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更】

離開國師塔後,祁子臻與宋堯旭兩人共同走在回東宮的路上。

他們走的速度很慢,肩并着肩挨得極近,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手總是不小心碰撞,直到中途不知哪方主動先握住了另一人的手。

冰冷的掌心被幹燥的暖意覆蓋,祁子臻半垂着眸,稍稍又握緊了些。

而這時,他的耳畔又傳來宋堯旭似是有些愁緒的聲音:“子臻,你說當初……二弟是不是故意選擇久右郡為封地的?”

“嗯?”祁子臻沒能馬上明白他的意思,眸底浸着些疑惑。

宋堯旭稍稍低着頭,眼中的思緒被眼睫陰影覆蓋,看不清晰,嗓音有些低沉,像是陷入某段回憶之中。

“其實在我們年幼時觀王對我們的教導是重文輕武,騎射課的時間非常短,一般也只是讓我們學學騎馬,很少會有機會讓我們碰刀槍劍一類的武器。還告訴我們身為皇子只需學習四書五經,打打殺殺的事情自有他人來做。”

“我與三弟四弟始終對此深信不疑,但二弟卻不一樣。他自幼喜愛兵法,喜愛舞槍弄棒之事,還常常纏着我陪他一道。

“因為觀王不讓我們習武,所以他就在私下裏偷偷找我一起練,每次我叫他多讀書少玩這些時他都會叫我不要聽觀王的,身為太子就是要會些武器才對。”

說到這裏,宋堯旭頓了一下。

祁子臻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弘初帝鮮少會管他的兒子們,所以總是端着一副和善模樣照顧皇子們的觀王便成了皇子們最信任的長輩,幾乎每一位皇子都對觀王冠冕堂皇的話深信不疑,但二皇子卻早就察覺了其中的不對勁。

而且從宋堯旭的話中來看,二皇子似乎一直都在試圖讓宋堯旭能夠擺脫觀王灌輸的理念束縛。

可惜,從前段時間祁子臻與宋堯旭的相處來看二皇子顯然是失敗了。

宋堯旭一直都只是以兄長的名義,只當做是陪他玩鬧,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改變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會選擇把久右郡當作封地,恐怕也有預感到邊境遲早會動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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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會兒後,宋堯旭輕輕嘆口氣:“子臻,你說二弟在離開前是不是覺得對我很失望?”

倘若不是有祁子臻,直到現在他可能都還是那個只盲目知道仁義禮智信的軟弱太子,在東宮中虛度他的一生,迎接不知何時來臨的死亡。

他真的太弱了,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祁子臻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緒,這一次卻沒有像往常一般開口安慰。

他對于二皇子性格的了解不多,不能擔保二皇子是否真的對宋堯旭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時候,有些情緒或許還是讓宋堯旭自己消化走出來會更好。

他輕輕握緊了與宋堯旭相牽的手,算是無聲的安撫。

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地一路走回了東宮。

明日啓程需要準備的東西還很多,祁子臻便以收拾東西為由告別,給宋堯旭留下充足的空間。

不過臨離開前,他看了眼宋堯旭陽光下素白暖煦的身影,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去再抱了他一下,随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宋堯旭愣了下,再回神時祁子臻的身影已經拐了個彎消失在院門之外。

他啞然失笑,眉眼間籠罩的陰霾減輕不少,也準備回房去收拾東西。

另一頭,祁子臻在離開後就腳步不停地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後背靠在房門上,輕輕呼出一口氣,等平複下心緒才終于重新站好,走到內室去開始整理東西。

出征不比出游,行軍路上條件艱苦,有時可能還需要日夜兼程,行裝必須盡可能精簡。

在出征的這段日子裏,石琴是必不可能再帶去的了。

祁子臻站在石琴前,一手輕輕滑過冰涼的琴鍵,還是嘆口氣轉而去拿他很少會用的竹笛。

雖然他吹笛不如奏琴熟悉,但好歹也能在閑暇時間稍作娛樂。

而且他記得今生與宋堯旭第一次見面那次,宋堯旭就曾吹奏竹笛與他合奏,有空時也可找他學習一下竹笛。

祁子臻将竹笛放好,大致又在腦海中過一遍需要攜帶的物件,走到內室中去檢查,恰好在無意間又留意到那本從宋堯旭小書室中拿到的劣質史書。

趁這會兒有空,他想幹脆先将那本史書放回小書室中去,然而就在他走近時卻驀地發覺這史書的封面中似乎多出了三個字——《公子傳》。

是史書的名字麽?

祁子臻微微皺眉,可是他明明記得這本史書剛拿回來時封面上空空如也,根本就沒有寫名字。

封面上的書名潇灑肆意,粗體的黑字邊緣有些不平整,似是被磨損過,看着像是已經有過一段漫長歲月。

莫非是他又記錯了?

祁子臻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順手又翻開《公子傳》來看一眼,驚奇地發覺其中內容似乎也變了——原本簡短記錄在前幾頁的歷代先皇部分全部消失不見,第一頁的第一句變成了那句“二年,立太子謹。”

緊接着便是上一次看見的“三年,太子謹三歲,落湖,病。”

在這一句話後面,大片模糊不清根本辨析不出來的字跡取代了原本的空白。

他往下又翻了一頁,才在被潑了墨似的書頁上找到第三句清楚的話——

“十年,公子入宮,侍廢太子謹。

謹惡之。”

祁子臻有些茫然。

他起初見到“立太子謹”時還以為這是弘初年間與宋堯旭有關的記載,可是看這一句話似乎并不是這樣。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宋堯旭的太子之位可都不曾被廢止。

莫非這是以往那個朝代的史書?

在這個世界的歷史朝代上,與宋堯旭單名的謹重名的太子可不在少數。

可是即便如此,又該如何解釋這本書突然發生的變化?正常情況下怎麽可能有書突然冒出書名,還突然變了內容?

祁子臻困惑地繼續往下翻,但不管他再怎麽仔細翻看,後邊的都是大片模糊字跡。

是會随着時間段推移一點點顯現嗎?

他還是有些不解,想了想幹脆就把這本《公子傳》一同收拾進行囊當中,留待行軍途中一并檢驗,總歸也不過是多出一本書的重量。

祁子臻暫時将這本書的事情放下,繼續整理确認其餘物件是否帶齊全了。

等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好也到了晚膳的時間。

宋堯旭十分準時地同崔良一道到他的房間裏來,不過這一次在宋堯旭的身側還跟着宋識

“祁哥哥!”宋識歡快地跑到祁子臻身側,揚起臉笑得燦爛。

祁子臻擡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十殿下怎麽也過來了?”

宋識乖乖地任由祁子臻蹂.躏他的頭發,笑着說:“太傅說太子哥哥和祁哥哥明日就要啓程去很遠的地方了,所以小拾特地求太子哥哥來陪你們一起用晚膳!”

祁子臻看着小孩沒有半點難過的模樣,調侃似的說:“十殿下看起來似乎沒有不舍得我們呢。”

宋識搖了搖頭:“才不是!不過太傅說啦,太子哥哥和祁哥哥是要去和二哥一起保家衛國的,等再回來的時候就是大英雄啦!”

說到這兒,小孩又斂了些笑意,皺着眉頭繼續:“不過太傅也說,這一次出去很危險很危險,很有可能太子哥哥和祁哥哥就回不來了……”

“但是小拾相信你們那麽厲害,一定可以回來的對不對?”

他依舊仰着頭,看向祁子臻的眸底純粹幹淨,像是陽光照樣下的清澈湖水,閃着粼粼湖光。

那是一份單純而堅定的信任。

一側的宋堯旭也揉了下他的腦袋,笑着說:“當然,我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祁子臻跟着點了點頭,給小孩應下一份保證。

宋識恢複來時的燦爛笑容,拉着兩人坐好一起用晚膳。

由于宋堯旭之前便知宋識今晚要一道來用晚膳,特地囑咐禦膳房多加了些菜,精致而豐盛的菜肴擺上桌,直勾得人食欲大增。

用膳的途中祁子臻還找宋堯旭問及了皇子們太傅的事情。

他還記得之前他生辰時宋識就說那對石琴是與太傅一同完成的,按照今日宋識所說,這位太傅似乎也清楚此次出征的危險性,并且還告知予宋識聽。

此前宋堯旭雖然不理朝政,但對皇弟們的生活學習之事格外上心,對他們的太傅也自有一些了解。

據他所說,目前擔任皇子們太傅的人是去年科舉的探花郎,如今似乎才不過二十五歲左右,年輕有為。

本來身為探花郎的他可以進入翰林院,若是往後能力再出衆些甚至可以成為丞相預備役。然而恰好這時原本的皇子太傅因犯了錯被削職,弘初帝不知怎地就幹脆命他去頂了太傅一職。

淩朝歷來也重視對皇子們的教育,太傅一職本也是個重任。不過在如今的弘初年間,觀王為了不讓皇子們太成才,有意無意地限制了太傅與皇子們的接觸,以及太傅授課的內容。

被削職的那名太傅之前便是觀王的人。

如今這名探花郎成為太傅後便直接到南書房任了職,在朝堂中沒有勢力,似乎也不曾支持其中的任何一方,本分地做着他授課的工作。

觀王也因此增加了所謂去南書房看望皇子們的次數,似乎私下也有與他接觸過一次,也是那次之後太傅每日下課都下得非常準時,收拾好東西就毫不留戀地走人。

不過根據宋識的補充,太傅下課後會專門繞到某個廢棄的宮殿中,皇子們若是還有何問題也可偷偷去那裏找他提問。

除此之外太傅授課的內容在有觀王時和無觀王時也會有所相差,皇子們曾對此提出過疑惑,太傅就只是神秘兮兮地說這是他們之間的小秘密,不能随意告訴別人。

“所以這件事情太子哥哥和祁哥哥也不能告訴別人哦!”

宋識故意裝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稍有些肉嘟嘟的臉頰微微鼓起,十分可愛。

宋堯旭比較捧他的場,輕柔地笑着說:“嗯,我們一定幫你們保守秘密。”

祁子臻跟着一起點了點頭,又問起上一次那把琴錘的事情:“十殿下上次送我的那把琴錘,是殿下主動去找太傅幫忙做的麽?”

聞言,宋識搖搖頭:“不是啦,是太傅提議做的,所以其實那個琴錘是小拾和太傅一起送給祁哥哥的。”

說完後,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其實祁哥哥來南書房演奏那一次太傅就在南書房裏,也看到了祁哥哥的演奏。太傅還說祁哥哥将來必定會是個大人物,讓小拾有空的話也可以找祁哥哥學習。”

祁子臻聽完宋識補充的話,一時間也不知這位太傅是什麽意思。

聽之前的描述,再結合之前弘初帝的話,他大致能猜到這位太傅應是弘初帝特地派去教導皇子們的,而他看起來似乎也确實是位不為觀王權勢所動的好老師。

但同樣的,祁子臻也拿不準太傅對如今太子宋堯旭的态度,無法辨別他對宋識說的這番話究竟是否出于好心。

他垂眸遮蓋住思緒,沒多會兒後便恢複成平常的模樣,與宋識再聊些輕松日常的話題。

一頓晚膳的時間在家常話題下很快就結束了。

宮人前來收拾碗筷,宋識安安靜靜地坐着,看了看動作的宮人,又看了看同樣坐着的祁子臻一宋堯旭,最後還是忍不住再問一次:“太子哥哥和祁哥哥一定會平安回來的對吧?”

來時還笑得一臉燦爛的小孩到臨近真正分別的這會兒,還是沒忍住露出了難過的神情。

弘初帝原本打算明日給皇子們休沐,讓他們也一道去給太子踐行。

但或許是為了不讓皇子們受大軍出征的氛圍感染,觀王找了個理由将這個決定塞了回去,因而明日宋識還是要老老實實去上課,不能一起到城門去送別。

今日過後,便是宋識第一次告別他的太子哥哥,而且還是有永別可能性的告別。

即便來時表現得再樂觀開朗,真正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他還是憋不住藏在心底的難過。

宋識是如今未成年小皇子當中與宋堯旭玩得最多、最粘他的,他看着小孩收不住的難過,再一次輕輕揉了下他的腦袋。

他看着宋識,溫柔地笑笑:“小拾放心吧,我們也只是去你二哥的封地,有你二哥還有祁哥哥在,肯定不會出事的。”

祁子臻也應聲:“至少保證殿下和我自己的安全還是不難的,十殿下不必憂心。”

宋識看着視線中稍有些朦胧的兩抹身影,吸了吸鼻子:“一言為定哦?”

祁子臻與宋堯旭相視一眼,最後一齊看向他,輕聲應答:“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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