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編織謊話
楚臨君見到端的時候,并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來,這位就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
是她的身體突然有些僵硬,目光不自覺地盯着其中一個人,腦中記憶碎片一樣雜亂無章地湧現上來,她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鹽部落的戰士個個骁勇,自從鹽山補充跟上之後,沒有吝啬,相比因為缺鹽而不得不控制攝入量的鐵部落的戰士來說,更有力氣。
鐵部落的人摸進邊緣時,她們就及時發現了。
今天負責巡邏的女戰士以秀為首,秀是個身形相比其他強壯的女戰士更為矮瘦的女人,若只拼力氣,她肯定拼不過大多數女戰士,但她能從人群中脫穎而出,成為小隊長,無疑有她獨有的本事。
秀腦子聰明,眼睛骨碌一轉,計上心來,在密林裏就好生戲耍了一番來人,用最近新抓的野豬吓得她們四處逃散,然後兵分幾路,把人一一抓獲。
端被抓的時候,正在努力往樹上爬。
一只野豬龇着獠牙在樹底下打轉,時不時地往樹幹上撞一撞,力量大得差點沒把她從樹上撞掉下去。
鹽部落靠海不靠山,樹矮細而稀疏,端逃跑之下,慌不擇路,随便挑的一棵樹爬。
這棵樹又細又矮,她還沒爬到頂,樹幹就微微下彎,吓得她只能緊緊貼到樹身上,一動也不敢動。
秀領着人把野豬趕跑,好整以暇地蹲守在樹下,等到幾人都兩股戰戰,實在扒不住了,不得不舉手投降,滑下樹自首。
端等人來前,做了僞裝,楚臨君一開始還當是密林裏的野人——三大部落之外,總有其他人的吧?但經過部落中人的科普之後,她才知道。密林之中可能有一些野人,但大多數都是獨居或是小群居,成不了氣候,且那些野人也活得不太久。有的時候上回見到她,再過幾年就沒蹤影了。
楚臨君略一思索,便也理解了。
人類是群居動物,特別是在暗藏殺機的原始時代,人類若做是族群不夠壯大,對上野獸根本只有逃跑或者等死。
那就是其他大部落的人了。
這簡直不要太好猜,織部落剛跟她們重新建交,大概不會用這麽拙劣的招術,必定是鐵部落的人。
鐵部落來的人不少,端等人是前哨,秀鬧了這麽大動靜,綴在後頭的人必定已經知道,且回去報信了,必須盡快查清她們的目地,并做好充足準備。
楚臨君身為小祭司,自然也參與了詢問。
她一到現場,就提議将人分開關押審訊。
走到端面前的時候,她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楚臨君順着身體殘留的餘感低頭去看那個把臉畫得看不出模樣的人。
“端?”
端也沒想到她們會失敗得這麽迅速這麽慘。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猛地擡起頭,正撞上楚臨君短暫複雜後歸于平靜的雙眸。
端一眼就看出她這段時間過得不錯。
楚臨君頭發整齊順滑,很好地束在身後,露出整張臉孔,身上也穿着幹淨的衣服和鞋。
她的形象和在鐵部落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以前在部落裏,楚臨君的頭發從來不會束緊,也不會露出全臉。
她似乎永遠都是将長發披蓋下來遮住半張臉的模樣,若非親近的人,恐怕都不知道她具體長相。
端是她的異父妹妹,當然能一眼認出來,若換成其他人,是不能的。
她咬牙:“君,是你!”
鯨一看,這都不用審,只一個字,就讓她們露了來處。
秀來問要不要聽楚臨君的話,鯨擺手,輕道:“按君說的做。”
待其他幾人都分別被帶下去,鯨才負手走到楚臨君身旁,微揚下颌示意了一下:“認識?”
楚臨君心情複雜地說:“是。端是我的異父妹妹。”
她想過坦白的,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抓來的人是鐵部落的,這些信息鯨随便問哪個人都能知道,她沒必要再做隐瞞了。
聽到楚臨君是鐵部落的人,鹽部落的人略有點騷動,有激動的人已經互相小聲讨論起來。鯨卻很淡定的樣子,随意點點頭:“那她就由你來審。”說完就走,半點不拖泥帶水。
楚臨君領着被戰士捆得結結實實的端往一旁走,等烨過來了,才開口:“你們有什麽計劃?”
她和烨是同盟,鐵部落派人潛進鹽部落勢力範圍的事,沒有必要瞞着她。
織部落暫時被安撫住了,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她們有沒有後招?
她把烨叫過來,也是讓人有個心理準備。
端眼神閃爍,看到這個倒黴姐姐似乎在鹽部落過得不錯,嫉妒像是螞蟻噬咬心髒。
她不答楚臨君的問題,反而罵道:“擺什麽架子,你以為自己還是鐵部落的小祭司嗎?”
過去的時候,她也曾有過想和楚臨君交好的心思的。
畢竟她們是親姐妹,雖然是異父,但她們不看父,只看母。
她們的母親元大小也是個長老,她們姐妹同心的話,将來未必沒有更好的出路。
誰知這個倒黴姐姐被祭司收為了弟子。
所有人都知道,若是一對姐妹中的姐姐被收為祭司弟子,那麽作為妹妹,她就必須要在十六歲的時候進祭塔,成為奉獻給神明的神侍。
放她屁的神侍!
她小的時候膽子大,曾趁着四下無人,爬上祭塔看過,前幾天成為神侍的鄰居姐姐四肢僵硬,雙眼圓瞪,已經死在塔裏了。
她當時還小,卻已經懂得了什麽是生死。
死就像是族中戰士狩獵時抓回來的獵物,身上的傷口或大或小,但都全身僵硬,眼睛合不攏。
她吓得心髒砰砰跳,本來要把事情告訴姐姐,卻在看到她長發覆面,神态陰郁地學着念頌祭文的樣子時反悔,只把事情跟母親講。
元當時還不信。
“神侍當然是要到神明身邊去,怎麽能用肉身凡胎呢?你不要亂說了。”
端當時不過七、八歲大,被母親安撫住之後,心中存着疑問,也沒敢告訴旁人。
直到她十二歲,開始參與狩獵的準備活動,頭一次親手肢解母親帶回的獵物,往日的記憶又一次泛上心頭。
這回她有了上次母親不相信的經驗,又哄又騙,帶母親去看到了新的神侍屍體。
元看到屍體之後,沉默了好久,撫着她的臉流淚。
端此時才明白,其實母親并非不懂神侍的結局只有死,只是出于對祖制的不敢違抗,或是還有其他原因,不敢信,也不願信。覺得反正倆孩子年紀還小,暫時逃避罷了。
她八歲的時候,還說年紀尚小。可她今年十二了,離十六歲,也不過四年。
端用了三年多的時間說服了母親:她有用,她是最像母親的女兒,也是最有可能繼承母親地位,甚至更進一步的女兒。終于讓她默許她對這件事做一些計劃。
原身的意念并不強烈,以往楚臨君也是要遇到事情,看到人或事,才會開啓相關的記憶。甚至在一些不是太重要的事情,比如吃飯喝水,可能是原身并不在意的事情,她連丁點記憶都沒有,完全想不起相關的碎片。
看到端之前,楚臨君一直都覺得原身應該是一個情感非常淡的人,也沒有什麽執念需要她來完成。
直到現在。
楚臨君感覺到手被人牽起,小心卻堅定地被人掰開,才發現手心被指甲摳出了血道。
烨取了淨化過的清水,給她沖洗傷口。
掌心傳來輕微的刺痛,楚臨君手指下意識地勾了幾下。
端沒有見過烨,她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楚臨君身上,直到此刻,才往烨身上看了幾眼。
她見烨生得比楚臨君還高還瘦還白,在心中嗤道:又一個廢物。
廢物果然就跟廢物在一起。
她淬毒的眼神往烨身上紮了幾下,忽然目痛難忍,閉目流淚不止。
楚臨君被她呼痛身叫回思緒,垂眼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端不像是會被她審出實話的樣子,與其在這裏浪費時間,不如去審審其他人。
端雙眼疼痛,心裏又恨又慌:“你給我下了什麽藥?你要毒瞎我?你好狠的心!”
楚臨君的聲音驟然冷了八度:“下藥?你以為我是你?”
端确認了所謂神侍其實不過是去送死的活祭,确實有想過要改變命運。
這本無可厚非,畢竟誰也不願不明不白地去白白送死。
她若是逃跑,或者串聯族中年輕姐妹們一起開展相關運動,反對并推翻這項不合理的血淋淋的祖制,就算原身因此也身死,恐怕心裏也是無恨的。
端千不該,萬不該,竟然想了那麽個缺德的方法。
祭祀前夜,端借着明日要祭祀的由頭,提着一壺喝的推開了君的房門。
“姐姐,明日我就要去當神侍了,咱們姐妹好久沒有聊天了,喝一杯?”
被選為神侍的姑娘,是要全身裹着織毯被人抱上祭塔的,意喻着這個純潔的少女,再也不會被渾濁的凡人觸碰,她将用餘生,待在神明的身旁,成為祂的侍從。
端在那壺甜水裏下了藥,哄騙原身喝下去,待藥效成功之後,與她互換了衣服,又将原身裹好,然後留在屋裏等。
等天亮之後,元親自來将掉包了的女兒抱出去,交給弟弟,扛上祭塔。
身體裏殘留的感情讓楚臨君的聲音止不住地輕顫。她雙瞳雪亮,粉唇被用力抿得發白:“你知不知道,房間裏放着一個包裹,是……準備要交給你的?”
包裹裏有原身幾天省下的吃食,還有一把鋒利的鐵匕。
原身被選為祭司弟子,并非偶然。
部落裏的祭司必須聰明,必須學很多東西,且,學什麽都得會。
原身在這方面有一定的天賦,被選為弟子,當成未來祭司培養,總不能怪她太聰明吧?
原身其實是處于祭司的監視中的。
畢竟部落為了維護安定的統治,不能讓大家知道真相。
她們本就是神的棄民。
只餘最後一尊神明的大陸,又哪裏能跟從前諸神皆在時的輝煌相比。
她們必須把這尊神供奉好,才能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生存下去。
至于這位神明并不想收神侍的事,她們不能讓人知道,于是編出一個謊話,宣稱少女們都是脫離了肉身,成為精神永存的存在。
反正也沒人知道真正的神侍是什麽樣。
在知道神侍實際上是怎麽回事之後,原身能想到的唯一的事,就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給妹妹準備一個能逃生的包裹。
而端就是這樣對待她的。
端明顯頓了一下,用力睜開血紅的眼睛:“然後我在山林裏艱難逃生,你繼續安安穩穩地做你的小祭司嗎?”
楚臨君心裏的激動突然就止住了。
她感覺到有什麽柔軟又哀傷的東西,正在從她身上抽離。
楚臨君:“你覺得,在你逃走之後,小祭司還能做得安穩嗎?或者,換一個問題。在發現我逃走之後,你過得很好嗎?”
端突然就想起了前幾天被關押的狼狽,一時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