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聞弛自然是不知道皇帝作的那些孽的。

他大清早起來,便看到常小歲捧來那一筐東西,卻是皇帝特意讓人挑選出來的最肥厚飽滿的狄零花花葉。

聞弛也不知道什麽樣的狄零花葉算是好的。

只能用小手上去抓了兩下,發現那些葉片汁水飽滿,皮薄肉厚,輕輕一劃都能滴出汁水了。

于是他裝模作樣地滿意點頭,讓常小歲安排人去曬制了。

卻不知道,乾承帝早早便讓人細細清掃了理政殿前的廣場來用。

于是那原本風吹雨淋的漢白玉地面,邊邊角角都像是被人舔過了一樣的幹淨,所有人在上面只敢脫鞋跪行,連身上的衣衫都必須是新制無塵的才行。

而能在上面跪行的人,那也都是被精挑細選過來的。

只因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皮子用來防塵,再三層錦緞,三層稠紗,最後三層比嬰兒皮膚還要細軟的雲錦。

頭一天便用熱水刷洗了無數遍的8、9歲小太監們,還未曾幹過粗活的手,指甲縫都沒有被放過,清理之後透着粉嫩。

此時他們便珍而重之地雙手捧着一片片狄零花葉,跪行在那幾乎是用價比黃金的布料鋪設的地面上一一擺放。

這樣的豪奢,讓一衆參與小朝會的閣臣們都忍不住側目。

與譚晏走在一處的閣老費文華忍不住搖頭,譚晏卻笑道:“再好的物件做出來便是讓人用的,放在庫裏倒平白便宜了那些耗子,閣老又何須心疼。”

費閣老斜睨了譚晏一眼,輕哼了一聲,卻并不答話。

不過心疼的又何止是這些老臣們,聞弛打着呵欠被捧到這兒時,看着那一地厚厚的布料和跪爬在那裏的光頭小太監們,就算不知道那些布料的價值,他也驚呆了。

曬點幹草而已,有必要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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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狗皇帝真是作孽啊!

更作孽的事情聞弛還不知道。

那些布料雖然墊過地面,但是在聞弛看來那就是用一下的事情,之後還是可以做衣服的。

可在宮裏,那是絕沒有讓主子穿墊布的規矩。

于是這些東西只能被收起來,放到另一個庫房直到爛掉為止。

而這種事情在宮中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

既然孽已經作下,聞弛也不知道怎麽辦,就只讓小太監們不再跪爬,自己躲到了理政殿省得眼疼。

于是理政殿內的老大人們,一邊商量着國家大事,一邊卻看着聞弛繼續作妖。

此時的理政殿與之前卻是不同。

禦案邊上立着個小幾子,上面是半座小宮殿。

仔細看,那宮殿就是個縮小版的理政殿——寬闊的殿內,高梁龍柱,幾排座椅前頭,高臺上一張金燦燦的龍椅,上面還放着繡滿龍紋的小墊子。

而那小人此時竟膽大包天地坐在那龍椅上,像模像樣地捏捏常小歲時不時送上來的半幹草葉,還不住嚴肅搖頭。

随後一群本不應出現在這裏的小太監們,就在理政殿中堂而皇之地進進出出,好似他們真的在幹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乾承帝卻坐在上頭,笑盈盈看着這邊的熱鬧,連政事都沒功夫聽了。

見皇帝如此胡鬧,幾位老大人看不過眼,直嘆氣,卻只能更大聲地讨論着,努力争取皇帝陛下的注意力。

聞弛此時可不在乎這些大人們是怎麽想的,他現在是活一天是一天。

他如今也終于明白了以前那些妖妃們的心理了。

反正已經被架在火上烤了,他自然是要多多享受現在的溫泉浴了。

什麽時候從那架子上下來了,那就是烤熟了,要被人入口了。

而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想出保命的辦法來!

可惜忙活了幾天,最後狄零花葉也沒有曬制成功。

這東西竟然不是随便曬幹就能用的。

原因是那花葉十分古怪。

內部的纖維濕的時候十分有韌性,曬制過幹則會變脆。而若是曬制得恰好,則水分少方便保存,且還保有了原本的韌性。

可恰好的那個點卻十分難把握。

曬制過程中若是剛剛好,就有那麽一刻是綠色忽然轉紫,紫色時便是那剛好的時候。可還來不及收,下一瞬卻立馬整片葉子都碎了。

竟是一時都不可錯過!

更麻煩的是,花葉中的水分不均,即便一處轉紫,其他地方卻還不到時候,而有些地方則早已粉碎。

如此,即便所有人都提着心看顧着,竟也沒有收回哪怕一片完整的紫色狄零花葉!

這可讓聞弛差點抓破了腦袋。

聞弛這人有些一根筋,有些事情鑽進去,其他事情就容易忽視——如此便忘了還在跟乾承帝生氣的事。

于是這晚,乾承帝總算是把這個寶貝疙瘩給哄回了寝殿。

他還像模像樣地坐在榻上,陪着聞弛一起研究這件事。

“這怎麽辦?竟是一根完好的沒有嗎?”乾承帝瞧了瞧聞弛的臉色,皺着眉頭似模似樣地苦惱道。

常小歲見狀立馬躬身回道:“是奴才辦事不利——”

乾承帝揮了揮手,“還有剩餘的葉子嗎?”

“還有些次一等的,其他的卻是沒有了。”花圃都被他們清光了。

“那咱們換個合适的天氣再曬?”乾承帝低頭看着哄榻幾上的聞弛,用哄孩子的口吻說道。

聞弛盤腿靠坐在為他量身定制的小榻上,并不答話,卻是幽幽嘆了口氣。

見那小人如大人般的模樣,乾承帝便覺胸中似是填滿了雲朵般的棉花,嘴角忍不住往上勾。

他用食指指尖碰了碰對方放在膝上的小爪子,聲音更為輕柔,“那朕讓人送些曬制好的過來?”

此話一出,乾承帝便見那小人立馬擡頭看向他,本有些暗淡的烏黑雙眼,竟似有些發亮。

乾承帝見狀,立時笑了,他随即揮揮手,站在不遠處的魏尹便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聞弛總算放下心中的心事,從座位上站起,便爬上了對方意會後朝他伸出的手掌。

他一邊爬,一邊心中吐槽。

早知如此,一開始就給他弄來須臾草不就完了嗎?

真是白費了好幾天的功夫。

聞弛就特別看不上這種辦事沒有效率的人,簡直浪費地球資源。

氣呼呼地這麽想着,聞弛表面上卻十分溫順地就勢攀到乾承帝的肩膀上,然後貼在對方渾身上下約莫是最柔軟的頸邊肉上,分外依戀地磨蹭着。

将作為寵物的乖甜發揮得淋漓盡致,哄得乾承帝真的是天上的月亮都樂意為他摘來。

如此,一主一寵都千辛萬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可謂皆大歡喜。

只是聞弛心中還是沒有把狄零花的事情放過。

這件事必定是有解決方法的,可別人到底是怎麽辦到的呢?

而第二天,便有人給了他答案。

早上顧凝芷起來,便讓人取來昨天針工局取來的衣裳。

鈴铛還懵懵懂懂,不明白這時候穿這新衣裳是為何。

玲珑卻一下子眼睛亮了,立馬伺候起來。

整裝完畢,顧凝芷便帶着一行人出門了。

一路上前半段銀錢開道,後半段只憑一句話。

前幾日還被整個後宮恥笑被趕出承平殿、今後恐要在後宮中孤老一生的顧美人,竟是一路來到了有些宮妃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面的乾承帝面前。

那句話便是——“臣妾知如何制取狄零花葉幹。”

那時聞弛正躺在禦案上的棉墊裏,用乾承帝的茶水打濕的小帕子擦着爪子,腦袋瓜琢磨着怎麽再給乾承帝找些事。

此時的他如論如何都不曾想到,這個因他才能入宮,也是因他才能見到乾承帝的女人,将會為他帶來多少的坎坷波折,又将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軌跡,使其朝着一個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疾馳——

聞弛一開始還挺高興。

第一是因為他的疑惑終于有解了。

第二則是因為他認出了顧凝芷。

對方因他入宮的,能走到這裏,他也替她高興。

而且如今被所有宮妃都視作了頭號敵人的聞弛,至今還覺得自己跟她們之間是沒有沖突的。

他管狗皇帝的上半身,她們管他的下半身,分工明确啊。

可**的是,這世上不是所有男人都跟他一樣,上半身與下半身是可以分離的——

看到聞弛從墊子上坐起,一副感興趣的模樣,乾承帝便笑道:“既如此,便允你一試。”

那聲音像是敲擊在自己的心口上,顧凝芷眉睫輕顫,努力壓下心中悸動。

她心裏很清楚,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

不管這個男人笑得再好看,也無法掩蓋對方眼裏揉不得沙子的脾性。

即使她的人偶再精致可愛,過不了今天這關,她下場照樣不會比那剝皮被拖上萬藏山的舞姬好到哪裏去。

這麽想着,看着那燒得通紅的熱鍋,顧凝芷輕輕握了握拳頭。

于是乾承帝便興致勃勃地陪着掌心上的小人,看美人炒花葉。

原來這美人說的最穩妥的辦法,便是炒制。

如此既能控制火候,還能用手不斷翻炒使均勻受熱。

是的,用手。

看到對方纖纖玉手伸入那燒熱的精鐵鍋中,聞弛驚得一下子掐住了乾承帝的手心。

那姑娘的手十分快速地在鍋中翻炒,兩三分鐘就又将花葉移出,送入另一個鍋中,如此這般,一連用了三口鍋。

聞弛不知道是什麽道理,懷疑可能不同的鍋溫度不同。

但是光看那空鍋上空的白氣,就知道那些鍋中溫度都不低。

聞弛看着都覺得手疼,可那姑娘卻眉頭不皺一下。

其實就算用手,也可以戴上手套。

可那纖纖玉手,在綠綠紫紫的花葉中不斷動作,卻偏偏顯得格外亮眼而誘人,讓聞弛都不由有些看呆。

想到身邊與他一同往下看着的那人,聞弛不由心想,那姑娘是個狠人。

就是此刻,聞弛都不知道顧凝芷來勢洶洶,卻是要拿他做踏腳板。

炒制過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顧凝芷身上,直到最終一整盤紫色狄零花葉炒制成功。

聞弛都替她松了口氣,卻忽然一旁有人驚呼出聲。

聞弛定睛看去,竟是一片紫色花葉像是長了腳似的,在地面上不斷前行着。

有人立時要上前查看,乾承帝卻揮手将人遣退。

此時殿中衆人安靜下來,便有不少人聽到一個很小“嘿哈”、“嘿哈”的聲音。

而後不知哪裏一陣風吹過,一下子将那紫葉掀翻在地,便露出了地下藏着的東西——那竟是個如玉制般的小人,只有三寸高!

而且那小人臉上卻全不似聞弛那吓人的黑窟窿般的眼珠子,和用線粗濫縫制的波浪紋卻永遠張不開的可怖嘴巴。

聞弛現在的樣子,要是出現在夢裏,他都能肯定自己絕對是在做噩夢。

可那新出現的小人,頭戴玉冠,四肢胖嘟嘟肉乎乎的,透着鮮活的肉色。五官更是精致可愛,極類兩三歲的嬰孩,甚至還有着成人無法抗拒的奶膘。

此時它又跌跌撞撞将那葉子再次扛起,便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吭哧吭哧往前拖,一路上都沒人攔着它。

小人扯着小短腿墩墩跑來到乾承帝面前,歪歪頭好奇地看着眼前人,便舉起比自己還高不少的紫葉,鼓着圓嘟嘟的臉頰,紅潤的小嘴輕啓,發出簡直能夠敲擊到人靈魂的細小奶音:“吶~”

聞弛的臉剎時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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