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更】

弘初二十三年四月十八,初夏寅時,遠空朦朦胧胧吐出一片霧白,鳥鳴零星地散落在交錯繁茂的綠葉之中。

而本該正要開始逐漸從夜晚中蘇醒的京城,在這時已經喧鬧一片。

無數的百姓早早從睡夢中清醒,相約來到了國師塔旁的祭祀臺。

按照國師塔歷來的習俗,每一任少塔主都将在入住國師塔的第一個初夏的某一個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時進行他的第一次祭祀。

這次祭祀象征着國師塔繼任者的正式确定,祭祀後當年發生的一切大事都将與少塔主未來的威望,以及少塔主繼任後的國運挂鈎。

——百姓們此前便已經聽說,今日将是新任少塔主的第一次祭祀。

除了興致盎然的百姓,弘初帝更是決定罷朝一日,下旨令太子前往參加祭祀。

此次少塔主初次祭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此時的國師塔內,祁子臻站在國師塔第四層的窗前,看着在祭祀臺前不斷增多的人群,眸底思緒翻湧。

宋堯旭走到他身側,笑得輕柔:“來換祭祀禮服吧。”

他這才抽回思緒,點點頭最後看了一眼祭祀臺外一圈又一圈的人,轉身走到那堆繁重的禮服前。

兩日前的最後,還是宋堯旭一點點理清了這些衣物的穿着順序與方法,一邊同祁子臻講一邊幫他穿。

然而祁子臻從頭到尾都在走神,等宋堯旭問他記沒記住時他只能實誠地搖頭。

宋堯旭表示無奈,最後還是決定到祭祀這日時再親自幫他換一次。

為此,他們昨日便以準備祭祀為由提前一夜來到國師塔,在國師塔四層的客房一起休息。

而寧清衛就估計着時間早早叫醒他們洗漱用膳,如今只要再換好禮服差不多就該到日出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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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子臻心不在焉地杵在原地當個衣架子,任由宋堯旭細致地替他将層層疊疊的禮服穿着整齊。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宋堯旭的動作比第一次時娴熟不少,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全部整理好。他輕輕拍了下寬廣的袖口,起身便見祁子臻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國師塔的四層的客房中只有一張床榻,昨夜他們同塌而眠,宋堯旭自然知道祁子臻到很晚的時候才漸漸入睡。

他笑着揉了揉祁子臻尚且披散的發絲,輕聲詢問:“是在擔心等會兒的祭祀嗎?”

祁子臻被他溫柔的動作喚回神思,輕輕點了點頭。

他此前一直以為這次祭祀就是一個讓他露個臉練練手的小祭祀,直到昨日弘初帝下令罷朝一日時才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後來更是從宋堯旭那兒了解到這次祭祀儀式真正的意義。

從現世到前世再到今生,除卻彈奏他最擅長的石琴之外,他從未參與過任何十分重要或大型的場合——這還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領域。

哪怕他性子再冷淡,心底多少都會有些緊張。

萬一有哪個環節出錯了,他可以看得通透無所謂,但是國師塔不行。他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是他挂着的少塔主名號,是他身後的國師塔。

祁子臻幽幽嘆了口氣:“我當初就不該同意入住國師塔。”

宋堯旭聽着他抱怨似的腔調,輕笑一聲:“放心罷,在你用早膳時我已同國師商讨過了,你既是以石琴聞名,今日祭祀儀式的後半場便改為石琴的演奏,崔良也已經回去拿石琴了。

“臨場演奏一小段的石琴,應當難不倒我們子臻吧?”

聞言祁子臻一頓,擡頭對上宋堯旭眸底清澈純淨的笑意,宛若春日裏潋滟的湖光,幹淨美好。

半晌後,他眉眼間染上幾分笑意:“多謝殿下。”

宋堯旭沒再說什麽,莞爾笑笑後又道:“到桌前坐着吧,我再替你戴好發冠。”

祁子臻早已習慣被他照顧,聞言點點頭,又乖乖去坐好,由着他梳理自己散亂的發絲,再輕輕扣上一頂白玉發冠。着裝差不多整理好,兩人簡單檢查确保沒有任何問題後便一同走出四層,到國師塔樓下去等候祭祀儀式的開始。

寧清衛與靈寧早早便在樓下等候着。

一見到緩步走下來的祁子臻,靈寧便細細軟軟地喵叫一聲,走到他身邊去蹭了蹭。

宋堯旭先一步彎腰将它抱起來,一邊輕柔地撫摸它的白毛,一邊笑着哄小孩一般說:“子臻有要事在身,恐怕暫時不能同你玩啦。”

“喵~”靈寧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聽懂了,窩在宋堯旭懷中撒嬌似的蹭了幾下,一對藍金異瞳中滿是獨屬于小動物的懵懂幹淨。

一旁的祁子臻看得心癢,還是沒忍住伸手輕輕撓了撓靈寧的下巴。

寧清衛只在他們附近看着,等時間差不多了才提醒祁子臻做好準備。

祁子臻聞言不舍地收回手,在腦海中重新過了一遍祭祀儀式的流程,斂神平複下心緒,靜靜等候時辰。

約摸又過去一刻鐘,日出東方,淺淡的光暈透過國師塔底層坐西朝東的窗扇,悠悠然灑落在潔白的毛毯子上。

與此同時,國師塔大門被緩緩推開,身着輕甲的守衛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嗓音洪亮:“恭迎國師、少塔主。”

國師塔外的百姓也紛紛跪伏在地,姿态恭順

“恭迎國師、少塔主——”

黑壓壓的人群齊聲高喊,無數的鳥雀從祭祀臺後振翅驚起,飛向蔚藍廣闊的天空中。

作為陪襯的寧清衛今日只穿着一件黑底細金鶴紋的廣袖長衫,與素黑細邊金鑲的面具相配為一套。

他走在祁子臻前側,領着他一路走到祭祀臺的臺階前。

祁子臻颔首向他致意,随後緩緩踱步,獨自走上祭祀臺。

繁重潔白的禮服稍有一截拖曳于地面之上,大片細金昙花紋與銀白蝶鳥暗紋交錯,于清晨淺淡的光暈中朦胧聖潔。

他一步步往前走,白底金雲紋的長靴踏在祭祀臺上,于寂靜的一方天地中踩出幾道風輕雲淡的緩慢聲響。

白玉冠上的細長流蘇随着他發絲微微晃動,細小的白玉珠子相互撞擊出一陣清脆。

祁子臻步伐平緩,姣好的面容中更是一派淡然,宛若一朵獨自綻放于祭祀臺中間的白蓮,高雅清冷。

他擡眸看着祭祀臺下陸續起身的百姓們,擡手接過一串守衛遞來的鈴铛。

根據流程,每搖三下鈴铛便要吟誦一段禱告詞,把裝神弄鬼的儀式感發揮到極致。

祁子臻按照儀式将禱告詞清晰流暢地吟誦一整遍,多半都是些保佑風調雨順、安居樂業、和平安寧的老話。

鈴铛的清脆與少年嗓音的清冷揉雜滲透,占據了這方小天地中所有的動靜。

在場的百姓幾乎都屏息凝神,虔誠而肅穆地聆聽。

禱告詞吟誦結束,祁子臻将鈴铛放回守衛恭敬遞來的托盤上,緩步走到端莊擺放于一個小圓臺上的石琴前。

小圓臺原本是為了下一項祭祀儀式準備,如今改為放置石琴的位置便鋪上了國師塔中的白毛毯子。石琴也早已從木盒中拿出來單獨擺放在圓臺上,兩側各放着一把琴錘——

那是不久前宋識贈予祁子臻的那對琴錘。

祁子臻垂眸收好旁的情緒,走到圓臺前的白毛軟墊上緩緩跪坐,拿起石琴兩側的琴錘。

他輕吸一口氣,快速在腦海中過出一截曲譜,随後不緊不慢地落下第一個音符。

空靈清脆的聲響驟然打碎祭祀臺中素來的冷清。

緊接着又是一個接一個的音符,它們随着祁子臻琴錘的敲擊從石琴琴鍵中陸續跳出來,連成一段極致清雅的旋律。

似是漫步走進一片郁郁蔥蔥的空谷之中,鳥鳴溪澗,花草馥郁,不曾沾染一絲一毫的喧鬧,靜到極致。

“叮——”

“啾啾!”

恰在這時,一道高音驀然落下,一群鳥雀驟然飛起,鳴叫着撲騰地飛往祭祀臺,盤旋于祭祀臺的上空各展歌喉。

啾啾鳥鳴,莺歌燕語,竟是難能一遇的百鳥齊鳴!輕靈琴音在高音之後倏地一轉,從冷清高雅流向歡快清新。

百鳥争鳴,琴音流淌,一時間竟不知是百鳥在為石琴伴樂,還是石琴在應和百鳥之樂。

圍在祭祀臺附近的百姓見此盛況,一時都詫異無言,直至琴音停歇、百鳥散去後都難以回神。

就連在國師塔內同樣目睹了這一切的宋堯旭都不禁詫異半會兒,才終于将視線放回到臺上白衣華服的少年人身上。

祭祀儀式臨近尾聲,旭日早已高挂藍空,大片金燦燦的暖光打在少年潔白而挺直的身板上。

恍惚間令人覺得他仿佛獨立于整個世間,超然物外。

祁子臻跪坐在原地緩神半會兒後,才将手中的琴錘重新放下,扶案起身。

他的動作也徹底拉回百姓們的神緒,他們齊齊跪倒在地,恭順虔誠地再一次高喊:“恭送少塔主!”

聲音比此前還要響亮幾分。

祁子臻按照禮節向他們虛虛致意,随後轉身,在守衛的引導下走下祭祀臺,接受着注視一步步回到國師塔內。

然而就在國師塔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猛地一軟,險些跌落在地。

“小心。”宋堯旭眼疾手快地接住他,看着變得稍微有些蒼白的唇色微微皺眉,“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祁子臻借着他的攙扶緩神,半會兒後才勉強站好,點點頭說:“我也不知為何,方才忽地覺得一陣頭暈。”

一旁的寧清衛聞言走上前來,斂眸道:“或許是這幾日忙着祭祀的事情累到了,先在此休息會兒罷。”

國師塔每層都備置了桌椅,祁子臻想起之前太醫的診斷,點頭到一邊去暫時休息。

宋堯旭一路扶着他,還順手替他倒了杯熱水。

所幸祁子臻本身确實沒有什麽大問題,休息一陣子後差不多緩過神來,準備去将身上過分厚重的禮服給換下來。

就在這時,守候在門口的守衛進來說有一名小童希望能見見少塔主。

祁子臻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寧清衛對這種事情就熟悉很多了,淡定地說:“不出意外就是你以後的追随者了,要去見見麽?”

按照守衛所說,那名小童大概就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祁子臻考慮半晌還是決定出去見一下。

顧及到他方才的不适,為防萬一宋堯旭就跟在他身邊。

國師塔外,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基本散去,唯有一名小童不安地站在塔門之前,一手緊緊攥着衣角,一見到走出來的祁子臻便慌忙跪下行禮。

“小的見過少塔主。”

小童的聲線有些顫,似是十分緊張。

祁子臻無意為難一名不認識的小孩子,淡然道:“不必多禮。你專程要見我可是有何事?”

小童恭順謝恩後才緩緩站起身來,咬着唇攥着手,似是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

倒是在祁子臻一側的宋堯旭看了他幾眼,忽地開口問:“你是正月時與妹妹在石橋邊上的那個孩子吧?”

聽到“石橋”二字,小童詫異地擡頭看向宋堯旭,半會兒才想起來:“您、您是那日的那位公子?”

宋堯旭莞爾一笑:“是的。所以你今日特地求見,是想問子臻是不是那日在石橋上演奏的人罷?”

心底的想法被看出來,小童紅着臉點點頭,小心翼翼的看了祁子臻一眼後輕聲說:“我、小,小的從那位仙人初次演奏便開始仰慕那位仙人,可是後來仙人再也沒有來過……”

小童說着,神情變得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反應過來不能失态,連忙收拾起情緒繼續說:“但、但是小的方才聽少塔主演奏,琴音和其中的小、小段旋律同那位仙人的十分相似……

“所以、所以才鬥膽前來請見。”

考慮到祭祀的聖潔性,祁子臻方才演奏時确實插入了一小段曾在正月石橋上演奏過的曲調,而且為了讓曲調融合恰當,也稍微做了些變化。

整段小插曲合計不過五六息的長短,不曾想這竟然也能被察覺到。

他看着小童怯懦而仰慕的目光,半會兒點頭承認:“那十九日石橋上的人确實是我,但我并不是什麽仙人。”

接着他話鋒一轉,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童還沒來得及驚喜,聽聞他問自己名字,這才想起自己唐突請見還未自報家門,慌忙回答:“小、小的名叫小七,姓徐,徐小七。”

祁子臻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是态度明顯沒有最初那麽疏離冷淡。

經過前面的一番簡單交談,徐小七潛意識裏能感覺到祁子臻與宋堯旭都是比較友善的人,鼓足勇氣試探性地開口:“那、那個,小的可否鬥膽請問少塔主,當初為何忽然就不再石橋上了?小的、小的一直以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說完徐小七似乎又覺得不妥當,連忙補充:“小的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就是很期待能再聽到少塔主的琴音……之類的……”

說到最後,徐小七可能覺得自己再如何措辭都有些怪怪的,半垂下腦袋,雙手揪着衣角。

“所、所以,少塔主以後還、還會再演奏嗎?”

祁子臻聽着徐小七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一時間竟沒能開口。

當初在石橋上演奏的那十九日,歸根到底其實只是他的一時任性妄為,他從未沒想到還會有人因為他這任性的舉動時時牽挂着。

他更沒想到,在偌大的京城中,會有這樣一份微小而純粹的期盼。

他輕呼出一口氣,上前輕輕将手搭在徐小七的肩膀上,清冷的嗓音中摻上幾分柔和。

“如果你希望的話,會的。往後的祭祀都會有的。”

徐小七驚喜地擡起頭,亮晶晶的眸底十分幹淨,一時間竟連身份地位都顧不上了:“真的嗎!”

祁子臻點點頭:“我向你承諾。”

“謝過少塔主!”

徐小七鄭重而誠摯地深深鞠躬,随後才終于猶豫而小心地告退離開。

祁子臻目送着他一步步走遠,垂眸收回思緒,同宋堯旭一道去将禮服換下。

宋堯旭除卻最初引導徐小七的那段話外沒再開過口,淺笑着陪他回去。

簡短而鄭重的祭祀儀式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兩人在國師塔中用過午膳後便一齊回了東宮。

祭祀儀式沒出太大差錯,接下來只需要留心半年內的各類大事情,吉利的便逮着氣運誇,不吉利的就随口編造個理由往好了說。

但是他們都沒料到,這個大事情會來得這麽快。

次日卯時,原本已經習慣到宋堯旭下朝時才起身的祁子臻早早便醒過來,翻來覆去都難以再入睡。

他在床上睜眼看了半會兒的床幔,最終還是提早起身,簡單洗漱過後提着劍到院子中去練習,可總是心不在焉。

祁子臻輕吐一口氣,隐約間總覺得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他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收劍回鞘準備安靜地等宋堯旭下朝,同往常一般一起用早膳。

可是他最後等到的,卻是身着朝服一臉凝重的宋堯旭,以及他手中一份今早剛剛抵達的戰報。

——原本友好往來的烏蒙國于前些時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進攻,連續奪下西北邊境兩座城池,兩名守将臨陣脫逃,下落不明。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是下午三點哦~

營養液和地雷的感謝都統一在晚上九點的更新章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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