒內,朝掌櫃上挑一眼,“這個也要,仔細着裝好,要是磕了芷秋姑娘的財神爺,拿你是問。”

掌櫃樂不可支地,忙指揮着夥計将東西點裝好,獨留芷秋與丫鬟在廳內吃茶,自引着陸瞻到櫃臺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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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算下來四五千,掌櫃心內踞蹐,只怕他反悔,緊着将算盤撥得比琵琶還動聽。

不曾想人連價亦不曾劃,遞過幾張銀票連着個名帖,“掌櫃,我住在花枝街東柳巷的‘淺園’,日後芷秋姑娘若來買什麽玩意兒,別收她的銀子,拿了我的帖到淺園去找人結賬。”

言訖旋回廳中接了芷秋,踅出門去,見邊上正是一家胭脂水粉頭油鋪子,他橫臂一指,“可要買一些?”

關于他的反常,芷秋似乎心有所感,便将頭輕輕一點,“好呀,白占便宜的事情麽,豈能放過?”

于是這一夜,他們鑽進一家又一家的胭脂寶齋、香樓錦閣,活活耽誤了一個時辰,将一條短暫的長巷,走成了一生那樣漫長。

直到鋪子遞嬗上起門板,熙攘街市散得稀疏零落,燈花凋殘,偶有寶馬香車慢軀而過。他們也終于快走到月到風來閣,遠遠望見楊柳飄影,院牆內伸出蔥郁的銀杏枝葉,半起半落地隐着陸瞻的馬車。

這便是末路了,不論陸瞻如何拖延時間,也終歸要走到分離。

他們都将步子緩得不能再緩,相互摩挲的袖間,陸瞻似乎感覺到她手心熟悉的溫度,若即若離地萦絆在他的手間,他蜷起幾個指節,妄圖抓住這一點餘溫,終歸只抓了個空。

突兀的安靜使得他有些胸悶,心口堵着些吐不出咽不下的什麽,他只能沉默裏長籲一口氣,與芷秋站在石磴下,靜候桃良扣響了門扉。

直到聽見門內漸漸行近的腳步聲,他終于難捺沖動,橫臂一掣,将芷秋掣到繁柳後頭,高高的個頭将芷秋罩在牆下,像有滿腔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在沉默裏消耗着時間。

幸而姨娘丫鬟并未深究,鑽入門內去等。而芷秋呢,她始終是平靜的,帶着慰盡風霜的溫柔笑意,等着他啓口。

等了許久不來,她便替他啓了口,“陸大人,你是想同我說,你往後,就不來了是不是?”

陸瞻絲毫不驚訝她的聰明,若沒有蕙質蘭心,怎麽做得了花海魁首?他将頭點一點,摧頹地笑一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個宦官、太監、閹人,我不算是個男人,頂多是個殘廢。”

他以為她會驚愕,或者多多少少難掩厭惡。可她只是笑着,回想起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她的身體像一座山河破碎的城池,被敵人的馬蹄洗劫了每一個角落——若這樣算起來,那麽她也是破敗的。

她仰着頭酽酽望進他的眼中,就覺得她要重新建立起她心上破碎的國土,來庇佑眼前這一個難民。

她很高興,因為他,使她變得如此堅強,“我知道閹人是什麽,不要臉地說給陸大人,我見過許多男人,沒什麽稀奇的。人的尊嚴,不長在那裏,是長在心裏。”

“要是心也是殘廢的呢?”

寥寥數語業已解救不了陸瞻,他早倒在殘酷的血泊裏站不起來。他不像那些六七歲被去勢的幼童,他是十八歲,已經懂得男/歡/女/愛、食髄知味的十八歲。

當見過朝陽之美,那麽黑暗便會更加殘忍。

他譏諷的唇對準了自己,垂下了眼,“你不懂、你不是男人,不論你多了解男人,你也永不能感同身受。”

芷秋同樣垂下眼角,背貼牆面,笑意半逝,仍舊溫柔,“我覺着你心好,比誰都好。……陸大人,我不高興小半輩子了,那滋味真不好受,就跟捱日子似的,你不要這樣,你要高興點。”

他凝視她半晌,挂起了唇角,“你對所有男人都這樣講?”

“這個麽就得分人了,”芷秋障扇輕笑,披帛在發寒的月光裏飛揚着,虛無缥缈,“人家過得好好的,我去跟人家講這些,是不是忒掃興了?不過就是同一些名落孫山的落魄書生、不得志的官場大人們說一說。一說一個準,走時必定給我多撂下些銀子。”

陸瞻倏而爽朗地笑開,笑聲在寂靜的長巷,如荒漠裏一渠綠洲,映着月珏,千古蒼涼。芷秋亦笑望他,明月懸在院牆內的青瓦之上,很低很近地,照着離別。

很久以後,他們的笑容融在風裏,芷秋半明半昧地的瞳朝他仰望過去,“陸大人,我就在這裏,等你何時想來再來便是。不想來,蘇州官場就這樣大,我們總會在席面上遇見。”

岑寂的風刮散了陸瞻面上最後一縷笑意,露出了蒙在瞳孔上的一絲痛色,“你不懂,每次見到你,我都會更痛恨命運,也更厭惡自己。”

碧樓不遮愁,淡淡霜色撒在芷秋身上,綠的衫裙正若那章臺楊柳無依飄蕩。

她怎麽會不懂呢?她也是同樣的呀,無能為力地恨着命運贈予的滿身污穢,以及,“恨不得重新活過,是嗎?”她平靜地點點頭,“陸大人,我明白,我明白的。只是,別太為難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無聲裏,他們相笑,各自走向門內門外。關于“愛”的每一個字,由一開始到現在彼此都不曾提起。

故而當他最後一片嫩松黃的衣袂鑽入車簾內時,芷秋沒有開口留下他。她明白,她肮髒的過去與現在,已經不允許她擁有未來。她只是想,以她寡廉鮮恥的溫柔,給予他微不足道的力量。

兩扇門嘶着長長的吱呀徹底阖攏,伴着張達源忸怩陰柔的嗓子,“督公,咱們是走這條路還是走河道?”等了許久,不見車簾內有回應,他便自做了主張,揚鞭驅馬。

或許是路途颠簸,将前塵往事一一颠浮而起,陸瞻在裏面看到了過去每日練習騎射的自己、用粗砂打磨皮膚的自己、不停舉着石鎖的自己……

很多個自己,有多努力,盡量使自己的皮膚不要過于細膩、讓實體更結實一些。起碼,瞧着皮相得像個男人。

可是沒用,結實的身體只是幻象,仍舊在愛上芷秋這一刻起跌得粉碎。

他懼怕因愛而生的欲,想觸碰她、想擁抱她、想親吻她、雲雲種種的這些,都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否定他的尊嚴,以及他永遠達不到的明天。

車馬将他眼眶內晶瑩閃爍的一滴淚颠簸下來,明晃晃的淚痕如天上的銀河,在黑暗的車內,格外耀眼。

當夜,陸瞻服了兩顆返魂丹,嵌翡翠的黑靴走過了淺園大大小小的每一座曲橋、每一條月廊、每一道風門。足足走到拂曉十分,亦沒有找回他丢失在月到風來閣門前的靈魂。

▍作者有話說:

小可愛們不要慌,陸大人想單方面分手是不可能的,下章就翻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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