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她聽見了凱蘭崔爾在耳邊的嘆息，亞玟眼角滑下了淚，輕聲自語：『……這是我的，選擇。』
* * *
人皇伊力薩加冕典禮那天，亞玟心中其實有點忐忑不安，不安于畏懼着愛斯泰爾是否已夢醒，不安着自己放棄永生的決定是否付諸東流，不安着她所撰擇的那條路是否能成真。然而當她親眼看見愛斯泰爾帶着笑容向她走來，亞玟也忍不住自己的歡笑與愛斯泰爾相擁，沉醉在美夢尚未蘇醒的時刻……但是在全場數百位精靈開懷歡呼中，她看見一個淡淡揚起嘴角的平靜微笑，來自一位金發銀衣的精靈。
她認識那位精靈有數千年了，見過幾次面卻從不熟悉……那是幽暗密林的王子殿下，瑟蘭督伊之子，勒茍拉斯。
法拉墨前來禀告稍後将于皇宮中舉辦宴會的訊息，原本一直牽着她的愛斯泰爾，突然松開手，輕聲說句：『我等會就來。』
亞玟在訝異之下更有一陣心驚，彷徨着她的丈夫竟在此時此刻放開她的手不知去向何處。但她不得不在侍女簇擁下前往皇宮，在最後一刻她的眼角瞥到她的丈夫與勒茍拉斯并肩站在廣場尖端的身影。
慶祝宴會直到結束後仍沒見到她丈夫的身影，帶着滿腹疑問，她又被送到新房，這個夜晚是她和愛斯泰爾的新婚之夜。
許久許久後，那扇門打開了……愛斯泰爾彷佛被她吓到般，不願相信她會出現在這裏的表情，望着她的灰眸不再興奮閃亮，而被悲痛與陌生的情緒所取代。
夢境醒了！終于醒了！愛斯泰爾也找到他的真愛了吧！盡管她無法确切得知愛斯泰爾究竟愛上誰……亞玟什麽話都沒有說，只靜靜與愛斯泰爾互望，靜靜等着門被掩上，淚水湧上晶亮的黑眸急劇滑落，然而在抹幹淚水後，亞玟反而發現除了哀傷與一點點失望外，竟有松了一口氣的平靜感覺……她再也不用懼怕愛斯泰爾發現自己不是他的真愛，再也不用擔心這場美夢何時會醒，走到了這個一刻，至少她終于免除了恐懼威脅。
幻夢破滅的一天，終究會到來……
* * *
接下來數個月，愛斯泰爾沒有再踏進新房一步。他把書房兼作卧室，幾乎不眠不休工作到身邊人都叫苦連天，直說這是剛铎有史以來最勤奮的國王了，細心點的人會察覺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原因，整個皇宮內最清楚的只有亞玟，愛斯泰爾在愧疚，他不敢面對她……但她只能看着愛斯泰爾的孤單背影默不作聲，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三個月後，亞玟終于忍不住主動找愛斯泰爾：『我們可以談談嗎？』
愛斯泰爾沒有拒絕她的提議，他等着她開口，亞玟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怎麽說得出是她硬生生留下他，硬生生剝奪了愛斯泰爾與相愛的人相守的未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這難道就是以後她和愛斯泰爾相處的情況嗎？亞玟心中浮起一陣深沈的悲哀，哀傷着愛斯泰爾也哀傷着她自己，這就是選擇這條路的悔恨嗎……但她已習慣喜怒不形于色，只能輕聲呼喚：『……愛斯泰爾。』
人類似乎滿懷愧疚，不敢直視她的眼：『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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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時阻止了他的道歉，她柔聲道：『你不用對我道歉，永遠不用……』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亞玟看着眼前人類無法掙脫愧疚痛苦萬分模樣，卻也是自己心中相同的情感啊！她只能盡力幫助他掙脫這份愧疚，如同幫助她自己一般，她嘆息道：『你已經尋得你的真愛了！愛斯泰爾，別再逃避自己的感情……』
『為什麽……你知道？』人類臉色蒼白了，彷佛心中最不願意被發現的角落被暴露出來的難堪。
因為我就是扼殺你愛情的兇手……亞玟流不下淚水，只能顫抖同樣蒼白的唇角一揚：『請別問我為什麽，如同你永遠不需要向我道歉……』
數個月後，亞玟得知将有精靈移居伊西立安的消息。她并沒有多大驚訝，驚訝的是她遙遙看着愛斯泰爾在城門前等待的時候，座騎有點怔忡不安，不停在原地小步前進後退……亞玟從馬兒的反應判斷愛斯泰爾似乎非常緊張，直到精靈騎馬到來之時，愛斯泰爾彷佛出了神般盯着某位精靈不放，精靈們到達後，領頭的勒茍拉斯反而殿後沒跟着隊伍走，單獨和愛斯泰爾兩人慢慢踱步離開。
亞玟腦海中迅速閃過加冕典禮當天的畫面，剎那間她全部都明白，愛斯泰爾愛上的究竟是誰……但同時亞玟也覺得意外，她本來猜測會是一位人類女子，但沒想到竟是和她同屬一族的精靈！一位男性精靈！
－－你是精靈，我是人類，這只是一場美夢。亞玟猶記愛斯泰爾曾對她說過的話……如今愛斯泰爾竟又愛上一位精靈，難道他又突然以為人類和精靈之間不再是美夢了嗎？若勒茍拉斯是愛斯泰爾情之所系，那愛斯泰爾所認為的美夢，就僅存在他和她之間……
那兩人騎馬的渺小背影迅速被模糊了，亞玟緊咬着下唇忍住哽咽，卻忍不住淚水奔流，分不清此時心中湧上的感覺該名之為何……悲傷？慶幸？羞愧？不甘？欣慰？痛苦？她從未嘗過這麽複雜又難以理解的情感，相較之下彷佛她活過兩千年的歲月平淡到幾乎是一片空白，空白到彷佛未曾活過。
她知曉了丈夫的情人是誰，卻回異于一般尋常人類女子的興師問罪，亞玟一如平常地安靜沉默，她不會阻撓、也無法阻止他們相愛，只琢磨夾在這對相愛的戀人之間的她，究竟該扮演什麽角色？
亞玟非常冷靜思考着這一切，甚至考慮到愛斯泰爾會發生與她及勒茍拉斯有肉體接觸的可能性，一來畢竟愛斯泰爾是人類而非精靈，二來即使愛斯泰爾不知情，但她介入愛斯泰爾與勒茍拉斯之間是事實，就算她是他的妻，也自覺理虧而無法要求愛斯泰爾在肉體上必須忠于她。
又過了好幾個月，亞玟已做好心理建設準備接受可能到來的一切時，她突然接到勒茍拉斯傳來的訊息，表明有事想與她相談，卻提出必須避開愛斯泰爾的要求。
挑了一個愛斯泰爾必須召開會議的日子，也約在開會的時間以免愛斯泰爾突然出現，亞玟心中仍不了疑問：為什麽勒茍拉斯不想見到愛斯泰爾？
『你……』當勒茍拉斯蒼白着臉出現在她眼前時，亞玟一時語塞。
『……我懇求你一件事。』勒茍拉斯沉默一會兒後才道：『我想教你唱一首歌，屬于你的歌。』
『屬于我的歌？』亞玟感到疑惑：『請問這是怎麽回事？』
那雙帶着血絲的藍眸閃過一抹痛苦：『請不要問……可以嗎？』
在亞玟半強迫的堅持下，勒茍拉斯還是說出歌曲的來歷──為了祝福她和愛斯泰爾所改編的半首貝倫與露西安之歌，在瑟林安羅斯所創作的歌曲……真是巧合得過火！竟然也在那片她與愛斯泰爾許下終身的草原上。
勒茍拉斯有些急迫希望她學會那首歌，以證明他改編那首歌的目的，亞玟體會得出勒茍拉斯真心祝福她和愛斯泰爾幸福美滿的心意。看到勒茍拉斯彷佛如釋重負般，卻又隐忍淚水的表情，亞玟輕聲在心底謂嘆着……勒茍拉斯還不願承認他對愛斯泰爾的感情吧！但無關承認與否，亞玟知道她和愛斯泰爾絕對不會有合唱那首歌的時候，然而總有一天，勒茍拉斯會知道他是為他自己與愛斯泰爾創作那首歌，他總有一天會明白那首歌是屬于他自己而非屬于她，總有一天……總會有那麽一天，勒茍拉斯會明白的！
『謝謝你，勒茍拉斯。我收下它了！』亞玟微笑道，在那天來臨之前，她會在名義上暫時保管那首歌。
但亞玟與勒茍拉斯需要面對的問題，并不是僅有一首歌那麽簡單，他們談了一些屬于精靈族的私事，也談了許多三人彼此之間的事，談到最多的，仍是那個人……他們兩人都深愛的那個人類。
『……活在人類世界中，有些事情一直在困擾着我。』亞玟談起她的經歷：『不久前，我湊巧看見某位侍女不慎打破我的杯子，當時我沒說什麽，她也不知道我有親眼見到……隔天，她竟然當着我面前說，是另一位侍女打破那個杯子。』
『我那時完全楞住，不敢相信人類的醜惡竟到這種地步。』亞玟苦苦一笑：『人類和精靈在這方面差異太大，我始終無法适應人類世界的虛僞和欺騙。包括愛斯泰爾在內，我無法得知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因為……我畏懼他會對我說謊！』亞玟唇邊的苦笑加深了，事實上在她走入米那斯力斯皇宮的那一刻起，她身邊就再也沒有類似凱蘭崔爾女皇的角色能夠告訴她這個世界一切的真假與兇險，再也沒有人能讓她放下心防毫無保留地信任，包括愛斯泰爾在內……她一直不敢當着愛斯泰爾面問任何關于他跟勒茍拉斯的問題，一方面難以啓口，另一方面……對于愛斯泰爾說出口的話，她一直彷徨在相信與否中煎熬着……直到某天勒茍拉斯親口對她說出他和愛斯泰爾只是朋友時，亞玟才能真正确定他們兩人的接觸僅止于朋友。即使這位精靈在理論上該是她的情敵，然而現在她身邊唯一能夠信任的，只剩同屬精靈一族的勒茍拉斯……的确，在某方面而言，精靈是遠比人類更可信賴！
得知亞玟的困擾，勒茍拉斯神色嚴肅道：『亞拉岡是你的丈夫。你應該相信他！』
『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麽會相信他？為什麽會相信一個人類？』亞玟反問道，她一丁點兒都不懷疑在說這番話當時，勒茍拉斯眼中所流露出毫不保留的信任。
『我之所以相信他，跟他是人類或精靈一點關系也沒有。』勒茍拉斯停了一會兒後才道：『……其實，他曾經背叛過我。』
短短一句話就讓亞玟睜大眼，勒茍拉斯藍眸輕垂，輕聲道：『他背叛我跟他在遠征隊的夢想，背叛我跟他所有一切努力……他也背叛了你！亞玟。我無法否認，人類比起精靈來，的确是容易迷惘犯錯的種族。以這點而言，亞拉岡也和一般人一樣，會迷惘、會懦弱、會犯錯，但他同時也擁有智慧和勇氣。在我們都失去信心時，即使他也感覺畏懼，但他仍然堅持希望，鼓勵我們奮鬥下去。』懷念起聖盔谷的往事，勒茍拉斯的神情悠然而神往：『如果你仔細感受他，亞玟……你會看見他的眉心燃燒着王者的火焰，雖然需要冒着一點他耍笨的風險，但他的确是值得信賴的勇者……』
『如果你能相信我，請你也嘗試去相信他。』勒茍拉斯定定望着亞玟，他堅聲道：『我願以勒茍拉斯綠葉之名立誓，亞拉岡絕不會對你說謊！』
藍眸發出的光芒熠熠閃耀，精靈特有吟唱的語調時而低柔悅耳、時而慷慨激昂，亞玟聽得出神了……僅短短這麽一段話，她已經深深感受到勒茍拉斯是以多麽深刻的情感在愛着愛斯泰爾，她甚至從未用那樣的角度、那樣的情感去看着、去愛着那個人……瑟蘭督伊之子，勒茍拉斯綠葉啊！亞玟心中升起一種近于感動的情緒，她或多或少終于體會到，為什麽愛斯泰爾會愛上勒茍拉斯的理由何在……
『……因為你，勒茍拉斯。』亞玟執起勒茍拉斯的手，深深吸口氣，她點頭微笑道：『我願意相信他，我會相信愛斯泰爾，相信我的丈夫。』
從婚禮結束後已近兩年，愛斯泰爾一直忙于國事仍沒有踏進新房。對亞玟而言，說不在意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她一直渴求着能生下愛斯泰爾的孩子，為愛斯泰爾延續生命。但她卻束手無策不知如何解決，最後還是只能求助于她最信賴的勒茍拉斯。
『……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亞拉岡知道他該做什麽。這種事……真的急不得，除了等待沒有第二個方法了！』對于亞玟這個疑問，勒茍拉斯似乎也在苦惱，對愛斯泰爾的執拗無可奈何，對她的疑問，他給了這樣的回答。
亞玟聽從勒茍拉斯的建議，持續保持沉默，只是靜靜在那間新房等待着……許久之後，愛斯泰爾終踏入那間新房，但又過了更久之後，他們才真的擁有夫妻之實。
那個夜晚過後，亞玟再度邀請勒茍拉斯見面，然而她的心情卻是悲喜交集，歡喜雀躍心情居多，卻仍然免不了悲傷。
『……亞玟？』
『我達成我的心願了！勒茍拉斯……我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對着她在人類世界唯一信任的精靈，亞玟初次流露愉快的笑容，然而她的笑容有些陰霾，如夜空般的黑眸隐隐閃着淚光：『但是他……他很痛苦，非常痛苦。我感覺得出來。』
因為她的話語，勒茍拉斯的臉再度變得蒼白，他的藍眸跟她一樣閃着淚光，硬是抿緊嘴唇撇開臉忍着不流出淚來，不發一語。
那個夜晚過後，亞玟才發現愛斯泰爾有接近精靈的一面，愛斯泰爾的身體像人類，與她發生肉體上的接觸仍會有純粹的快感，但是他的精神卻像精靈，渴望着與心愛的人靈肉合一……即使再怎麽與人類有隔閡，亞玟仍可從眼神中感受到他的丈夫擁抱她時那雙灰眸流露出的猶豫與痛苦，以精靈的精神層面而言，亞玟非常地清楚，勉強自己與一個沒有愛情的人發生肉體接觸，是多麽地令人難以忍受痛不欲生……
『……恭喜你達成你的心願！』勒茍拉斯轉過頭，抿着笑容的唇角邊有未幹的淚痕：『我想麻煩你一件事……希望你對他好一點，對他好一點……好嗎？』
『我……』亞玟正想開口答應，她看到那雙淚眼迷蒙的藍眸中複雜難解的情感，微微抖顫的蒼白微笑……莫名突然想到，她與愛斯泰爾的結合，究竟帶給這位精靈是喜是悲？欣喜着愛斯泰爾盡到他的責任？心疼着愛斯泰爾所受到的痛苦？在她興奮向這對相愛至深的戀人面前訴說她擁有另一人的同時，卻也在無形中重重傷害了這位精靈……是啊！到底誰才是誰的第三者，她應該是再清楚這個秘密也不過了，不是嗎？
黑眸眨了眨，淚水終于滾落臉頰……亞玟伸手緊握住勒茍拉斯，握得緊緊的，她有多想把這個秘密說出口，以祈求愛斯泰爾和勒茍拉斯的原諒，但話到嘴邊還是硬生生剎住了，轉成啜泣：『我答應你……我會盡全力對愛斯泰爾好一點……對他好一點……』
『亞玟！』勒茍拉斯顯然沒料到她的反應，有點手足無措：『你怎麽了？』
來不及抹幹淚水，亞玟急道：『我只請求你告訴我，該怎麽做才能對愛斯泰爾好一點？我想更加了解他！只有你知道真正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真正的他……我也不可能百分之百了解他，畢竟我是精靈，他是人類。』藍眸再度迷蒙，勒茍拉斯緊咬着唇忍住哽咽不想哭出聲，卻還是忍不住淚水流下：『就算我是最了解他的人，那又如何？再怎麽想對他好，陪在他身邊的人也不會是我…...』
勒茍拉斯綠葉與亞玟安多米爾，就這麽彼此緊握着一只手坐在皇宮裏的某個角落，一起靜靜地泣不成聲。
他們最後訂下約定，勒茍拉斯會在許可範圍下盡全力幫助亞玟了解亞拉岡。而亞玟也決定，若她再也無法提供亞拉岡任何幫助的時刻，她會主動通知勒茍拉斯趕來。
亞拉岡并不知曉，這兩位深愛他的精靈曾做過這樣的約定，并在這一百二十年中，當成最神聖的誓言來遵行。
原本亞拉岡和亞玟在生下埃達瑞安後就不打算再生育，然而在埃達瑞安渴望有弟妹而提出要求後，亞玟又生下兩個女兒。只是他們肉體接觸，在一百二十年間僅僅發生四次，主要原因是亞玟對于自己的生理情況非常清楚，知道何時是适合的時刻而減少肉體接觸至次數最少的情況。另一個原因是她不忍心再讓愛斯泰爾受到折磨，再則維持精靈習性的她，對肉體欲望原本就淡泊，如此作法卻也正好符合精靈只為生兒育女才有肉體接觸的習慣。
盡管愛斯泰爾眉宇之間濃厚的哀傷一直無法抹去，但他與孩子們相處時，笑容裏的欣慰和喜悅卻是真實的……而某天夜晚愛斯泰爾擁着她入眠前，突然握住她的手。『……雖然，這裏。』另一只手緊緊按着他自己的胸口，緩緩道：『……這個地方已經容不下第二個人，但我對你發誓，此生此世，我的妻只有你一人。』
亞玟怔怔聽着，不自覺眸中微泛淚光……她直覺到這一定是勒茍拉斯私下對愛斯泰爾的勸告，替她訴說她對愛斯泰爾的渴望。盡管她仍會在暗地裏悔恨着對愛斯泰爾無法彌補的虧欠，但是在夫妻倆與兒女們共享天倫的時刻，在她躺在丈夫臂彎中甜蜜入眠的時刻，在她獲得愛斯泰爾這句誓言的時刻，亞玟的确真真實實感受到，幸福的感覺是什麽……
勒茍拉斯的确是盡心盡力，他會提醒亞拉岡，精靈不喜歡枕邊人無故消失。因此亞拉岡從來不做失蹤這種事，不打算回皇宮時他一定第一個通知亞玟，如果決定同床共枕，他就一定會擁着她直至天明。他也會替亞玟向亞拉岡說出她在亞拉岡面前無法出口的希望……勒茍拉斯多少也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他可算是情敵，但同時也是伊力薩王夫妻最親密，最了解他們兩人的朋友。雖然這樣的角色有些尴尬。然而卻也因為勒茍拉斯成了他們兩人之間溝通的橋梁，這對彼此無法了解、心靈距離遙遠的夫妻，總算擁有一百二十年幸福平靜的婚姻。
然而勒茍拉斯仍有無法對亞玟說出口的事。包括他知道亞拉岡不肯說，和即使說出口也無濟于事的事情──當亞拉岡決定離開人世的時刻時，曾經讓亞玟無法明白亞拉岡為何提早離開，她明白努曼諾爾人的壽命，亞拉岡至少還可以活數十年，因此她請求過亞拉岡不要這麽早走，也問過勒茍拉斯亞拉岡為何提早死亡時刻，勒茍拉斯苦苦一笑，只回答了一句：『他累了。』
亞拉岡的确是累了！除了為國事操勞外，他在皇宮無法安心入睡是主要原因，總是盯着窗外直到天明之前才閉眼，這使得他的健康受到相當大的折損，但亞玟一直不知道這件事，而亞拉岡也不願意讓亞玟知道，也因此勒茍拉斯無法開口，也不知道如何說出口……這也是勒茍拉斯知曉亞拉岡提早離開人世，卻回異于亞玟的作法沒有加以挽留的真正理由。
* * *
人皇伊力薩駕崩後的第四天，亞玟取下挂在愛斯泰爾脖子上的暮星項鏈，取下了一直挂在愛斯泰爾胸前的枷鎖。步出陵寝後，她看見昏倒在地，滿身落葉的勒茍拉斯，臉色慘白到近于死灰，嘴唇也毫無血色，讓亞玟差點吓壞，以為勒茍拉斯已心碎而死……雖然以這位精靈的情況，的确也有八九成符合。
亞玟堅決拒絕了兒女們請求住在米那斯提力斯的提議，只同意勒茍拉斯一起同行護送她前往羅瑞安森林……在凱蘭崔爾女皇離開後，仍有少數精靈留在這片森林，但以往美麗的黃金森林已經失去它的光環，慢慢開始有四季的變化。他們也一同踏上瑟林安羅斯，這裏是亞拉岡和亞玟一同許下終身的地方，卻也是亞拉岡和勒茍拉斯一起手牽着手，創作那兩支半首貝倫與露西安之歌的地方……此時瑟林安羅斯正值初春，遍地的綠草一寸寸在茁壯。
坐在山丘的邊緣，微風輕輕拂過兩人一起望着東方初起旭陽的身影……亞玟緩緩開口：『……我想你也知道，愛斯泰爾從來沒有跟我一起合唱過那首歌。』
『我想也是。』勒茍拉斯苦笑道，事實上從他教予亞玟另一首貝倫與露西安之歌後，他再也沒有問過有關那首歌的任何細鎖事，包括他們三個人在相處時，都彷佛有種無言默契自動避開了有關那首歌的任何話題……勒茍拉斯不免想到，他不再過問那首歌，是否也在下意識中私心不希望亞拉岡與亞玟合唱那首歌？
『我不會和愛斯泰爾合唱那首歌的原因，是因為那首歌原本就不屬我，它應當屬于你。』
『什麽？』勒茍拉斯一楞，他完全無法理解亞玟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亞玟悠悠一嘆，終于将隐藏了數百年的秘密，包括凱蘭崔爾告訴她的預言，她的決定過程，原封不動，完完整整告訴勒茍拉斯。
『……你懂了嗎？這就是那首歌屬于你和愛斯泰爾的原因，從一開始你作這首歌就注定是為了你和愛斯泰爾而作，我現在只是物歸原主罷了！』
勒茍拉斯瞪大眼表情驚愕，還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你是說……那首歌原本就屬于我？』
『你覺得我有必要說謊嗎？』亞玟苦苦一笑，精靈雖然不說謊，她也從未說謊，只是未将話語說出口而保持沉默，這樣的做法與說謊差異何在呢？她看着勒茍拉斯，再度苦笑：『……你願意原諒我嗎？』
『談不上什麽原不原諒。畢竟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如果提早知道你的秘密，我還真的想象不出自己到底會怎麽做，那真的太困難了。』勒茍拉斯皺皺眉，顯然不太習慣這種倒因為果的預言能力：『不知道也好，我就不用傷這個腦筋。』
『……我想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可以抛棄永生，那是我願意為他抛棄，卻無法抛棄的東西。』
話鋒一轉，有點俏皮的語氣頓時滲入一絲苦意……雖然他和亞拉岡幾乎無話不談，但某些話語他畢竟不會對亞拉岡說出口，只會存在于他與亞玟之間。
『但你一定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得到他的心，他的愛。那是我即使為他抛棄永生，也無法得到的東西。所以……』看着勒茍拉斯，亞玟淡淡一笑：『我們算是扯平了？』
一個擁有愛情，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唯有永生孤寂的精靈；一個抛棄永生，得到了一切，唯獨失落那顆心的精靈……
『沒錯。』勒茍拉斯偏頭，聳聳肩：『扯平了。』
靜靜一起望着東方第三次的日出，勒茍拉斯突然偏頭摀着自己的耳朵，有些苦惱：『好奇怪……海鷗在我耳邊叫了一百多年我都毫無感覺，現在光只聽一聲就覺得好吵。』
『那是大海的呼喚，你該回我們的故鄉去。』
『是該動身了，而你……』勒茍拉斯顯然不放心：『你一個人……』
『對愛斯泰爾而言，瑟林安羅斯已經是屬于你跟他的聖地，再也不是我跟他的回憶了。我想一個人待在這裏，再看一次開滿伊拉諾花和寧芙瑞迪爾花的瑟林安羅斯……那是唯一只屬于我的回憶。』亞玟微微笑着，那是勒茍拉斯所看過她最平靜悠遠的微笑：『事實上，當你告訴我你和愛斯泰爾也在這個山丘創作那首歌時，我那時就明白，我和愛斯泰爾之間早已注定會有你的出現。』
『我非常慶幸出現的是你，很高興愛斯泰爾愛上的是你，更感激你陪伴我和愛斯泰爾走過那段日子。』緊緊握着勒茍拉斯的手，那雙黑眸泛起了淚光：『我只想說……辛苦你了，勒茍拉斯。』
『我也很慶幸，亞拉岡的妻子是你。』用力回握，勒茍拉斯報以微笑：『辛苦你了，亞玟。』
『……我一直很想問一件事，為什麽你總是叫他亞拉岡？』
勒茍拉斯歪頭，再度聳肩：『沒有別的原因，因為那是他真正的名字，皇室的樹。』（注三）
亞玟微笑着點頭，她總是叫他愛斯泰爾、或者叫他登納丹、叫他伊力薩，而勒茍拉斯自始至終叫他亞拉岡，呼喚他真正的名字……
她終于明了，樹木無法活在星辰之下，只有綠葉才是它的最終的依歸。
『如果你碰到我父王，請記得告訴他……』
臨別之際，她向勒茍拉斯交代她想告訴她父親愛隆的話。勒茍拉斯認真聽着，他直直盯着亞玟好半晌，輕輕笑了，向亞玟行了精靈之間的最敬禮，堅聲道：『我不會為你嘆息，永遠不會！』
亞玟也笑了，她一樣回了最敬禮：『……同樣的，我也不會為你嘆息。』
這年夏天過後，來年冬天來臨，在羅瑞安森林裏的梅隆樹開始落下葉子……亞玟在瑟林安羅斯躺了下來，那裏就是她翠綠的墓丘，從此之後伊拉諾花和寧芙瑞迪爾花再也不曾綻放過。
* * *
在瓦林諾的曼督斯殿堂，亞玟不意外碰到了愛斯泰爾，如同對勒茍拉斯的坦白，她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對愛斯泰爾坦白這一切，坦白她隐瞞了近兩百年的秘密。
亞拉岡一直靜靜聽着，在聆聽的同時他也在思索，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愛斯泰爾……』她必須再度重複一次，曾在勒茍拉斯面前說過同樣的話語：『你願意原諒我嗎？原諒這樣的我……』
『沒什麽好原諒的，亞玟。』亞拉岡道：『坦白說你的話實在讓我太驚訝，一時之間很難相信這是真相。』又想了片刻，亞拉岡才緩緩道：『也許你隐瞞這個秘密，對你、我和勒茍拉斯反而是好的……』
直到此時此刻，亞拉岡的回答才使得亞玟真正解脫了數百年來一直累積在心裏的愧疚和悔恨。她終于卸下了心頭的重擔，開懷一笑：『果然有默契，你和勒茍拉斯說了類似的話呢！』
『這樣啊……』亞拉岡極輕極輕地笑了，一個懷念和寵溺交錯的淡淡淺笑，在亞玟眼中，這是她頭一次看到亞拉岡褪盡悲傷，純粹只有喜悅的笑容：『真不知我和他到底誰才是誰肚中的蛔蟲。』
『……我要離開這個世界，那你呢？』
『我就在這裏等他，等待與他相見的一天。』灰眸目光遙遙凝望遠方，淺笑多了絲思念，他看起來就像和那位精靈在回憶中相見：『除了等他，我沒有別的事可做了。』
『我會祝福你和勒茍拉斯，祈禱你們相見的那天早日到來。』
『……謝謝你，亞玟。』亞拉岡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為我們的兒女們、為剛铎所做的一切。』
『我也感謝你，愛斯泰爾。』亞玟不自覺眼眶微濕，心頭浮起那段與愛斯泰爾、勒茍拉斯共渡的歲月，那段歡笑與淚水交織的時光：『即使并不完美，即使仍有遺憾……但是你仍盡了最大努力，給我幸福。』
愛斯泰爾的人生已結束，她在這個世界的旅途也到達終點，從此時此刻起他們将分道揚镳，走向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果你有機會碰到父王，請跟他說。』亞玟輕聲道：『我很慶幸選擇了這條路，并且為我的選擇自豪，請他不必為我憂傷，希望他能為我的選擇感到驕傲。』
亞拉岡含笑點頭，輕輕在她的額前印下一吻，以作道別。
很快地，黑發人的身影隐沒在空茫之外，亞玟發現她站在曼督斯面前，而她的左前方，有一道隐隐若現的白色光芒在閃動。
曼督斯指着那道光芒道：『……那個方向，是人類死後的去處，我們看不到那道光，走近之後也只能碰到一堵牆。』
亞玟沒有說話，她只隐約感覺到，曼督斯的言談之間，似乎隐含着些微羨慕之意。
『那裏就是你離開這個世界的穚梁，伊露維塔并要我提醒你，在那個地方，你會找到屬于你的心真正的歸處。』
『由衷地感謝您。』亞玟向曼督斯行禮，帶着滿心的喜悅與平靜，再無一絲悔恨，微笑迎向另一個屬于她自己，全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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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愛隆曾有個兄弟愛洛斯，兩人都是半精靈。在兄弟倆面對成為精靈或人類的選擇時，愛隆選擇成為精靈，愛洛斯選擇成為人類，他成為努曼諾爾第一任皇帝，亞拉岡是愛洛斯的後代子孫。亞玟同樣身為半精靈，自然也将面對成為精靈或人類的選擇。
（注二）提努維兒Tinuviel，辛達語，意為微光中的女子。人類與精靈第二對戀人貝倫與露西安初會時，貝倫以提努維兒呼喚露西安。
（注三）亞拉岡Aragorn，昆雅語，意為皇室的樹。
很複雜吧！這篇悔恨寫了好久，改版好幾次才成了這副模樣。這也是佛羅多問勒茍拉斯他和亞拉岡及亞玟相處時，勒茍拉斯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原因.....從某方面而言，這樣的三角關系也算很神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