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3更
林嬌端着飯菜沒法扶老人, 一路往前走,“外婆外公,小心臺階。”
“哎。”
兩個老人跟在後面走進加工點,大娘正準備伸頭看林嬌怎麽還沒回來, 對上老人的眼神一愣, “這, 這是?”
“大娘,這是北骁的外公外婆, 特地過來看我。”林嬌介紹完, 沖着大弟招手,“過來喊外公外婆。”
何秀聽完,急忙擦了擦手, 滿臉笑容走上前,“原來是親家, 快進來坐着。”
智文提了兩把椅子過來,輕聲道:“外公,外婆。”
老兩口揚起笑容答應,外婆道:“嬌嬌大娘, 你也坐, 歇着吧, 這是智文?長得像你爹, 俊着呢。”
林嬌把菜放在竈臺上,走過來問:“外婆, 你們吃飯了嗎?”
“吃了, 對了。”外婆低頭從包裹裏端出一個保溫盒, 笑着道:“這是我讓你二舅媽炖的老母雞湯,正好趕着飯點可以喝。”
老人都特地從家裏拎過來了, 再拒絕顯得矯情不說,還會讓老人不開心,林嬌伸手接過,甜甜一笑:“謝謝外婆,辛苦您這麽大老遠拎過來,也幫我謝謝二舅媽。”
“謝什麽,傻孩子。”外婆聽完眯起眼睛直樂。
“嬌嬌,這就是新品種糯米高粱?”
林嬌聽到聲音回頭,看到付建民正彎腰看着簸箕裏攤晾的糧食,走過去道:“是的,這是攪碎過煮出來的,完整原料現在沒了。”
付建民擡起頭,滿意看着她,“像模像樣,嬌嬌,我很期待看到你的成果。”
林嬌笑了,“外公,謝謝信任。”
“嬌嬌,你們吃飯吧,別等我們。”外婆将雞湯遞給大娘,“自從聽你大舅說完你會釀酒,還發明了釀酒糧食,你外公就高興壞了,飯都能多吃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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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要來看你,他就非要跟着來,想看看你做的怎麽樣。”
林嬌拿着小碗到水龍頭底下沖洗,聞言回頭看向老人,“外公,市辦應副主任和大舅聽完都保留懷疑,您就不怕我是弄虛作假嗎?”
“你不是那種弄虛作假的孩子。 ”付建民背着手四處張望,“他們不是不信任你,是想保證萬無一失,原料都在這,他們眼又不瞎。”
“都是為了百姓生活有保障,不親眼看着畝産六百斤從地裏收上來,他們怎麽敢去立項。”
“我心裏有數,外公。”林嬌走到竈臺邊,盛了三碗飯分給大娘與智文。
付建民看完曲房窗戶,滿意點頭,“嬌嬌,你放心種,放心幹,只要你真的能做出成果,縣裏的幹部,不會讓你白付出。”
“哎,謝謝外公。”林嬌夾了點菜到米飯上,坐到外婆旁邊。
“已經在白付出了。”外婆沒好氣道:“瞧瞧這什麽呀,吃飯連個桌子都沒有,能幹好活嗎,嬌嬌,喝湯。”
林嬌應聲,端過來一碗湯,喝了一口贊道:“真好喝,二舅媽手藝真好。”
外婆眼神和善,“好喝你就多喝點。”
吃飯中外婆與大娘唠唠家長裏短,眼看要開始忙了,老兩口起身離開。
熱情送走老兩口後,開始拌料。
三人穿上白色防護服,來到發酵房,将發酵桶用開水消毒幹淨,糧食倒進去,按照比例添加冷開水。
“大娘,智文,盡量攪拌成顆粒狀,粘性高不怕,等下放進酒曲就好了。”
大娘用力攪拌,忍不住道:“哎,真香,吃了能咋樣不消化?”
林嬌笑答:“比正常糯米粘性還要高一點,吃進去得多消化好幾個小時。”
“只要不是不消化,多在肚子裏裝幾個小時,那不要太值噢。”何秀咂嘴,“這要是家家戶戶自留地都能種點,一年到頭再不怕挨餓了。”
果然猜得沒錯,經歷過饑荒年代的老人,都會産生這樣的想法。
倒入酒曲後,糧食粘性随着攪拌慢慢被活性超高的酒曲糖化,變得潤滑不粘稠,讓大娘大弟直呼神奇。
每拌好一桶料就立馬蓋上蓋子,暫時沒有密封死,擡頭囑咐:“大娘,前三天早晚要攪拌一次,之後密封好等發酵。”
“好,我記得了。”大娘回答完,看向窗外,“太陽快下山了,你們先回去,我住這看着。”
林嬌脫掉防護服,“大娘,前三天住這,之後就可以鎖上門回家。”
“那怎麽能行。”何秀掃視一圈,悄聲道:“我得看好,萬一有人心眼壞,跑來破壞酒可怎麽辦,再說這裏值錢機器這麽多,要是被人偷了,上面肯定算在咱頭上。”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防人之心不可無,隔壁還住着一個楊彩瑩,誰又知道魏家人會不會再來報複。
“智文,明天把你被褥帶來,晚上陪大娘住這。”
林嬌說完,何秀就擡起眉頭,“咋,我又不怕,這裏還有電,一摁就開,亮堂得很,什麽都很方便,以前半夜爬山幹活都不怕,住這還怕啥。”
“要真有什麽,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林嬌不放心,大娘畢竟年紀不小,還是讓智文在這更放心。
臨走之前,幫大娘飯打好,讓方主任搬了張床進來,這年頭棉花被單都很值錢,已經提供一床,不能再讓人提供。
正好趕上國營飯店開門,來吃飯的人都熱情和她打招呼,進去買了一些肉餃子,白饅頭涼菜。
一路騎車,載着大弟到公社,中學已經放學,又往前騎了一會,看到四叔與智思的背影。
“叮鈴~!”
搖響車鈴下車,前面兩人聽到鈴聲後回頭,智思面色浮現驚喜,“大姐!二哥!好巧啊!”
“今天釀的糧食不多,正好趕在下山之前弄完。”
等大弟下車後,林嬌又道:“智文,你來騎。”
智文一怔,看向車頭,“我不會騎。”
林嬌讓他扶住車把,輕聲道:“我來教你,你個子這麽高,稍微一教就會了。”
智文雙手握緊車把,眼裏閃爍着期待與興奮,嘴角揚起,看向大姐,“怎麽騎?”
“你先坐上去,單腿撐地,我平時那種上車方式,怕你用了直接倒下去。”林嬌站到車尾,沖四叔招了招手,“你放心騎,找到平衡感,我跟四叔會扶着後車座,不會讓你摔傷的。”
智思背着書包小跑過來,洋溢着笑臉,“二哥,加油。”
智文單腳撐地,回頭了一眼四叔與大姐,內心有點忐忑,卻也充滿安全感,握緊車把,嘗試單腳踩住踏板,往前一蹬,車輪瞬間轉起來。
沒走兩圈,手心出汗,車頭搖擺,車身搖搖晃晃,極度緊張快要摔倒時,旁邊沖過來一道身影。
清新雪花膏香味拂過鼻尖,大姐一手牢牢握住車頭,一手扶着車墊,對他溫柔笑着道:
“一腳蹬出去,另一只腳就得立馬跟上,雙腳并用,讓車子行駛,雙手扶住車頭,掌握行駛方向,平衡缺一不可,再來一遍。”
暗自深呼吸,照着大姐的交待,重新騎了一遍,一腳蹬出去,另一只腳立馬配合,掌握車頭方向,不知不覺走出去好長一段路。
緊張沉重感瞬間消失,渾身輕盈,單腳撐地,略微有些激動道:“我找到平衡感了。”
聽到後面傳來加油聲,智文再次一左一右蹬起來,渾然不覺後面的大姐與四叔早已松手。
整顆心随着晚風飛揚,沿途是熟悉的田埂,前方是一眼望到底的村口,也是原本一眼望到底毫無希望的未來。
随着心情轉變,驚奇與新鮮感改變眼界,落日餘晖撒落田埂,田裏碧波蕩漾,他心底随之生出一種乘風而起,破浪追日的暢懷。
無所拘束,渾身毛孔張開,肌膚表面蒙上一層細汗,埋藏心底的追求與夢想如同枯木逢春,在朽灰之上萌芽複蘇。
驚蟄春雷乍然響起,冰雪無聲融化。
溫暖與生機終于重回人間。
勒住手剎,單腳撐地,汗水浸透後背,望向後面沖他揮手的家人,智文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笑容璀璨喊道:“大姐,我會騎了!”
智思率先跑過去,兩條辮子跳躍晃動,“大哥,你好厲害啊~!”
林嬌拎着包快步走過來,“有天賦,平衡機能不錯,騎回家吧。”
智文笑着點頭,“那我先走。”
大弟難得這麽開心,林嬌心情随他一起變好,攬住大妹的肩膀,“坐慣了自行車,再從學校走回來,累不累?”
“不累。”智思搖頭,“每天在學校坐着,正好走一走。”
林嬌笑笑,拽着大妹的小辮子,快步走回家。
“喲,智文也會騎自行車啦!”
“這家夥,真精神!一天不見,成城裏小夥了。”
“智文,自行車好學不?”
“一棍打不出兩個屁,你問...”
“好學,一學就會。”
衆人一愣,沒想到智文會搭大家話茬,反應過來,問得更加起勁。
等回到家裏,林嬌坐在椅子上,兩個小的握着小拳頭,認真努力幫她敲着,一天勞累頓時全消,心裏還跟吃了蜜一樣甜。
拿出肉餃子獎勵兩個小家夥,分了一些到智思飯盒裏,又放了白饅頭涼菜,家裏人開始吃飯。
外面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林嬌偏頭看過去。
一個瘦弱女孩綁着兩個麻花辮站在門檻邊,微微垂着頭,林嬌起身道:“百靈?進來啊。”
周百靈猶猶豫豫踏進門,走到堂屋擡頭抿唇怯懦一笑,細聲慢語:“大爺爺,沒耽擱你們吃飯吧。”
爺爺慈祥笑着說沒有,幾個孩子乖巧叫人。
林嬌搬了個板凳遞給她,好奇問:“咋了百靈?”
“謝謝。”周百靈小聲說完,坐到凳子上,聲音變得更小,“我來,想問問,你這還有沒有釀酒糧種子了。”
林嬌微怔,“有,你想種?”
周百靈輕輕點頭,握緊手指,再開口面色有些少見的堅決,“種,我想種,掙了錢我想給我媽買一件衣裳。”
“你想種,我肯定給你。”林嬌咬了一口饅頭,“但是,一隊都沒人種,你種了會不會被周家人排擠?還有你媽,你媽應該不知道吧?”
“不知道。”周百靈聲若蚊蠅,眉間有一抹郁色,“因為我要結婚,我媽把攢了三年的布票拿去給他新衣服,我就想種釀酒糧,幫我媽換身衣服。”
林嬌咀嚼動作一頓,“他是誰?你什麽時候談的對象?”
智思突然插嘴:“是一隊知青郭通吧?”
周百靈擡頭,長了一雙修辭學裏的秋水剪瞳,真正的憂傷瞳孔,楚楚可憐。
但她這雙眼睛能夠形成,多半來自于她的家庭。
父親在她還未滿月的時候去世,原因是她媽吳海茹沒有奶,半夜周百靈哭得厲害,特地跑到池塘裏去捉鲫魚,結果淹死了。
從那時起,吳海茹就把所有罪過怪在周百靈頭上,除此之外,還對百靈有強烈的掌控欲,小到買一根針,一根線,一句話說幾個字,都要經過她的允許,她的審核。
林嬌沉默許久,道:“種子可以給你,我把方法寫下來,你回去照着泡。”
周百靈喜道:“謝謝,嬌嬌謝謝你。”
拿完種子,倒完藥水,把人送走,智思悄聲道:“大姐,那個郭通不是什麽好人。”
“你怎麽知道?”林嬌收拾碗筷,準備洗涮。
智思哼了一聲,“他天天往人衣領子裏偷瞟,還摸過別人的屁股。”
“你天天懂得不少。”林嬌擦完桌子,板着臉道:“背後不要亂說人壞話,有些話說出來也要過過腦子,不要跟村裏那些年紀大的婦女學,她們嘴上沒個把門,葷話張口就來,你一個小女孩全給學了,只會越來越沒素質,懂嗎?”
智思噘嘴,“噢。”
收拾完躺在床上,抱着智敏,讀着新帶回來的小人書,小妹聽得雙眼亮晶晶,時而發出驚呼,時而笑得前仰後伏,
智思趴在被子上,故意打岔,大聲背課本,發現成功讓大姐嘴瓢時,連忙往裏滾兩圈,咯咯直笑。
正準備吹油燈睡覺時,院子裏傳來敲門聲,先是禮貌的敲,沒過幾秒,門被拍的咣咣響。
聽到四叔應聲,林嬌讓兩個妹妹鑽進被子裏,自己起身穿上衣服,走出房間。
“嬌嬌!給我出來!”
将堂屋門打開,看到一隊隊長周達,後面跟着吳海茹周百靈母女,還有一群姓周的人,
“達子叔,啥事?”
周達還沒說話,吳海茹先哭起來,“嬌嬌,這種子嬸來還給你,你千萬千萬不要再給百靈了,嬸謝謝你,不管你出于什麽用心,嬸都謝謝你,只求你不要把心思打到好欺負的百靈身上,她就是個沒爹的女娃,在一隊沒有一丁點分量。”
周百靈流着眼淚道:“媽!嬌嬌什麽時候欺負過我了,我說了多少遍了,你怎麽就是不信,是我自己要種的,我自己要種的!”
“啪!”
吳海茹回手扇了一巴掌,顫抖着手指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敢這麽跟我說話,還敢背着我去安排地裏的事,她是怎麽誘惑你,讓你背叛我,背叛一隊周家人的,趕緊說出來!”
周百靈捂着臉,眼淚從指縫中流出來,“是我自己要種的,說了是我想給你買衣服。”
吳海茹再次舉起手,往百靈背上捶了一拳,“你還敢撒謊!”
母女倆說話都是輕聲細語,但吳海茹打起人來可一點都不輕。
記憶裏,經常拿着一根柳條,将百靈抽的渾身都是傷痕,村裏老人勸過,周家人管過,但日子總歸是人母女倆過,誰都沒空天天管着。
再說吳海茹自打丈夫去世,一直未曾有過改嫁的心思,對外性格軟弱,嘴裏各種‘求你’‘謝謝’‘我的錯’‘我不好’‘都怪我’,堵得人說不出話來,通常最後還得反過來道歉。
這就是村裏第三朵奇葩,一把軟綿綿會拐彎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