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有聲音──是腳步聲。
一瞬間亞拉岡以為是自己耳鳴産生幻聽，在這片靜得可怕的虛空中，他完全聽不到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別的聲音……那陣腳步聲漸漸清楚，亞拉岡甚至聽到有人在呼喚：『愛斯泰爾──愛斯泰爾──』
趕忙爬起身來，亞拉岡四處張望着聲音來自何處，眼前渺茫的空間彷佛出現一道無形的裂縫，溶入一個金發身影後便恢複原狀。
那是一個英俊挺拔的金發精靈，向他微微笑着：『好久不見，愛斯泰爾。』
『你是……』亞拉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會站在自己面前：『──哈爾達？』
精靈微笑點頭，亞拉岡還有點驚訝自己是不是眼花，但眼前這位精靈和他記憶中的哈爾達一模一樣：『你不是……？怎麽會……？』
『我的确死在號角堡一役，現在你看到的只是一縷幽魂罷了。』哈爾達挑高眉頭，慢條斯理的語氣彷佛這事不足一提：『或者你以為精靈沒有靈魂？』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亞拉岡被搶白到差點說不出話來：『我只是太意外，沒想到竟然見得到你！』
『我也很意外，要不是歐絡因的請求，我一樣不可能見到你。因為精靈和人類的靈魂是存在于曼督斯神殿不同的時空。』哈爾達邊說着邊審視這片空茫，輕聲一嘆：『只是這裏……也末免太冷清了點。』
『我已經習慣了。』聽到一個陌生的人名，亞拉岡眉頭微蹙：『歐絡因？這人是……？』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事情的來龍去末我也不太明白，這位不明人士托我來見你談一些事情。』
見到亞拉岡迷惑的神色更深，哈爾達續道：『曼督斯神殿最近要進行精靈的轉生，而我很榮幸是這一批轉生在伊拉西亞的精靈。』
亞拉岡還是有點疑惑，曾經讀過精靈歷史，對精靈的轉生略知一二，只是哈爾達為何在轉生前還特地來見他？難道……
不敢妄加揣測，但亞拉岡已不自覺微微顫抖：『轉生？你要轉生在伊拉西亞……』
『是的。』高傲俊美的臉龐笑意更濃，哈爾達輕輕點頭後微微欠身，動作十分優雅高貴：『您有什麽口信想轉達的，在下十分樂意為您服務。』
僅短短這麽一句話，亞拉岡的心思瞬間已全部飛到那個令他魂牽夢萦的精靈身上……哈爾達言下之意再明了也不過，他可以托哈爾達轉達他想告訴勒茍拉斯的話，這是他作夢都沒想到過的恩典……頓時成千上萬個念頭蠢蠢鑽動，亞拉岡的腦海一下子滾成一團漿糊，呆上好一陣子沒反應。
Advertisement
『愛斯泰爾？』哈爾達試探問一聲，他不解為什麽這個消息會讓黑發人石化。
亞拉岡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後他長長嘆了口氣，有太多太多無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都化為一嘆，灰眸閉上了又睜開，他直視哈爾達，一字一句輕聲說道：『請幫我看看他……看看勒茍拉斯過得好不好，我知道他會好好活下去……』
『僅僅如此？』哈爾達狐疑揚高尾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托我轉達的，僅僅要我用眼睛幫你确認勒茍拉斯過得好不好？』話鋒一轉，哈爾達的反問多了絲銳利：『請問，你覺得他會過得好嗎？』
『我……』
『何不聽聽我的建議？』俊美高傲的臉龐浮起一絲興味盎然：『也許你該跟他說，你在曼督斯等待與他相會。』
『不行！』亞拉岡反射性立刻拒絕：『萬一勒茍拉斯知道我在這裏，他會放棄自己的生命只為了與我相會……』若換做是他，他也會這麽做。
『那你留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麽？』與其說困惑，倒不如說是哈爾達有力的反擊：『你堅持着不肯離開這個世界，不就是等待着與他相會？為什麽這麽恐懼說實話？』
『我承認，我的确在等待與勒茍拉斯相會，但──不該這麽快，不該用這種方式。』語調不自覺轉為激昂，這是亞拉岡與哈爾達初次與“吵架”兩個字沾上邊的對話：『精靈不該為人類心碎而死，勒茍拉斯不該這麽做，更何況他還有他的親人……』
『勒茍拉斯早為你心碎了。』哈爾達淡淡一句話剎時止住了亞拉岡的激動，亞拉岡第二次被石化，睜大眼呆瞪着哈爾達不知如何回應。
『人類對哀傷的抵抗力很強，你們很容易忘卻哀傷。但是你別忘了，勒茍拉斯是精靈，精靈的記憶力會使得他永遠活在最悲痛的那一刻，而他強迫自己活下去，無異是活活承受心碎的折磨卻無法解脫……你不覺得這樣對勒茍拉斯太殘忍了？』
勒茍拉斯……勒茍拉斯……眼前再度劃過精靈不再有笑容的蒼白臉龐，那雙晴空萬裏的湛藍再也不複清澈，一陣巨痛撕裂着亞拉岡的胸口，跟着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人類的思考模式一直都是如此，尤其是你，愛斯泰爾。』
『你總是認為精靈不該為人類心碎而死，總是認為一條生命不該背負另一條生命。我所不了解的是，為什麽你總是解讀成“背負”，而不認為那是另一條生命自己的“選擇”？』
『盡管人類的衰老與死亡無法選擇，但精靈卻有選擇活下去或死亡的權利。你一直認為勒茍拉斯應該活下去，是否太過幹涉勒茍拉斯的選擇權？他有權選擇努力活下去，當然也有權選擇死亡解脫悲痛，他的生命屬于他自己，并非屬于你，你明白嗎？』
哈爾達臉不紅氣不喘狠狠數落眼前的人類一頓。亞拉岡早已招架無力頹然坐倒在地，只能蒙住眼，硬生生忍住鼻中的濕熱和眼角的微濕……他無法反駁哈爾達的話，在該與不該之間他的确太過堅持自己的想法，他一直以人類的眼光去看生與死，以至于他忽略掉勒茍拉斯有自己生命的自主權，忽略掉精靈對生死的觀點與人類根本歧異。
有好一陣子，這片空茫中沒有半點聲音。哈爾達只是靜靜看着三度石化的黑發人，平心靜氣等待亞拉岡第二次決定。
長聲一嘆，亞拉岡嘆了第二口氣……第一次嘆氣時，是無法出口的千言萬語化為一嘆，而第二次嘆氣，卻是再無可尋化為言語的字眼，只能一嘆。
『……麻煩請告訴他，我在這裏。』睜着被淚水模糊的灰眸，亞拉岡嘶啞着嗓子道：『我不再幹涉他的決定，再也不幹涉……』
『我會盡己所能圓滿達成我的任務。』交涉成功！金發精靈高傲臉龐揚起一絲得意的微笑，非常滿意自己的表現，他對亞拉岡欠身行禮：『容我提醒一句。這句話要轉達給勒茍拉斯，必須等到我恢複記憶為止，你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亞拉岡只以點頭表示他得知這個訊息，半低着頭沒有說話。
『那我先告辭了。』哈爾達轉身欲離開，突然間想到什麽又轉過頭：『我忘了問你。』
低着頭尚未擡起，亞拉岡沒注意到哈爾達眸光中一閃而過的戲谑：『什麽事？』
『如果勒茍拉斯已經有別的戀人了，請問我該怎麽辦？』
* * *
伊拉西亞難得地如此熱鬧。
對于主神們傳達同胞即将轉生的消息，精靈們歡天喜地，同時也不免猜測是那些親人或相識的好友即将重返這個世界。
然而這些喜悅完全沒有影響到那位總是待在港口邊小亭的精靈，即使身在蒙福之地、身在伊拉西亞、身在同為精靈同胞中，勒茍拉斯永遠是最疏離的那一個，彷佛他不是居住在西方仙境般。那雙總是帶着些微血絲泛着淚水的眼眸，總是一直凝望着與眸色相同的大海，從來沒有轉開眼過……
『我有話要跟你說──！』
有點訝異轉過頭，勒茍拉斯看到一個小孩子雙手叉腰對他大吼，倒似向他發脾氣般……只是這個小孩眉目眼鼻似曾相識，勒茍拉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哈爾達？』
『的确是他，只是現在是“小”哈爾達。』從容不迫又略帶調侃的嗓音，葛羅芬戴爾慢慢從後頭走出來，身後還跟了一大群孩子：『今天的課程是踏青，我還沒決定帶孩子去那裏玩，小哈爾達就帶頭沖到這裏說要找你……突然間轉生了這麽一大群小精靈，我還真不習慣！』
一群小精靈已經自動爬到亭子裏，乖乖坐着跳上跳下的都有！小哈爾達就挨在勒茍拉斯身邊環住勒茍拉斯的腰，擡高小臉直直看着他，皺皺眉頭：『你在哭。』
『嗯。』無意隐瞞這個事實，勒茍拉斯擦幹眼淚問道：『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麽？』
『我還不知道！』小哈爾達的回答令勒茍拉斯傻眼：『等我想起來……』話還沒說完頭頂就被葛羅芬戴爾敲一記，随即補充：『這個小家夥至少得等上一兩千年才會恢複記憶，他的愛人可等得心急死了！我也很心急……』
『很痛耶！幹嘛又打我頭！』小哈爾達撫頭大聲抱怨，葛羅芬戴爾笑得非常和藹可親：『常常打頭記憶才恢複得快啊！我等不及羅斯洛立安最嚴厲總教頭張牙舞爪雷厲風行的迷人風采重現伊拉西亞，不過長大後可以欺負的機會也沒了，要把握現在！』說着說着葛羅芬戴爾又舉起手狀似要敲，這次小哈爾達眼捷手快躲過一劫沒敲到，順便回一個鬼臉。
『點心時間到了！』葛羅芬戴爾的宣布讓孩子們一陣歡呼，已經有人迫不及待擺好米盧活拆開葉子拿出蘭巴斯……勒茍拉斯左右邊突然伸出兩只手，一大一小，小只手是小哈爾達，拿着一塊蘭巴斯；大只手是葛羅芬戴爾，捧着一杯米盧活，異口不同聲：『拿去』，『給你。』
葛羅芬戴爾斜睨小哈爾達一眼，狀似埋怨：『真沒默契啊……。』
『謝謝你們。』勒茍拉斯接過點心微笑着看着這一切，看着身邊一個個不時吵架或挨過來撒嬌的孩子，突然覺得好久好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今天就讓幽暗密林的王子殿下被吵一天，改天換另外兩位雙生子殿下來吵。』葛羅芬戴爾緩緩道：『雖然幫不了你，至少還能陪你談天解悶。』
『伊萊丹和伊羅何？』勒茍拉斯有點意外。
『是的，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一個毫無時間觀念的種族，一個感覺不到時間消逝的地方。但無論如何光陰仍然在每分每秒中無聲無息中流動着……
兩千三百一十九年後，勒茍拉斯依舊帶着幹不了的淚痕坐在岸邊的小亭遙望着大海，而身旁兩位黑發精靈也安安靜靜一起坐着，偶爾竊竊私語。
『勒茍拉斯──！』突然冒出的大吼讓三個精靈都吓一跳。
『哈爾達？』勒茍拉斯轉過頭，一個高頭大馬的精靈站在不知多久以前同一個地方吼叫，手沒插在腰上倒是彎腰扶着膝頭氣喘噓噓。後頭跟出來的不是葛羅芬戴爾，而是另一位同樣氣喘噓噓的精靈。
見哈爾達這副模樣，勒茍拉斯加上雙生子三個連忙起身圍着他，他們可是頭一回看到這位形象優雅高貴的友人第一次如此失态。
『你想起來了？』勒茍拉斯順口問道，哈爾達還在喘，但拚命點頭。
『他在……他在曼督斯神殿……』這句話一出口，眼前三個精靈全都瞪大眼，一時間腦袋轉不過來，無法确切了解哈爾達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伊羅何忙問道：『是那一位精靈在曼督斯？』
哈爾達還在喘氣，只能對伊羅何的問題搖頭否認。
『不是精靈？』勒茍拉斯原本就蒼白的臉一下子整個慘白起來，沙啞的嗓音帶着幾分畏懼猶疑微微抖顫：『你指的……難道是亞拉岡？』
哈爾達點點頭，終于喘到可以說出話：『是他沒錯……』語尾停頓片刻，哈爾達續道：『愛斯泰爾托我告訴你，他在曼督斯神殿。而我要自己補充，他在等你！』
『他在等我……』勒茍拉斯神情迷茫，望着海的另一頭曼督斯神殿所在處的瓦林諾，不停喃喃自語道：『他在等我……他在等我……』
『他一直都在等你。』哈爾達放柔了語氣，輕聲道：『是否要去曼督斯找他，由你自己決定！』
『……勒茍拉斯？』伊萊丹小心翼翼喊一聲。跟勒茍拉斯相熟的精靈大多都知曉勒茍拉斯想回中土的打算，只是現在的勒茍拉斯那毫無血色到幾近白紙的臉龐，任誰都不會懷疑下一秒鐘這個精靈就會倒下去。
盯着瓦林諾出神好一陣子，勒茍拉斯旋即轉身往回走，腦袋卻一陣昏眩差點跌倒，幸好伊萊丹扶住他：『你不是要回中土？』
昏眩歸昏眩，勒茍拉斯的思路卻異常清晰，他一字一句道：『沒錯，所以我跟我父王說一聲後立刻出發。還有，我要挖開這三座墳，帶他們一起回去。』
『我幫你。』伊萊丹當機立斷，立刻吩咐道：『我跟勒茍拉斯去幽暗密林，伊羅何你回去禀告父王這件事……哈爾達，你在這裏等我，我跟勒茍拉斯回來時會順便帶人來挖墳。』話才剛說完，伊萊丹急忙趕上走得搖搖晃晃的勒茍拉斯，看來這位幽暗密林的王子真的連半秒鐘都等不下去。
『遵命，王子殿下。』哈爾達俯首垂眼應聲。
『我等一下也過來。』伊羅何才走沒幾步又轉回來，眉頭一皺：『不是我在說，哈爾達……』他拍拍老友的肩膀，用力一嘆：『這麽重要的事，你居然拖這麽久才想起來！』
一會兒後三位精靈都走得不見人影，哈爾達一向冷淡高傲的英俊臉龐難得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可是一想起來立刻從羅斯洛立安不要命狂奔過來了！說我笨就挑明直接講，誰叫我這麽慢才想起來……』
『……你可以直接找葛羅芬戴爾算賬，我想你的頭就是被他敲笨的。』那位方才跟着哈爾達一起跑到喘氣，然後躲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精靈走到他身後，靜靜開口。
『好主意！』哈爾達轉過身，看着眼這位矮他半個頭，有着一張恬靜溫柔臉蛋的精靈，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直瞅着他。
兩人相視片刻，那位精靈輕聲開口：『……你想起我了嗎？』
『當然，我的小夜莺。』低喃着愛人的昵稱，哈爾達伸手将愛人摟進懷中，他們一同走進亭子中，看着眼前一片蔚藍無限。
『……我想，以後再也不會有精靈在這裏孤孤單單哭哭啼啼遙望大海了吧！』抿起雙唇，哈爾達滿意一笑。
------------
胡說八道的缱绻之章正式開啓.....
其實早在半首歌最末章就開始胡說了，精靈在伊拉西亞重建三個國度就是其中之一。缱绻第一章唯二有根據就是歐絡因和精靈的轉生，多虧這兩個根據，半首歌的缱绻才掰得下去！
其他請等我睡一覺再說，忍不住想喊：小哈爾達好可愛哦～～ 欺負他真好玩！
半首歌番外篇之一 悔恨上 亞玟之章
『如果就這麽離去，我一定會悔恨終生！』
離開前往西方的隊伍驅馬回到瑞文戴爾，亞玟對着自己哀傷欲絕的父親堅決說了這麽一句話。
* * *
『亞玟，你在看什麽？』
她正在閱讀有關父王愛隆的兄弟愛洛斯的故事。亞玟擡頭望着凱蘭崔爾女皇，她輕聲開口：『我在想，我是否和伯父一樣，有別條路可以抉擇？』（注一）
『你問得太早了。』伸出手，凱蘭崔爾阖上亞玟面前的書籍，她撫過暮星漆黑的秀發，撫過那雙有着燦爛星辰的黑眸。凱蘭崔爾看着自己的外孫女，她緩緩道：『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自己的答案。』
亞玟并沒有想到，她必須面臨的選擇會來得這麽快──難得回瑞文戴爾一次，她遇上了生命中第一位非精靈的生命，一個非常非常年輕，有着漂亮灰色眼眸的人類。
她沒有對父王愛隆說什麽，直到回到羅瑞安森林，凱蘭崔爾只是抿着淡淡微笑問道：『你有什麽感覺？』
『我……』亞玟一時語塞，她不知道要怎麽形容自己的感覺。
『頭一次見到人類這個種族，有什麽想法？』
『很不可思議……』
『是你對人類的感覺，還是單單只對這個人類的感覺？』
亞玟沈思着，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碰到人類，這兩種感覺對她來說是混合的，很難分得清：『我很難相信有一個生命外表跟我一樣，看起來卻像個孩子，他把我當成提努維兒，而且不相信我已活了兩千多年。』（注二）
在談着對這名人類的觀感時，亞玟的嘴角忍不住悄悄浮起一朵微笑，初次和人類這個種族接觸對她而言是奇妙的體驗，她對這位有着精靈名的人類男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再也沒有忘記過這位人類，以致于她時常保持着沉默，極少聽見她的笑語。
然而短短不到三十年，對亞玟而言甚至連一眨眼都不到，她與那個人類男子再度重逢在羅瑞安森林，就在那時，亞玟受到極大的震撼！
她看到那位名喚愛斯泰爾的人類穿着銀白色的衣服，披着精靈的灰鬥篷，前額挂着一枚寶石，當年的孩子一下子長大了，那雙美麗的灰色眼眸中充滿了滄桑與智慧，反而更像是西方之島來的精靈貴族。
『……人類成長的速度，的确會讓我們精靈驚訝。』
坐在水鏡前，凱蘭崔爾輕輕握着亞玟的手，如往常一般輕撫過亞玟的黑發。
『并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會得到回報。即使是精靈和人類之間，也不例外。』凱蘭崔爾緩緩道：『有許多人類單戀精靈沒有結果，但同樣也有精靈愛上人類，人類卻不愛精靈的例子。曾有位精靈癡癡愛着一位人類，但人類卻對精靈沒有一點留戀，并與自己所愛的人類結婚生子。然後人類死了，即使人類并不愛精靈，那位精靈最終仍然傷心至死。』
『您是說……？』
亞玟靜靜聽着，她可以感覺得出凱蘭崔爾這番話必定另有所指。她聽見凱蘭崔爾長長嘆了口氣，悠遠而哀傷。
『我方才說過，并不是所有精靈愛上人類，都能得到回報。』凱蘭崔爾那雙睿智又充滿威嚴的藍眸閃着光芒，直直刺入亞玟心中：『你愛上了愛斯泰爾，但愛斯泰爾的真愛，并非是你啊！』
亞玟心中一凜！她想起愛斯泰爾看着她的眼神，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沒有改變，他依舊喊她提努維兒，然而自己并不是提努維兒。
『……我懂！』亞玟深深吸了口氣，卻仍忍不住自己的顫聲：『直到現在，他仍把我當成傳說中的露西安。』
『是的。你在他心中彷佛是露西安的化身，夢境的重現……』凱蘭崔爾一字一句道：『你對他而言僅是一場美夢，夢總有一天會醒的，亞玟。』
凱蘭崔爾的話無異是判了亞玟死刑，她愛上了這位短暫如昙花一現的人類，她為他心動……然而，她對愛斯泰爾卻僅僅是個美夢……
『他會盡他所有的一切去呵護你、憐惜你，你将得到他的一切，唯獨得不到他的心。』凱蘭崔爾輕柔的話語充滿着哀傷，她已預見到亞玟想選擇的未來：『即使如此，你是否仍想與他厮守終生？是否願意為他抛棄你的永生？是否願意選擇這樣的未來？』
怔怔聽着凱蘭崔爾一字一句宛如悲歌般地低語，亞玟已忍不住微微哽咽：『……您是要我放棄他？放棄我這一生唯一的愛……』
『你可以不放棄，亞玟。』凱蘭崔爾哀傷一笑：『命運給你的考驗實在太過殘酷……只怕無論你放棄與否，仍舊免不了一生悔恨！』
『我不懂！真的不懂……』
『他的心、他的愛不會屬你，你能選擇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放棄你唯一深愛的他，然後面對永生的孤寂。另一條是放棄永生與他共渡短暫的相守，活在人類的世界與命運……』
人類的世界與命運……亞玟熟讀精靈的歷史，這當中當然也夾雜了部份人類的源起與歷史。同屬上帝伊露維塔所創造，精靈與人類是最親近的種族，人類死後靈魂會離開這個世界，歸處無人知曉。人模拟精靈更有熱情與活力，卻也比精靈更加醜惡，人類常常以自己的利益與欲望欺瞞傷害同種族的人類，也經常為尋求純粹的快感，即使沒有愛情也能與另一個人類發生肉體上的接觸，甚至可同時和多名人類維持肉體接觸。然而精靈卻奉行誠實至上，在愛情層次便是追求彼此一對一的專屬與靈肉合一……人類與精靈的差異之大，她适應得了嗎？
望着凱蘭崔爾女皇，後者悠悠開口：『……你是否有勇氣活在一個充滿虛僞與欺騙的種族之中？你是否有勇氣相信人類？』
亞玟臉色轉為蒼白，她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回答這個問題。
将亞玟擁入懷中，凱蘭崔爾輕聲嘆道：『還有一點時間，你還有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亞玟忍不住自己的心傷嘤嘤啜泣起來，如此令她兩難的痛苦抉擇啊……在留與不留之間，她可以什麽都不做放棄一切西去，但卻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留住愛斯泰爾，她要怎麽做才留得住那個心不在她身上的人類？
『你只要記得兩件事，亞玟……不要忘記你是女人，不要忘記你是半精靈，千萬別忘了……』
第三紀元二九八○年，這個夏天愛斯泰爾與她手牽手靜靜游遍整個羅瑞安森林，他們一起登上瑟林安羅斯，那個開着滿山滿野的綠草與伊拉諾花、寧芙瑞迪爾花的草原。亞玟看着愛斯泰爾的灰色眼眸閃着興奮的光芒，着迷似地向她傾吐愛意……
人類啊！一個即使自己說着謊言卻仍懵懂不知的種族，一個無法知曉自己心之所歸而迷惘犯錯的種族，一個與精靈截然不同卻莫名地吸引精靈目光的種族……亞玟回望那個人類深灰閃亮的眼眸，明知無法擁有那雙灰眸閃耀的光采，明知眼前這一切終究只是一場夢幻，她依然含着淚微笑應允了愛斯泰爾的求婚。
唯有這一刻，那雙灰眸中映着的形影只有她，沒有別人。
* * *
凱蘭崔爾再度嘆息。
愛斯泰爾，精靈語中的希望……他能夠帶給中土世界希望的曙光，卻未必能帶給精靈同樣的光芒。
她傳送訊息給予瑞文戴爾的愛隆，告訴愛隆無論如何都務必讓愛斯泰爾成為人皇。不久之後遠征隊來到羅瑞安森林，凱蘭崔爾如願以償通過了魔戒的考驗……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終究沒有通過親情的考驗。
凱蘭崔爾靜靜看着人類與精靈像朋友般談天說笑，靜靜看着兩人手牽手的背影消失在前往瑟林安羅斯的小徑，她沒有阻止也未點破……不能阻止的是這對人類與精靈注定相愛的命運，不能點破則是因為她必須為亞玟成為剛铎皇後這個未來留下退路，她只能狠下心讓這對人類與精靈錯過彼此，繼續維持着對情感渾然未知的狀态……
然後她在水鏡中看到了人類和精靈發現彼此情感的震驚與心痛，為了面對彼此愛情的激烈争吵，她看到人類與精靈獨自痛哭失聲或者默默垂淚。她看到人類與精靈在回歸平靜後凝視彼此的淡淡微笑……即使至死不渝，即使無怨無悔，他們依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的愛情被犧牲在責任與義務之下，再無相守希望……
『……愛斯泰爾。』
在遠征隊離開前，凱蘭崔爾忍不住呼喚那名人類，那雙灰眸疑惑看着她，她只能緊抿住唇，無法說出任何話語。
看着逐漸遠去的小舟，凱蘭崔爾笑了，那是她最哀傷沈痛的微笑。
* * *
瑞文戴爾──在遠征隊即将出發前夕，愛斯泰爾當着她的面将那條項鏈歸還與她，對她說道：『你是精靈，我是人類，這只是一場夢，一場美夢……』
『我不相信你的話！』
她震驚萬分，不願相信這場美夢這麽快就到了結束的時刻？愛斯泰爾夢醒了嗎？亞玟低着頭好一會兒，她才敢看向那個人類……愛斯泰爾看着她的眸光還是和以前一樣，亞玟深深吸口氣拚命安撫自己胸中跳得劇烈的心髒，即使愛斯泰爾尚未夢醒，他說的話卻已隐隐預示着未來，亞玟再清楚也不過，愛斯泰爾夢醒之日已經不遠了……
是要現在就接受愛斯泰爾歸還的項練，現在就扼殺自己的愛情決定前往海外仙境，亦或替自己保留最後一絲希望，最後一絲與愛斯泰爾相守的希望？
那個人類、愛斯泰爾也尚有一絲猶豫，沒有太過堅持……亞玟硬是将那條暮星項鏈塞入人類手中，強迫他收下：『這是送你的禮物……留着它！』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亞玟只能待在瑞文戴爾什麽事也不能做，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着那場美夢再多一分、再延一秒，只能祈求這場美夢不要那麽快破滅……然而她的父王愛隆卻堅絕反對她留下：『……你将得不到安慰，永遠為他的死傷心難過。但是你，我的愛女，你将永遠活在恒久不變的黑暗中，就像沒有星光的冬夜。』愛隆嚴聲道：『你将滿懷傷悲，住在一天一天幹枯的老樹下，直到世界改變，你也虛度了你漫長的一生。你在這裏什麽都沒有，只有死亡。』
她還是可以有一些東西的，留在這裏她可以和愛斯泰爾相守短短數百年時光，然而當人類走上離去世界的命運之後呢？她還能留下什麽……一滴淚水滑落臉頰，亞玟看到了自己站在愛斯泰爾遺體前黑紗罩頂，看見自己在枯樹下孤獨漫步等待死亡，她同時也看到了愛斯泰爾帶着無比悲傷的神情，癡癡凝望着窗外的綠葉。
『……即使他不愛你，你也寧願與他厮守終生……但你別忘了，總有一天愛斯泰爾也會找到他此生唯一的愛，找到他靈魂的歸屬之地。你必須看着他無法與摯愛相守而悲傷不已，你也會因此痛苦自責啊！』她聽到凱蘭崔爾的勸告，幽幽在她耳邊回蕩。
是啊！并不是只有愛斯泰爾不愛她這麽簡單，并不是愛斯泰爾夢醒之後就沒事了，命運終究會讓愛斯泰爾碰上他的真愛，如同她碰上愛斯泰爾一般……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真愛剛好不是彼此罷了！亞玟有心理準備接受愛斯泰爾不愛她的事實，但她卻一時忽略愛斯泰爾也會有他自己想相守終生的真愛……她并不想在與愛斯泰爾相守的時刻，只能帶給他哀傷與痛苦……
那瞬間亞玟動搖了！她發現從許久以前她只想着自己的愛情，只為自己考慮。若早一點想到愛斯泰爾也有屬于他自己的愛情，或許……或許在瑟林安羅斯的那片草原上，她就不會與愛斯泰爾許下終生……
留下與愛斯泰爾共渡一生，真的是最好的結果和選擇嗎？在動搖了相守的念頭後，亞玟還是無法下決定……但她仍在愛隆的摧促下，提起燈火，默默加入前往西方的隊伍。
不遠處樹林中亮起一片光芒，她看到光芒中一個黑發小男孩跑過……小男孩跑向背着雙手望向窗外一位男子，男子轉身抱起男孩舉起來高興的笑着。亞玟看到了那個男子含笑的灰眸，也看到那個男孩頸間挂着暮星項鏈。
那是愛斯泰爾，總是望着窗外悲傷不已的愛斯泰爾……同時她也明白那位男孩是誰。
亞玟閉上眼，忍不住淚水流下……父王在某種意義上說得沒錯，她将得不到安慰，她将滿懷傷悲，她将活在恒久不變的黑暗中，就像沒有星光的冬夜。她将為自己帶給自己本身以及愛斯泰爾的悲傷痛苦悔恨不已，但她也有唯一能為愛斯泰爾做的，就是為愛斯泰爾延續生命，生下人皇伊力薩的後代……那是她留下來的唯一意義。
不要忘記你是女人……亞玟！
她策馬回頭找愛隆，終于下了最後決定：『如果就這麽離去，我一定會悔恨終生！』
然而愛隆遲遲不肯鑄劍，不肯為奪走自己女兒的人類送上最重要的助力。聖劍納希爾碎片只能被擱在一旁，亞玟心中着急萬分卻無計可施！她該怎麽做？她該怎麽做才能勸得動父王幫助愛斯泰爾？
不要忘記你是半精靈……凱蘭崔爾的話悠悠響起。
亞玟突然懂了！懂了凱蘭崔爾女皇在語句間的暗示……她翻開書本，無意中剛好翻到當年記載愛隆的兄弟愛洛斯選擇成為人類那一頁……突地松開手，她無力跌坐在軟墊，那本書掉落在地。
愛隆拿起那本書，執起她的手大驚：『你的手好冰冷……你已失去精靈的永生！』
亞玟輕聲答道：『這是我的選擇，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不會搭船離開這兒。』
一條在永生孤寂下永遠悔恨自己放棄了愛情，另一條守在愛情身邊而悔恨給不了他幸福，只能為他延續生命……既然兩條路都免不了悔恨，那至少她可以決定要走那一條。
虛弱倒在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