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祁子臻朦胧間做了一個夢,夢到“祁子臻”五歲那年娘親衛輕靈去世的場景。
夢中,衛輕靈面容蒼白卻笑得溫柔,躺在床榻上松開了原本拉着小祁子臻的手。
“小臻,娘就要走了,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小祁子臻還不到五歲,但天資聰穎,很久之前便知娘親病重,明白娘親說的要走是什麽意思。
他鼻頭一酸,眸底湧上熱流,小心翼翼地拉上衛輕靈的一角衣料,哽咽道:“娘……不要走好不好?小臻、小臻去給娘找最好的大夫!”
衛輕靈搖搖頭,溫聲說:“小臻莫要難過,娘是自己本就想走。娘已經很累啦,要找去一個……等了娘親很久的人。”
她輕柔地微笑着,笑意裏是小祁子臻看不懂的灑脫。
“很可惜不能看着小臻長大,但娘相信,小臻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對不對?”
“娘……”
小祁子臻的眼睫還沾着晶瑩的淚珠,他看着衛輕靈嘴角輕柔的弧度,良久後抽抽噎噎地擡手抹了一把眼眶,用力地點點頭:“娘您、您放心,小臻、小臻一定照顧好自己……嗚……”
說着說着小孩又忍不住嗚咽起來,可是衛輕靈卻再也沒有開口。
她帶着笑意合上眼睛,永遠都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輕聲溫和地寬慰小祁子臻。
“娘……”
伴随着小孩稚嫩壓抑的哭聲,夢境陡然變換。
祁子臻跟随着“祁子臻”的視角,于夢境中回顧了“祁子臻”短暫的一生。
在衛輕靈病逝後不到一月的時間,祁子臻的丞相爹祁源便另娶一位懷有三月身孕的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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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對妻子的保護,祁子臻被安排去了丞相府偏僻的小角落入住,從此正式被冷落。
祁子臻見到祁子善這位嫡親弟弟是在祁子善三歲時,那年祁子臻不過八歲多。他讨厭甚至怨恨父親和他的繼母,但他也知道祁子善是無辜的。
所以當祁子善在一個春日懵懵懂懂誤入他的院子後,他沒有怪罪,甚至耐心地陪着小孩玩了一整日。
那之後,祁子臻與祁子善的關系愈發好起來,好到最後祁子臻明知祁子善給他的湯下了毒,他也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
夢境就此戛然而止。
祁子臻從半空跌落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看到了靜靜躺在一副冰棺裏了無生氣的“祁子臻”。
他在夢境中經歷了“祁子臻”單調重複的過去,經歷了“祁子臻”從娘親病逝後就逐漸走向絕望的人生。
他知道“祁子臻”之所以選擇喝下那碗毒湯,是早就心存死志。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有點羨慕,羨慕“祁子臻”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死亡,而不用面對接下來更沉重的苦難。
祁子臻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祁子臻”的冰棺前,隐約之間仿佛在冰棺上看到一串劃痕。
他慢步走上前,一點點看清了冰棺上的刻出來的文字。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們……再無差別。】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們……再無差別。”
祁子臻無意識地念出那串文字,輕輕伸出手。蒼白的指尖泛着微不可察的透明,幾乎就要同這冰天雪地融為一體。
然而就在他即将觸碰到冰棺之前,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驀地席卷而來,周圍平靜的雪地剎那間變成了暴風雪,“呼啦”一聲狂嘯後耳邊又一次響起他在現世與前世遭受到的辱罵之聲。
“唔……”
狂風暴雪重重地砸落在他身上,現世與前世,原身與自身,數重痛苦陡然迸發,仿佛要将他生生撕開,手心更是一陣接一陣地泛疼。
這裏不是夢麽?為什麽……為什麽夢裏會疼?
【“瘋子!”】
【“孽畜!”】
【“憑你也配活在這世上?”】
【“……”】
【“小臻,娘就要走了,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子臻哥,這碗湯藥給你喝!”】
【“……”】
祁子臻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所有的聲音還是不斷地穿透耳膜,狠狠紮進他的心底。
恰在這時,淩冽的暴風雪中又傳來他母親和衛輕靈溫柔的嗓音。
“小臻,生日快樂,今天起你就是成年人啦。”
“小臻,娘就要走啦……”
娘……
“娘……娘……”祁子臻無意識地喃喃出聲,面容痛苦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唾罵聲與痛苦回憶中唯一的溫柔,“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嗚……”
嗚咽聲破碎喑啞,像只委屈可憐的小獸,企圖留住風雪裏僅有的溫情。
他的指尖微微收攏,不經意間似乎真的拉到了一絲布料,發梢也随之傳來一個溫暖的感覺。
隐約間他似乎還聽到一聲嘆息,還有與之前不同但更溫和的語調:“乖,都過去了,莫要再想了。”
都過去了……?什麽……過去了……?
祁子臻費力地想在暴風雪中看清前方,隐約見到一個雪白、柔和的身影——那不是娘親,更不是母親。
那人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蘭花的香氣,淺淺地萦繞在身側,是令人安心的氣味。
也是令他讨厭的,春日的氣息。
像他這樣的人,早已不配擁有春日般的溫和。
若是……若是能在這份柔和裏走向死亡,那該有多好……
朦朦胧胧間,祁子臻似乎感覺到暴雪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寧靜。
他攥着他拉到的一角漸漸重新睡去,臨失去意識前甚至希望自己不再醒來。
但希望終歸也只能是奢望。
沒過多久,祁子臻意識徹底清醒,從蒼茫慘白的夢中醒來睜開眼,就見到了熟悉的國師塔的布置。
他還活着,就那麽不管不顧地暈倒在雪地裏之後都還活着。
“子臻?”
耳畔傳來一聲輕喚,他稍一側眸,就撞進了宋堯旭盛滿擔憂的目光裏。
然而祁子臻的眼底無悲無喜,平靜地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右手微動想支撐着自己起身。
宋堯旭先一步拉住了他的右手,輕聲道:“你手心受傷了。是要起身麽?來,我扶你。”
祁子臻沒有應聲,同樣也沒有拒絕,借着宋堯旭的攙扶坐起身,又一動不動地盯着被褥,整個人死氣沉沉,反倒是臉頰病态的紅暈還能顯些氣色。
這時,寧清衛端着一碗湯藥走上來,見到床榻上坐着的祁子臻:“醒了?正好,喝藥罷。”
他将晾得溫度剛好的湯藥遞到祁子臻面前。
祁子臻看了眼黑漆漆的湯藥,一聲不吭地伸手接過,小口小口地将湯藥一點點喝完。被裹滿繃帶的修長雙手搭在烏木色藥碗上更顯蒼白,隐約能看見露在繃帶外的淡青血管。
他半低着頭很專注地在喝藥,眼睫撲閃,看着非常乖巧。
——異于尋常的非常乖巧。
按照原本祁子臻的性子,喝藥前多少都要宋堯旭再勸幾句,可是這次宋堯旭甚至沒來得及開口,他便直接接了過去。
他喝完苦澀的湯藥後,又把藥碗交還給寧清衛。接着便聽見耳邊宋堯旭試探性地詢問:“我不好在國師塔久待,子臻可要随我一同回東宮?”
祁子臻還是沒說話,但掀開了被子,起身整理好裝束,默然站在一側。
很乖,但是更像沒有感情的提線木偶,只是在單純地遵照指令去做事,沒有一絲一毫的活氣。
宋堯旭心下微澀,到底沒再多說什麽,和寧清衛打聲招呼後拿上剩下的草藥,同他一道走出國師塔。
塔外大雪已停,呼呼地刮着刀子似的冷風。
“小善之前還挺擔心你的,要先去見見他麽?”宋堯旭溫和地征詢祁子臻的意見。
祁子臻依舊沒應答,默不作聲跟在宋堯旭身後。
祁子善行走不便,崔良又慣常會随身攜帶傷藥,宋堯旭猜測他們大抵停留在相遇處附近等候,帶着祁子臻一路尋過去,果然看見一棵樹下一坐一站的兩人。
最先留意到兩人的是站着的崔良,他畢恭畢敬地走到宋堯旭面前行禮:“太子殿下。”他身後的祁子善也慌忙站起身,看向祁子臻時像是欣喜,又像是不知所措,最終只憋出一句:“太子殿下,兄長。”
祁子臻看了眼他被包紮好的手心,收回視線不再言語,漠然站在宋堯旭身後。
感受到祁子臻一如既往的冷淡,祁子善明顯失落很多,壓着情緒再次行禮:“多謝太子殿下,既然兄長無事,草民先行告辭。”
宋堯旭沒有多留,喚崔良陪祁子善回丞相府,再自己和祁子臻一道回東宮。
在出宮前宋堯旭就和東宮其他下人随口說微服出去走走,見到他們一起回來也沒有多問,本分恭敬地行禮。
祁子臻無意在外頭多待,等宋堯旭說了讓他回房後沉默地走回去。
在回到房間以後,祁子臻發現圓桌上擺放着他放置琴錘的木盒子,盒子上多了一把嶄新的、精致的鎖,鎖的旁邊沒有鑰匙。
他靜靜地看着那把鎖,沒有任何情緒,更沒有任何反應,片刻後漠然轉身走進內室。
此後的整整七日,祁子臻不曾再踏出房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