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之後的日子, 乾承帝幾乎每日都去碧游宮。

等到聞弛臉上的傷口被整平之後,聞弛拿了一小瓶不知名的藥液給他。

乾承帝接過,疑惑看向他。

“将這塗抹在傷口上, 等幹了之後就能凝結出一層薄薄的膜。一層層膜疊起來, 便是血肉了。”

乾承帝有些驚喜, “如果這東西足夠多, 是不是就能修複你的身體?”

聞弛笑笑, 回得卻十分殘忍,“沒有了。”

聞弛一直沒有告訴乾承帝他身體材料的來源, 雖然他知道以對方現在的狀态,一旦知道肯定會全力修複他,那麽原材料的問題會立馬解決。

可是這便會暴露掖庭司與他的關系,顧凝芷這個人已經有些瘋了,乾承帝又不值得信任,他不願意冒險。

為此他甚至不許常小歲經常過來, 只當做兩人是普通朋友。

他寧願再花三五年時間造一個身體, 也不想再多一個小愛。

将那液體塗抹在臉上, 這聽起來比之前削平傷口可輕松多了。

之前因為那如削肉般的疼痛, 乾承帝每一次結束之後都身心疲憊,那種甚至一度有了逃避的心理。

于是他還以為折磨就要結束了。

誰知他拿起軟毛刷一刷, 聞弛便抖了一抖。

他還以為只是巧合。

可是随後在他唰唰唰刷了三四下之後,聞弛一下子笑倒在了床上, “太、太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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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承帝一臉懵, 可是看着聞弛的臉上少見的笑容, 也下意識笑出來。

笑完,他才問道:“很癢嗎?我讓人換種刷子來。”

可是換成什麽材料,就算是最柔軟的千絲雲錦, 在聞弛臉上輕輕一擦,便也能讓他癢得倒仰。

到最後他甚至含着眼淚,臉上還帶着還未退卻的笑意,有些求饒地道:“你再重一點,太輕了更癢。”

然而無論乾承帝用什麽材料,多大力,一碰到他,聞弛依舊“哈哈哈”。

後來乾承帝都被傳染了,看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

聞弛笑着求饒,還往床上躲。乾承帝玩心起來,撲進去就抓着他作勢還要給他塗,聞弛便大笑着拼命扭頭,還伸手去撓乾承帝。

兩人像一對無憂無慮的孩子,在床上嘻嘻哈哈打鬧起來。

把外面的宮人們都聽傻眼了。

這晚乾承帝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寝宮。

坐在這個比以前安靜了許多的地方,乾承帝耳邊卻似乎依舊回響着剛剛那人沙啞又似乎帶着無限快樂的笑聲。

好像這兒又重新回到了三年前,總有個小人每每得意時,用怪異的聲音“嘎嘎”“咔咔”地笑,笑得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它一起樂。

這麽想着,他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掌心,那裏似乎還預留着對方手腕上那柔嫩滑膩的觸感。

他知道,那不是對方真正的觸感。

可他還是忍不住将手舉到鼻尖,嗅着上面與那藥液相似的味道,嘴角慢慢勾起一道溫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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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日,京中孩童紛紛唱着同一首童謠:

“大疫起,陰氏出。

十三城,累荷度。

治疫功,造浮屠。

卻不如,青芝山

割敵首,取荷度

擴土功,不世出。”

當這首童謠傳到陰氏耳中時,陰氏的人就忍不住了。

“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說大師兄治疫救人無數的功勞,還不如那郁青芝!”陰氏的小師弟陰封憤憤道。

臉上帶着顆淚痣的女孩雙眼紅紅,“我們下山治疫,是為了不想讓大師兄的心血付出流水,可這幫人竟然還将荷度的瘟疫歸罪到師兄身上!”

陰封接口道,“大師兄為了西境的瘟疫,連命都豁出去了,竟然還被人這樣潑髒水!若是當初瘟疫沒有治好,整個豐朝早就都沒了,還哪兒有他們今日的好日子過,哪兒還輪得到他們青芝山來逍遙!真是欺人太甚!”

當初領頭要給乾承帝好看的陰氏第四十四代中的老九,陰制陰沉着臉,冷笑道:“那就讓他們都嘗嘗瘟疫的滋味,也好反省反省,到底什麽功勞才最大!”

“胡鬧!”四十四代中的老三怒道,“大師兄在的時候就說過你做事過于偏激,不計後果,容易給自己招致禍患。現在大師兄走了,他的話你也忘到腦後了嗎!”

陰制一聽這話,就紅了眼,再不吭聲。

老七此時才開口,“小九的辦法是不對,但他說的話是沒錯。我們不能對這個謠言坐視不管,讓那些人毀了大師兄的身後名。”

“那你說怎麽辦?”老三皺眉問道。

“那狗皇帝不是一直想召見我們嗎?我們就去會會他!”老七冷笑道,“他不就是想用我們嗎?那就讓他付出點代價——反正這疫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治,為什麽不問他拿點好處來?”

小師弟陰封一聽就炸毛了,“我才不想跪他!我吃了他的心都有!”

老七翻了個白眼,“蠢貨!那你就不能第一就要個不跪的特權?”

陰封一怔,“這也行?”

在場的唯一的女孩小八忍不住被他逗笑了,随後想了想卻說道:“我們還可以要求他給大師兄正名——最起碼,要說清楚荷度的疫情跟十三城沒關系!大師兄治疫治得非常好,沒有一點遺留,救人無數,他才是功蓋天下的那個!”

老七勾唇,“還有那不要臉的青芝山,敢跟老子的師兄比功勞,老子要治得他們沒臉出門為止!”

于是陰氏出來的人,兵分兩路,一部分留下來繼續清掃疫情的後續問題,另一部分則帶着任務進京。

期間還發生了點争執,老七不想讓老九陰制入京,說他“容易受激,被人利用”。

陰制當然不服,大鬧了一場。

不過随後陰制回到自己的住處,對着自己的小厮,卻紅了眼。

那小厮便勸他,“主子您是真性情,大師兄在時,必也是喜歡您的,才會對您直言不諱。”

想起以前的那段日子,陰制老是陰沉沉的臉卻也露出了笑意,“大師兄最疼我,說我最多,罰我最多,可若是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卻也是第一個想到我的。”

這麽說着,他忍不住移開視線看向窗外,好緩和自己眼中的淚意,“所以我這次才想去京城,替大師兄讨回公道。”

小厮嘆息,“樹欲靜,風不止。”

一句話,生生把陰制的眼淚說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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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氏進京當日,乾承帝帶百官出城相迎接,重視之意言于意表。

可誰知還沒等他開口,陰氏老七硬生生帶着其他人來了個三跪九叩。

當時乾承帝心中就咯噔了下。

随後陰七開口就是請罪。

巴拉巴拉一大通,中心意思就是陰氏治疫不力,沒能一下山就治好瘟疫,才導致荷度平民遭殃,甚至軍中都有幾萬人喪生。

乾承帝當然不會因此怪罪,“愛卿千裏迢迢前往荷度治疫,本就是為國為民。治疫之事,亦不是一夕之事,便是有如此多人因此喪生,可亦有更多人因你們而活命,陰氏一族只有功,無過矣!”

“草民們有過!”陰七卻不想就此略過,跪在地上堅持道,“吾師兄以命治疫,為救天下萬萬人,生生耗盡心頭血将疫源困于漠岩,才有了豐朝之後三年的太平。可如今,我等卻不曾為他守好這片太平,才讓疫情再現!草民有罪!”

聽到這兒,乾承帝不由嘆息,“貴師兄心懷天下,有安世之能,失之,蒼生苦也。”

被他這話一激,陰氏一群人中,立馬有不少人紅了眼眶。

陰七更是哽咽道:“大師兄是真正心懷仁善,從不求回報。草民等俗人無臉提效仿,可也必要以命相搏,徹底清除疫源,還蒼生一個真正的太平!”

說着,陰七帶着所有這次來的陰氏族人緩緩伏地,“請陛下嚴懲造疫之人!”

“請陛下嚴懲造疫之人!”

“請陛下嚴懲造疫之人!”

……

陰氏的最後一句話,久久回蕩在京城外的天空上,驚起了一群停駐在樹頭的鴉雀,也吓人青芝山的人個個面色如土。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陰氏一族來勢洶洶,不為其他,便是沖着青芝山來的!

郁雎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嶄新的府邸時,心中還在想着剛剛的事情。

陰師們與道師不同。

道師們從來有無數山頭,不是他起便是你落。

可對于陰師們而言,陰氏一族從來是壓在他們頭頂的最大的那座大山。

幾百年來,即便依舊有不少派系起起落落,陰氏永遠屹立不倒。

就是郁雎自己,也是從小聽着陰氏的傳說長大的。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被陰氏樹立為敵。

他只是——只是稍微貪心了一點——

他不想自己陰靈之道學得再好,也必須像他的父輩那樣,對一個九品芝麻官都要恭恭敬敬,低頭哈腰。

他不想無論自己有多大能耐,一個衙役也都能對自己頤指氣使,甚至在武英帝之後,受到道師們打壓的他們,日子拮據得還不如一個小小富商。

明明他們能夠撒豆成兵,縮地成寸,為什麽道師們能被尊為國師,他們卻只能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不甘心。

所以他早早下山,想方設法想要被人慧眼識珠。

他四處下注,就為了能有一天雞犬升天。

所以當他終于由于一個女人而得到了乾承帝的重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展示自己的才能,讓他知道他不止是顧凝芷的師父,他能帶給他的是他遠遠想象不到的!

也所以,他不滿足于只被用來對付荷度的蒙脫脫,他還想加入到更遼闊的戰場,讓自己成為一把乾承帝不可或缺的所向無敵的矛——

“父親,陰氏不會已經知道荷度的瘟疫是我們下的了吧?”郁雎唯一的兒子,郁緯滿臉焦躁地問道。

郁雎一臉平靜地坐下,緩緩喝了口茶。

郁緯卻忍不住再次開口,“父親——”

“怕什麽,”郁雎卻淡然道,“陛下是個什麽樣的人,到了如今你還不清楚?”

說難聽點,乾承帝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帝王。

他心中哪怕有那麽一點公正,便也不會到了如今還對之前的事情一聲不吭了。

“我青芝山可有上千陰師為陛下效勞,陰氏能給他什麽?今日磕個響頭,明日他們就甩甩袖子走人了,陛下要東征,東海有火器,到時還不是要用我們!”郁雎冷笑道,“陰氏不出世的族規,可不是說說而已的。

“沒了我們,陛下能用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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