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确認皇宮中的情況确實恢複平穩之後,祁子臻回到衛府中同衛家人說了一聲,就繼續回到東宮中暫住。

衛家人尊重他的意願,只叮囑他要記得好好養傷,倒是衛令寅在他走之前把他拉到一邊,悄悄給他塞了個小袋子,笑眯眯地說等他繼任那日才可以打開。

祁子臻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但還是乖乖道了謝,将小袋子謹慎地保管好,這才同衛令寅道別離開。

他回到皇宮去的時候,宋堯旭已經從東宮前往禦書房繼續處理最近的事務了,無數份奏折高高壘在桌面上,看着就讓人沒有工作的欲望。

祁子臻在門口看了一眼,又順路拐去倒了杯茶水給宋堯旭端進來。

“殿下,稍微先休息一下吧。”

在他又一次疲倦地揉捏眉心時,祁子臻正好回來将溫熱的茶水放到他手邊。

宋堯旭的眼下稍有些青黑,很顯然昨夜根本就沒能休息好,今日又不得不忙着處理弘初帝自病危時起堆積下來的奏折等等。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關于弘初帝後事與後宮妃子的安排等着他做。

可以說今早時抽空回東宮去安慰小皇子們,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放松了。

祁子臻心疼他的忙碌,但很可惜在這方面他并沒有太多的處理經驗,幫不上多少忙。

宋堯旭從繁重的工作中抽出心神來,莞爾笑笑:“無妨,盡早處理完這些的話也能盡早更安心地休息。”

祁子臻明白他的想法,還是沉默着将茶杯往他手邊的方向又推了推。

宋堯旭無奈地笑了下,終于肯聽話地抽出身來,端起茶水輕抿幾口,輕呼出一口氣。

如今原丞相被關押進天牢中,宋堯旭剛剛繼任也不知朝堂上有哪些真正信得過的大臣,只能把所有的工作一并包攬。

祁子臻想起這層,突然問:“說起來,祁源的事情殿下現在怎麽處理了?”

宋堯旭順手把茶杯放回到桌上,聞言回答:“意圖謀反抄了家,現在他們一家包括小善都在天牢中聽候發落。”

聽到“小善”兩個字,祁子臻半垂下眼睫,沒有作聲。

在古代的世界中,一人犯大錯全家牽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他真的沒有想到祁源會走上謀反這樣極端的路子。

許是察覺出他的心緒,宋堯旭嘆了口氣,說:“此次祁源政變前,小善偶然得知了祁源的打算,提前向國師通風報信過,國師才能如此及時通知我們。小善他這算是戴罪立功,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就看他自己是想選擇被處死還是被貶斥了。”

祁子善也算是重生過的人,今生又始終覺得對祁子臻有虧欠,宋堯旭并不敢肯定他想不想繼續活下去。

不過至少也算多出些希望。

祁子臻收斂起方才的思緒,擡眸問:“那我可以去天牢看看他嗎?”

宋堯旭對上他的視線,笑道:“當然可以。不過近期可能不會太平,我陪你去吧。”

“會不會太影響殿下工作。”祁子臻眉頭微皺,就怕宋堯旭會把白天耗費的時間又挪到晚上去補足。

宋堯旭明白他的顧及,無奈地笑道:“放心,我夜間還是會好好休息的,我保證。”

思及他們之間的距離夠近,也不怕宋堯旭這是推脫之詞,祁子臻想了下後還是點頭同意了,與他一道前去天牢

天牢安置于京城的郊外,祁子臻估摸着過去後差不多到午膳時間,又先拐去小膳房讓下人幫忙做了些飯菜,這才拎着食盒過去。

京城在昨夜剛剛下過一場雪,人跡罕至的郊外飒飒地拂過一陣風,吹落竹葉上積壓的簌簌白雪。

祁子臻攏了下鬥篷,微露在外的指尖被凍得通紅。

宋堯旭瞥見他的小動作,一只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牽起他,将他冰涼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當中。祁子臻扭頭看向他,眸間浸着盛起笑意,在寒風中泛着微微暖意。

他還記得,前世時他就是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冬日裏被關押進天牢。

宋堯旭會選擇親自陪他過來還有一部分原因,其實應該就是擔心他會觸景生情。

如今的他明白了活下去的意義,卻要再去詢問他人是否想活下去。

這世間的莫測之處,莫過于此罷。

祁子臻輕呼口氣,握緊手心的溫度,順着他曾走出來的蜿蜒小路走到了天牢的門口。

天牢門口處有兩名侍衛值守,見到宋堯旭時都立即跪下行禮:“參見皇上。”

祁子臻與宋堯旭都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卻只看到身後空落落的小路。

是了,如今弘初帝已經不在了,宋堯旭也不再是太子了。

宋堯旭映着雪白的眸底多出幾分落寞,按捺住心緒回過頭來,對低着頭的侍衛們說:“平身吧。”

“謝陛下。”侍衛們聞聲站起,而後恭敬地将側身讓行。

祁子臻擡頭看了宋堯旭一眼,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與他一起跟随在一名獄卒的身後走到祁子善的牢房前。

因為祁子善的揭發有功,也因為宋堯旭一點點的私心,他所待着的牢房算是天牢中少有幾間環境比較好的牢房內的被褥幹淨厚實,整體比較幹燥,沒有那些個黴腐的氣味。

兩人走到他的牢房前時,他正縮在床板的被褥之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看着好不可憐。

為了不打擾到他們兄弟之間的交流,在臨近牢房前時宋堯旭就将食盒遞給了祁子臻,站在不遠處不再走近。

祁子臻就獨自走到牢房前,聽着耳邊獄卒開門時的清脆聲響,在寂靜的天牢中顯得十分突兀。

原本窩在床板上的祁子善也留意到這份聲響,一擡頭見到祁子臻時眸底先是驚訝,随後又似是松口氣,怯生生地喚了句:“兄長。”

祁子臻看着小孩的情緒變化,眸底神色依舊是他對外人時慣有的冷清。

“我不是你的兄長。”祁子臻輕輕開口,神情雖然冷淡,但語氣相較和緩。

只是小孩哪能分辨得清那麽多,身形似乎動了下,眼底多出些失落。

祁子臻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只好沉默着等獄卒将房門打開,走進去後坐到祁子善的身邊,扭頭對他說:“因為我不是祁源的孩子,所以我不是你的兄長。”

蜷縮在床板角落的祁子善愣了下,擡眸詫異地看向祁子臻。

祁子臻卻沒有再過多解釋,一手摩挲食盒的木柄,低頭看着幹淨的地面:“所以你……像以前那樣叫我就好。”

小孩的詫異的眸底倏地亮起幾分驚喜:“兄……子、子臻哥是願意原諒我了嗎?”

祁子臻的另一手攥着床板邊緣,依舊是低着頭的模樣:“你年紀小,會被利用也不是你的錯。抱歉,之前一直對你這麽冷淡。”

“沒關系的!”祁子善的面容中多出些笑意,“子臻哥願意原諒我我就很開心了。”

聽着小孩僅僅因為他的一句不怪罪就能在天牢中表現得如此開心,祁子臻心底湧出了些莫名的心緒來。

他沒有繼續往下深問,輕呼一口氣後将身邊的食盒打開,轉開話題:“正好也快到午膳時間了,這些是我讓東宮的下人們幫忙做的,你先吃些吧。”

時間匆忙下,東宮的下人們也來不及準備什麽珍馐佳肴,食盒中只有簡單的三菜一湯,分量足夠十幾歲的小孩吃飽。

祁子善本來就餓極了,接過祁子臻端來的飯碗,盡可能吃得更斯文些。

祁子臻依舊是坐在床邊,雙手撐着床沿,一直在旁邊等着他把三菜一湯吃得幹幹淨淨。

“吃完了。”祁子善乖巧地把碗遞回去,“謝謝子臻哥。”

他笑得依舊腼腆,只是比起之前要少些怯懦,多些釋然。

他其實也只有十幾歲,和宋識、徐小七他們算是同輩,卻只是因為父親的罪行落得如今下場。

祁子臻嘆口氣,終于和他說起正事來:“小善,如果給你選擇的話,你想活下來嗎?”

祁子善愣了一下,當即果斷地點頭:“想!”

“即便代價是被貶斥為平民流放至邊境,也願意嗎?”祁子臻進一步追問。

祁子善還是點頭,眼底是幹淨純粹的堅定:“願意。只要活着,就代表着還有希望。不管是什麽樣的處境,都還有再被逆轉的可能。”

小孩清脆的嗓音回響在狹小的牢房中,緊接着他又露出了一抹笑意:“這是我從子臻哥身上學到的哦。”

“從……我的身上?”祁子臻晃了下神,又想起此前他的幾次自盡。

倘若在第一次自盡時他就真的永遠離開了,那麽今生的這一切就不會存在了吧。

或許,這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扭頭看了眼宋堯旭等候的方向,須臾後總算回過神來,眸底多出幾分笑意:“我明白了。”

緊接着他不再多逗留,将碗筷碟子整整齊齊放回到食盒當中,囑咐祁子善這幾日在牢中也要好好休息,随後便告別暫時離開。

等候在不遠處的宋堯旭見他心情比之前舒坦得多,眸中帶起笑意:“看來是有好消息。”

祁子臻點了點頭,語氣都比來時輕松些:“嗯,謝謝殿下。”

宋堯旭笑着揉了下他的腦袋,接過他手中空了的食盒,重新牽起他的手:“那我們回去吧。作為謝禮,該輪到你陪我一起看會兒奏折了。”

心情正好的祁子臻不介意做個無償勞工,乖乖地由着他牽,并肩就要一同回東宮去。

不過就在他們走過牢房的某個拐角時,卻撞見了出乎他們意料的人——

“國師?”

祁子臻與宋堯旭看着眼前一襲黑衣的寧清衛,眼底都是詫異,祁子臻更是先一步開口問:“國師怎麽也在這裏?”

寧清衛看了他們兩人一眼,眼底神色平靜:“來找人。”

“找人?”宋堯旭看向寧清衛身後那條路通往的方向,皺了下眉,“國師是去找祁源了麽?”

祁源身為此次謀反案件中的主犯,被關押在了天牢中最深處的牢房,位置與其他牢房是顯然不同的。

寧清衛沒打算瞞着他們,點頭後同他們一起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我懷疑祁源中了蠱毒,所以來确認一下。”

聞言,祁子臻與宋堯旭對視一眼,眼底的詫異更多幾分。

原本的獄卒已經在他們臨走前就被宋堯旭屏退了,如今幽暗的道路中只有他們三人,寧清衛便繼續說了下去。

“據我了解,有一種蠱毒可以最大程度激發一個人的貪婪與惡念。依照祁源原本的性子不應該有謀反的動機,而我就方才在他牢房前觀察到的來看,十有八九就是蠱毒的問題。”

如果真的是因為蠱毒的話,那麽一切問題就很好解釋了。

多半是那幾次觀王去找祁源時給祁源下的。

祁源之前對權力就有一定的貪念,又被蠱毒進一步誘發,導致從原本的只想掌握朝堂上的發言權,演變成了想掌握整個朝堂乃至天下。

……還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祁子臻不由得聯想起了竊奪命格的禁術,又問:“這種蠱毒,也是原本的西南部落裏的嗎?”

寧清衛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點頭道:“和竊奪命格之術同出一宗。”

“所以二月份時國師前往西南邊境,果然是有別的目的的,對嗎?”祁子臻也直視着寧清衛,烏黑的瞳仁中滿是認真。

寧清衛依舊沒有否認:“嗯。因為我知道宋平在研究這些。”

旁邊的宋堯旭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不由得好奇問:“國師似乎知道很多東西?”

這一次寧清衛卻搖了搖頭,看着祁子臻與宋堯旭兩人:“不是我知道很多,而是你們忘了很多。”

他說話時嗓音壓得有些低,素來冷清的眸底多出幾分祁子臻與宋堯旭看不懂的悲涼與落寞。

就好像一個形單影只的旅者,曾經走過漫長歲月,再回過頭時卻發現天地之間竟沒有一處他所留下的印記。

——那是一種在無邊的孤寂之後産生的悲涼與落寞。

祁子臻與宋堯旭一時之間竟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們一直将國師當作親人,可是直到這時才恍然驚覺,他們好像一點都不了解他。

不了解他的過往,不了解他素黑面具下真實的那一面。

恰在這時,他們三人都走到了天牢的門口。

零星的雪白被冷風裹挾着卷進天牢內,落在他們的腳邊。

下雪了。

祁子臻與宋堯旭此番出門比較随意,除了食盒外什麽都沒有帶。

而他們身邊的寧清衛收斂起了情緒,恢複成平日裏那副清冷素雅的模樣,将手中唯一的一把紙傘塞到祁子臻懷中:“你們拿着吧。”

祁子臻還沒從方才寧清衛突然外露的情緒中回神,下意識把傘抱住,問:“那你怎麽辦?”

寧清衛搖搖頭,語調平靜:“區區一場雪罷了。再說……”

他頓了下,看向宋堯旭:“這場雪,還沒有順和三年那場雪大。對吧,陛下?”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很淺的笑意,說完後沒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轉身徑直踏入茫茫白雪中。

宋堯旭看着他漆黑的背影被白雪遮蓋,腦海中回想着寧清衛最後的那抹笑意和那句話,驀地又閃過一副畫面。

畫面中他與寧清衛站在紛紛揚揚的白雪中,面前似乎是一塊墓碑。

而寧清衛正将一壺酒遞給他。

【“今年的雪真大啊。對吧,陛下?”】

【“……”】

畫面至此戛然而止,卻好似又化作一串藤蔓,緊緊地束縛着他的心髒,勒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一旁的祁子臻留心到宋堯旭逐漸變得不好的臉色,連忙想要問他情況。

然而就在他開口要問之前,宋堯旭又突然壓住不适匆匆忙忙地說:“我要去找國師問些事情,子臻你先回去吧。”

說完沒給祁子臻一點回應的機會,二話不說也跑進了大雪之中。

祁子臻:“???”

他想起方才宋堯旭明顯不好的情況,本想追上去,可是不小心又牽動了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最終,他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消失在茫然的雪白之中。

冷風裹着碎雪,刮在臉上刺得生疼。

向來冷靜自持的祁子臻終于忍不住,抱着傘沖大雪裏兩人早已不見的身影大喊:“你們好歹拿把傘啊!!!”

然而早已消失的兩人都不可能再給他回應。

祁子臻看着懷中的傘,又想着方才寧清衛莫名其妙的話和宋堯旭突如其來的反應,心底多出些煩悶。

這一個兩個的,怎麽比他還不讓人不省心。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一只北極兔】和【淮蘇】兩位小可愛的營養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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