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百鳥齊鳴……?

祁子臻看着信上的這四個字,忽然想起在宋堯旭生辰時他吹奏的那小段曲子,以及在那之後宋堯旭同他說過的種種異象。

倘若他的樂曲真的能有那麽強的感染力,那麽他是不是可以借此來重新激起士兵們的士氣?

不知為何,祁子臻突然感覺腦海裏多出一段譜子,還是一段顯然很适用于鼓舞士氣的曲調。

而且這段譜子在他腦海中十分清晰,就好似他曾經對其爛熟于心,可明明每一個音符組合他都非常陌生。

莫非是以前的“他”記下的譜子?但以前的“他”可并不通樂理。

祁子臻皺了皺眉,情急之下來不及思慮太多,起身去将竹笛翻出來再披上狐裘,于營帳門口深呼吸一次後緩緩踱步走出去。

“軍師大人。”一名守在門口的士兵見他出來,當即抱拳行禮,接着又面露擔憂,“今日風有些大,敵軍也不知何時還會進攻,軍師大人不若還是在營帳中多休息會兒吧?”

自從上次遇到刺客之後,湯樂遠就安排了信得過的士兵在他門口值守,這名士兵也是少數幾個比較了解祁子臻身體狀況的人。

祁子臻輕輕搖了下頭:“無妨。我有些事情想同士兵們說,你能幫我召集一下嗎?”

“是!”士兵連忙應聲,跑下去傳達指令。

另一邊的湯樂遠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從營帳走出來,左手手心還裹着一層紗布。

他走到祁子臻身側,正好替他擋住大部分吹襲而來的冷風:“怎麽突然想到要召集士兵們?”

如今情況危急,祁子臻自己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湯樂遠相信他不會無緣無故就讓自己到風裏去受罪。

然而祁子臻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沉聲道:“樂遠,你現在還能上陣嗎?”

湯樂遠頓了一下,聽着他宛若托付後事一般的語氣,忍不住小心試探着問:“阿祁,你……應該還沒到行将就木的地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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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說正事的祁子臻被他這一句問得差點反應不過來,半會兒後無奈地輕笑:“我只是身子比較虛,還沒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湯樂遠這才松下口氣來,笑着說:“上陣殺敵我當然沒問題,沙場上受點傷那是常事,根本就不算……嘶——好痛!”

他豪情滿滿地說到一半,忍不住拿左手拍拍胸脯,正好同時打到了手心和胸口的傷,疼得呲牙咧嘴。

祁子臻:“……”

看着不是很靠譜的亞子。

不過也托這個小插曲的福,他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輕松了不少,輕呼口氣緩和語氣道:“我們與敵軍在這裏繼續對峙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目前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拼盡全力争取突圍。”

湯樂遠明白這個道理,但心底還有憂慮:“可是就我們如今的軍心士氣……我也不敢說我還能調動起多少,突圍恐怕很困難。”

祁子臻搖了搖頭,正想開口時又壓抑不住地輕咳幾聲,随後才說:“我有一個辦法或許能夠調動起士兵的激情,只是我也是第一次打算嘗試用,不敢說真正的效果如何。但這也是我們唯一還能再突破的辦法了,你願意和我一起賭一次嗎?”

他原本還想讓湯樂遠思考一會兒後再補充一句“不願意也沒關系”,結果他剛說完就聽到了湯樂遠肯定的回答。

湯樂遠臉上挂起一抹大大咧咧的笑容,烏黑清亮的眸子裏只有最純粹的信任。

祁子臻怔住片刻,眸底也蘊出一絲淺笑,伸出手與他輕輕擊了個掌。

确定要準備最後的全力一拼之後兩人沒有繼續在營帳前多逗留,到空地前去要給士兵們做最後的動員。

按照動員的流程,最初還是由湯樂遠在士兵面前來一發以最後一搏為主題的演講,即便身上帶傷都影響不了他演講的慷慨激昂。

士兵們受他話語中窮途末路的誓死抵抗精神感染,多少都打起些精神來,只是比起最初那一陣子還差太遠。

祁子臻在冷風中留意着士兵們的精神狀态,以臨行前的獻禮為由拿起竹笛,深呼吸一次後才開始吹奏。

高昂急促的語調猛然從竹笛中迸發出來,激揚地揮灑着熱血。可是緊接着又在一個高音之後急轉直下,好似從高聳入雲的山峰懸崖落下,墜入崖底冰湖,消沉冷寂。

宛若一名心懷鴻鹄的将軍,卻在一次戰役的落敗後陷入末路。

極寒的天氣,告罄的糧草,還有一波又一波不斷來襲的敵軍。

在将軍的面前似乎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然而在迷惘與徘徊之後,突然間又迸發出來的激昂曲調驟然打碎漫天飛雪冰霜。

天氣惡劣又何妨?糧草将近又何妨?敵軍侵擾又何妨?

一味地消沉永遠不可能解決問題,戰場之事瞬息萬變,要想在窮途末路中活命,就先要拼命!

誰人不想活命?誰人不想過上安定的生活?要有家國的安穩,就必然會有厮殺的死活。

戰場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首波折的曲子進入到尾聲,逐漸變得平緩。

好似在激烈的厮殺過後的塵埃落定——不論是生是死,生者安然,死者安息,這便是他們作為戰士的必然落幕。

一曲畢,祁子臻緩緩放下竹笛,看向怔在原地尚不能回神的士兵們,冷然而堅定地說:“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①。”

湯樂遠最先從曲調中抽回神思,舉着手中的長纓槍高喊:“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慷锵有力的一句話落在近乎死寂的大軍當中,如同一顆落入湖中的石子,驟然激起千層浪花。

“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雖強必戮!”

“雖強必戮!”

“……”

一聲接一聲的呼喊幾乎要沖破雲霄,如同在絕望中重新迸發出來的無窮希望。

湯樂遠借着士兵們的這股勁頭徑直宣布出發,浩浩蕩蕩九千人在大風中抱着勇往直前的信念向敵軍發起突襲!

九千人大軍全部出擊,祁子臻也跨上了戰馬,手執一柄長劍跟随在湯樂遠的身側,以偃月陣誘敵深入。

偃月陣陣如其名,形似彎月,內裏凹陷。将領立于月牙內凹處的底部,此處看似薄弱,但卻蘊藏着最強的殺機,适用于兵強将勇之軍。

打了數次勝仗的敵軍沒料到他們會在這般大風天氣突襲,一時之間竟顧不得分析他們的戰術,集中主力一頭紮入了月牙內凹處!

“就是現在,全力出擊!”

湯樂遠高喝一聲,将昂揚起來的士氣再度激發至最高點:“殺——!”

“殺——!”

沖天的喊殺聲幾乎要震動大地,無數的士兵跟随在湯樂遠身後拼了命似的向前搏殺!

刺骨的寒風與滾燙的鮮血交雜落在滿地雪白,頃刻間便給周遭染上大片的血紅!

殺喊聲,铿锵聲,還有淩厲寒風的呼嘯聲全部交織為一片,将整個通地化作慘烈的墳墓。

淩朝的軍隊宛若不知疲倦的機械,莽足了勁兒地向前沖。

刀光劍影之下,一名又一名地士兵倒下了,又有一名又一名的士兵補上原先的位置。

他們從早晨拼殺到夜晚,又從夜晚繼續到第二日早晨,整整厮殺了一天一夜,終于殺到了敵軍狼狽撤退。

祁子臻喘着粗氣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握劍的手已經被冷風吹得僵硬,到後邊完全是靠着強大的意志力支撐着他繼續揮舞劍刃。

他的身上到處都是髒污的血跡,甚至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哪些是敵軍的,雪白的劍刃上更是被鮮紅浸透。

湯樂遠的情況沒比他好多少,他駕着馬走到祁子臻的身側,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見祁子臻啞着聲音說:“追擊。”

湯樂遠皺了下眉:“不可,窮寇莫追,小心其中有詐。”

“我知道肯定有詐。”祁子臻閉了下眼,深深灌入一口冷氣強逼着自己清醒,再睜眼時眸底只有決絕的冷霜,“但是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烏合圖不是一個會輕易放棄的人,而且他此次守在他們軍隊附近的兵力也不是他的全部兵力。

如今他們失去了與宋堯旭的聯系,經過這一天一夜鏖戰之後兵力更是沒剩多少,一旦讓烏合圖去和他的大部隊們彙合了,他們就徹底完了。

屆時就連這次破釜沉舟的突圍都成了白費力氣。

唯有借着現在的勁頭乘勝追擊,直接擊殺主将烏合圖,他們才能有更大的生路!

湯樂遠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握緊缰繩,還是沒能應聲。

祁子臻知道他的顧慮,又繼續冷靜地說:“烏合圖兵力分散,此次必定會趁我們追擊時合圍圍剿,所以我們兵分兩路。我領兵前去追擊,你從側邊繞路後背突襲,助我們突圍。”

湯樂遠聽完二話不說就否決了他的提議:“不行,這樣對你來說太危險,我去追擊。”

明知敵軍會合圍圍剿還偏偏往上撞,萬一他們救援的晚到那麽一時半會兒,後果絕對不堪設想,這分明就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祁子臻依然只是搖頭,聲音比之前虛弱,但是更加堅定:“我只适合沖鋒陷陣,論機動突襲我絕對不如你,所以這次我去追擊才是最好的安排,否則我們必死無疑。不要忘了,你可是曾經五戰連捷,奪回封樞郡和充平郡的湯将軍!”

他看向湯樂遠的眸中映着湯樂遠的身影,還有他們身後大片鮮紅浸染的雪地。

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湯樂遠深吸一口氣,終于應聲下來:“好。”

緊接着他就牽馬轉身,率領三分一的士兵從側翼繞路。

祁子臻看着他的身影淹沒在軍隊之中,雙手緊緊攥着缰繩,眼前晃過一瞬間的模糊又被他強行壓下去,率領餘下的部衆往前追擊。

然而正如他所料,追擊敵軍時他明顯發現烏合圖在往崎岖的山路繞,幾乎是追到山頂不久,他們就被四面八方重新合圍上來的敵軍包圍。

祁子臻冷靜地指揮着士兵們變換陣型全力迎敵,給自己也給湯樂遠争取時間。

山頂地帶地勢高聳,湯樂遠的士兵要想不着痕跡地繞上來必定要耗費一定時間,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全力抵抗,争取至湯樂遠趕來之時。

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有一陣大風猛地席卷而來。

山頂不同于山腳,山頂之上的大風要猛烈數倍。

刺骨的冰寒仿佛要滲入骨縫當中,祁子臻幾乎就要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就在這時,他的面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光,他下意識躲避時卻因為一時之間壓抑不住的頭暈徑直從馬上栽落到雪地中。

冰冷的雪直刺刺地滲入戎甲之中,鋪天蓋地的寒意凍得他幾乎失了大半氣力。

然而緊接着又有兩名敵軍士兵走過來用長纓槍将他架起,徑直押送到了對面敵軍将領烏合圖的面前。

過度疲勞又長時間高熱不退的祁子臻毫無反抗之力,硬生生被兩名普通的士兵半壓着跪在了烏合圖面前。

他喘着粗氣,看向烏合圖的目光比地上的冰雪還要森寒,虛弱無力的嗓音更是冷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烏合圖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眉梢輕揚:“帶病作戰還能如此英勇,确實是個人才。”

祁子臻沒有應聲——又或者說,他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和敵軍将領周旋。

烏合圖也不在意他的冷淡,饒有趣味地繼續說:“你放心吧,西南将軍要我活捉你,所以我不會殺了你。只是西南将軍近年偏好些邪門之術,你若是被送過去了,也不知還會經歷些什麽。”

祁子臻聽着他的話,冷笑一聲,依舊不予回應。

烏合圖捉到人心情正好,也沒管他冷淡不屑的态度,繼續自顧自地說:“能夠在這般短暫的時間內重新聚攏軍心,你也是個可用之才。倘若你願意歸降我們烏蒙國,為我們的王效忠,我或許還能替你在西南将軍面前美言幾句,保你免受無妄之災。”

“投降?”祁子臻擡眸看向烏合圖,清亮的眸底多出些嘲諷,“你們不配。”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嘲諷刺激到,原本還打算好言好語勸降的烏合圖多出些怒氣:“我勸你不要不識好歹,否則到你生不如死時你再後悔可就沒有用了。”

祁子臻不想繼續同他說話,撇過頭去時正好瞧見了灰蒙天空中一道展翅飛來的小小身影——是之前給他們和宋堯旭傳信的小灰鳥!

他瞳孔微縮,片刻後不動神色地藏起思緒,維持着不屑的神情,冷笑着繼續激怒烏合圖:“一個被我們副将輕而易舉就打敗的人,還想當我的同僚?你不若先撒泡尿照照再說罷。”

“放肆!”

原本壓着他的一名士兵驀地訓斥一聲,按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加重幾分。

祁子臻被他按得生疼,膝蓋往雪地中更深一寸,冰冷刺骨,但他只是悶哼一聲,死死咬着唇不肯發出一句痛呼。

原本因為他的話稍微有些失去理智的烏合圖回過神來,突然想明白了他的意圖,嗤笑着說:“你以為你激怒了我,我就會殺了你給你一個痛快嗎?”

祁子臻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冷笑着說:“你又以為,你還殺得了我嗎?”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又有一支大部隊從四面八方而來,原本占據上風的烏合圖部隊頃刻之間被包圍!

烏合圖驀地一驚,當即下令:“将他押送下去,必要時作為人質!”

“來不及了。”

祁子臻蒼白的唇角綻出一抹冷然笑意,宛若盛放在血紅雪地之中的一朵傲然紅梅。

他看向不遠處一個從千軍萬馬之中突圍而來的修長身影,嗓音沙啞低沉,好似一道來自深淵的聲音。

“我的王——”

一陣破空之聲伴随着祁子臻喑啞的嗓音倏地刺穿大風,徑直穿透烏合圖的胸膛!

熾熱滾燙的血剎那間噴湧而出,濺落在祁子臻的身上。他卻渾然不覺,看着烏合圖身後那個飒爽的英姿,看着那個他日思夜想了一月有餘的身影,輕輕補完了最後兩個字。

“——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①:“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出自明神宗朱翊鈞頒布的《平倭诏》。釋義為“正義之師奮發揚威,跳梁小醜,就算再強大也定當奮力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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