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答應山長開課後,燕紫君便到博山書院講學。

在毓國,女子的地位并不算低,朝廷裏也有女官,雖然官階最高只到五品,但與其他國家相比已經是非常開明了。

因此,被家裏送來書院讀書的女學生不少,只是男女有別,女子學堂與男子學堂是分設於書院兩頭。

來授課的第一天,燕紫君先被安排在女子學堂講學。一堂課結束後,她發現學堂裏的女學生們聚在門邊或窗邊吱吱喳喳,好像很興奮,還有些嬌怯的樣子。

她好奇地走上前觀視,意外見到一身白衣顯得飄逸出塵的蘇逸就站在學堂外。

她感覺臉一熱,目光就與他清和的目光對上。

「蘇大哥,你怎麽會在這裏?」她有些愣然的問他。自從那次他們兩人相談甚歡後,燕紫君就直呼蘇逸為大哥了。

「我的課上完了,就來這裏等妳。」蘇逸溫文的應道。

「等我?」燕紫君感覺心口又怦怦直跳,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暖流竄入她心間。

雖然今天在來書院的路上她也想過,授課後是不是要去找蘇逸,卻怎麽都沒想到他會來等她。

自從那天回去後,她就有些心神不寧,常常想起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的他,還有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他苦澀的笑聲,以及那日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悲傷神情。

每回想到這裏,她心裏就有種奇怪而且不舍的感覺,總想着下次見面一定要逗他開懷,他笑起來明明很好看的,她喜歡看他笑。

「是啊,妳今天沒課了吧,願不願意去我院裏喝杯茶?我前兩天拿到一本古書,我想妳可能會有興趣。」蘇逸唇角微微勾起,俊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昨日從山長口中知道燕紫君今日會來講學後,他的心情就一直很不錯。

上回他們兩人相談甚歡,但因為她并不住在書院裏,得在天黑前下山,因此總有些談不盡興的感覺。

再加上他也想看看燕紫君授課的樣子,所以今日他課一結束就來到女子學堂外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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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站在學堂外看着她講課,她落落大方,談吐風趣,課堂上不時傳出學生們陣陣的笑聲,讓蘇逸覺得她就像一團暖陽,走到哪兒都讓人感到溫暖而舒暢,不自覺的,他眉眼間淡淡的疏離感也消失了不少。

「是什麽書?」燕紫君本來還有點緊張,在聽他提到古書的瞬間,緊張的情緒全都消失無蹤,她的雙眸發出燦光,顯得神采奕奕。

覺得她這個模樣很可愛,蘇逸不由得想逗弄她。「一本我覺得妳會感興趣的書。」他故意賣關子,就是不告訴她。

「到底是什麽書啊?」她追問道,但他就是不肯說。「蘇大哥,你這樣太不夠意思了,吊人胃口是很過分的行為!」

她口中邊抗議,人已随着蘇逸一起離開學堂,前往他的所居住的院落。

自那日起,每逢燕紫君來講學的日子,只要蘇逸有空閒,必定會去學堂外等她,兩人再一起回到他的院落品茗。

他們有時随意的談天說地,有時互相交流彼此授課的感想或領悟。

和蘇逸相處的時光總是很愉快,但慢慢的燕紫君也發現,他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

雖然他總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待人也很和氣,但他對人展露的笑常常只是掛在臉上,并不是打從心底揚起笑容。

那像是一種客氣的禮貌,如果不是與他熟識之人,很難分辨他真實的情緒。

蘇逸從來不會對誰大聲說話,也不曾動過怒,書院裏人人都喜歡他,說他不僅學問高,性情更佳,但不知為何,每次見他對人露出那種有些疏遠的禮貌笑容時,她心裏就會覺得很難受。

所以,她每次來到書院就一定會去他的院落裏陪他,并且刻意想辦法逗他開心,每次只要見到他發自真心的笑,她心裏也會溢滿了說不明也道不清的歡欣與喜悅。

而蘇逸也很喜歡燕紫君來他這兒作客,因為她總能為他的心帶來一絲暖意,那是他失去了很久的感覺。

這天,燕紫君在講學後照例來到蘇逸的院落。

她邊泡著自己帶來的香茗,邊和蘇逸随口閒聊,聊得興起,一個不小心,壺裏熱燙的水就這麽潑到她手上。

「啊!」她慘叫一聲,雪白的手背上馬上紅了一片。

燕紫君蹙著眉頭,神情滿是痛楚,連忙把手伸到嘴前吹了又吹,好減輕疼痛,突然,一只大掌伸過來扣住了她的手腕。

「燕子,妳在做什麽?」蘇逸有點哭笑不得。

他方才聽到她的叫聲,吓了一跳,發現是她的手燙著了後,他馬上就回房找藥,想盡快為她治傷。

哪知一回來就見到向來聰慧的人兒正對着發紅的手背猛吹氣,眉頭緊緊蹙著,好像很疼的樣子,讓他的心也跟著揪了下。

「妳怎麽不先把手泡在冷水中呢?這樣吹怎麽會有用?」原以為她會先為自己處理,他才直接去找藥的,哪知道她竟然只是呆呆的吹著氣,被燙得發紅的地方都腫起來了。

看着她紅腫的手背,蘇逸眉頭擰起,神情隐隐有些不舍。

「我……我忘了。」燕紫君身為郡主,在王府裏哪需要親自泡茶,根本不可能被燙著,所以剛剛她才會一時反應不及,只想到為自己的手吹氣降溫。

這時,她的手已被蘇逸抓着浸到一旁的水甕中,感覺那只有力的大掌正扣着她的手腕,讓她小臉微紅。

燕紫君擡眸瞅了一眼面前的男人,見他一臉認真的表情,好像還隐隐帶着憐惜,她美眸瞠亮,瞬間忘了手上的疼痛,反而有些貪戀的望着他。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表露出這種擔心又帶着憐惜的模樣,她覺得心潮翻湧,有種說不出的甜蜜喜悅溢滿她心胸口。

但蘇逸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心思全都放在她燙傷的手背上。他将她雪白膩滑的小手從水甕中拉起,拿來幹淨的棉布擦幹後,将她的手擱在他腿上,接着從懷裏拿出一瓶藥,小心地将藥露敷在那片紅腫處。

藥露一敷上,燕紫君感覺手背上一片冰涼,很快就不疼了。

「好了,這藥露專治燙傷,效果很好,敷個一、兩天應該就能完全痊愈,只是這兩天妳要小心點,別再碰著燙傷的地方,要是覺得癢也別去抓,否則留下疤痕就不好了。」他語氣慎重的對她交代著。

燕紫君點點頭,表示她會記得,但心裏卻起了疑惑,她見蘇逸上藥的動作好像很熟練,甚至身邊還有專門醫治燙傷的藥露,連吩咐她注意的事都說得很流暢,就像他以前常這麽做一般。

「蘇大哥,你以前常替人治燙傷嗎?」

「是啊,誰教我那個小師妹調皮得很,又成天愛往火爐邊鑽……」蘇逸随口答道,可是話說到這兒卻突然止住,臉上掠過一絲苦澀,接着他又搖了搖頭,說:「沒事,沒什麽好提的。」

但燕紫君卻聽出他剛剛提到他調皮的小師妹時,口吻裏隐隐有著寵溺,而且那自然的語氣中還帶着一絲無可奈何的憐愛,就好像既然阻止不了喜歡的人去做危險的事,他只好時時小心戒備著,好在狀況一發生時便把人照顧好。

這明明只是她心裏的揣測,但不知為何,她有個感覺,蘇逸很喜歡他的小師妹。

女人的直覺向來是很準的,尤其是面對喜歡的男人時。

燕紫君心口劇烈的震蕩,窒悶而難受的感覺從那裏兇猛的蔓延開來,還有一股強烈的酸澀湧上她鼻頭。

她從來沒想到蘇逸心裏會有人,這幾個月來,她從沒聽他說起他的小師妹,而且他也從沒對她提起過他任何的過往。

這麽說來,她對他的瞭解到底有多少?

想到這兒,燕紫君不禁有些自嘲,她似乎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是吧?

她還以為兩人已是無所不談的知己,雖然隐隐察覺他有心事,但她一直認為總有一天他會向她道出一切,而她也很樂意聽他傾訴,為他分憂。

雖然她從不讓自己想得太遠,但她知道自己是喜歡蘇逸的,她一直以為他們将來也許有可能成為伴侶,心裏深處一直懷有這份美好的期待。

可是,原來他的心裏早就有了別人?燕紫君美眸急速眨著,有點慌亂的低下頭,想掩飾臉上的狼狽。

但蘇逸就坐在她面前,她神色的劇變又怎麽逃得出他的眼睛?

「妳的臉色怎麽這麽蒼白?為什麽哭了?手還很痛嗎?」

她咬著唇,用力眨了眨眼,有點無可奈何的對他點了頭。雖然她的手是不疼了,可是現在她的心口真的很痛。

「原來妳這麽怕疼!我看妳以後也別泡茶了,我來泡就好,妳那雙手再給燙一次可不得了,妳可是書院的寶啊,到時山長找我算賬,說我沒把妳照顧好,以後都不讓妳來我這兒,我該怎麽辦?」蘇逸并沒有笑她怕痛,反而有點憐惜的逗著她,企圖轉移她對疼痛的注意。

聽到他如此溫柔的話語,仿佛他很在乎她,燕紫君眸裏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對不起……」她連忙舉起衣袖擦去臉上的淚。

「傻瓜,怕疼是正常的,真要說對不起,也該是我向妳道歉,我不該讓妳泡茶,白白讓妳受罪了。」他低聲這麽說。

「這哪是你的錯,是我倒水時不專心才被燙著,怎麽能怪你?」她連忙搖頭反駁。

見她眼圈紅紅的,蘇逸心一動。

她越是這樣,他越覺得不舍,明明都痛得落淚了,卻還是一點怨言都沒有,真是個傻姑娘,但這也讓他想到他那個驕蠻任性的小師妹,他們兩人的性情差異真大。

蘇逸忍不住伸手輕輕揉了揉燕紫君的頭,帶着些憐愛的意味。

他是師父最器重的大弟子,一直以來都是他負起照顧同門師弟們與小師妹的責任,可是這一刻,他心裏忽然有種不由自主想照顧某個人的想法,不是因為責任,不是因為他身為大弟子,而是他就是想照顧她。

他原本都已決定拋下一切責任了,才會離開師父,離開岚國。

可是,眼前這名女子竟然讓他想好好保護她,這也是他自我放逐兩年多以來的第一次。

被他突來的溫柔所惑,燕紫君擡眸定定望着他,眼神裏有點困惑,也有點莫名的期待。

望着她那雙清澄如水的美麗眼眸,蘇逸有種想将她擁入懷裏的沖動,但就在他伸出手快要觸碰到她的手臂時,一道強烈的聲音卻在他腦中響起——

不可以!

他猛然回神,察覺內心的動搖,不禁感到震撼,他連忙在心裏警告著自己,絕不能重蹈覆轍。

不可以動心,只要不動心,就能讓他們的關系維持在現在安穩而平和的狀态,他們可以一直是知己,感情不會一朝生變,他的心也不會被撕裂,不會再嘗到那痛不欲生的滋味。

只要保持這樣,他就滿足了,這樣對他們都好,他終于沉定下來的心,已不想再掀起任何波瀾。

燕紫君還以為蘇逸要抱住她了,可是他卻突然站起身,氣息也瞬間沉冷。

他把藥露交給她,又親自送她離開書院,但她卻有種他是想把她遠遠推開的感覺。

從那日後,燕紫君發現,蘇逸刻意把自己與他人隔離,他把他的心封住了,不再讓任何人接近。

就算她是少數可以比較接近他的人,但她還是能感受到他刻意保持的距離,以及對她透出的防備。

就算他們相談甚歡,就算她能逗得他開懷的一笑,但在她離去之後,他又會恢複那個溫文有禮,心卻疏離冷淡的男人。

她還發現,在蘇逸一人獨處的時候,臉上總是沒有笑容,甚至帶着淡淡的落寞。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和他心裏的那個人有關嗎?和他的小師妹有關嗎?

盡管心裏有很多疑惑,但她不敢問,因為她有個感覺,如果她問了,他将會把她永遠的驅離他身邊,再也不讓她靠近。

可是她舍不得離開他啊!哪怕知道他心裏有其他人,她還是舍不得這個她很喜歡且為他感到心疼的男人。

夏去秋來,轉眼間已過了半年。

這段時日,蘇逸和燕紫君的好交情,在博山書院裏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奇怪的是,他們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交情,并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這讓山長感到很郁悶,明明是一對幹柴烈火,為什麽這兩人就是燒不起來呢?老是一副溫吞的樣子,讓人看了心急。

他私下問過燕紫君和蘇逸對彼此的觀感如何,結果兩人都但笑不語,一副盡在不言中的樣子。

不過,他抓到不止一次了,他們兩人的目光老是落在彼此身上,眸子裏透出的情感,看起來也不像對彼此沒有感覺,但這兩個人老是沒動靜。

會是因為他們的性子都太溫吞了嗎?不對啊,燕子的性情向來爽朗,蘇逸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難道因為他們對感情的表達都太保守,少了個能表白心意的好時機?

因此山長決定媒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為他們制造互訴衷腸的機會。

於是某一日,他刻意辦了場賞花宴,又和其他人連手拚命灌蘇逸酒,還讓燕紫君下午再上山來,因此,當她抵達書院時,蘇逸已被人灌醉,送回房裏休息。

山長三言兩語就把燕紫君趕去照顧據說身子不适的蘇逸。今天他讓蘇逸喝下的可都是陳年老酒,有道是酒後吐真言,這下子他們總能有些進展了吧?

不知道山長心裏所打的如意算盤,燕紫君只好走向蘇逸的院落。

一走進房裏,她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再見到那個躺在床上沉睡,神态有點痛苦的男人,她臉上不禁透出一抹無奈與心疼。

她要是沒有猜錯,蘇逸是故意讓山長灌醉的,他這陣子心情不太好,雖然別人沒有發現,但她感覺得出來。

燕紫君嘆了口氣,心想,她能為他做些什麽呢?聞到這滿屋子酒氣讓人很不舒服,她索性先将房裏的窗子統統打開來通風。

又見到他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想到以前生病時侍女是如何照顧她,她左張右望,然後從架上取來盛著水的臉盆,再用沾濕的布巾輕輕地為他擦臉。

一邊擦拭,她一邊輕聲喟嘆著說:「你明知道借酒消愁愁更愁,到底是什麽事情讓你心煩至此?」

她仔細擦拭著蘇逸那張俊逸的臉,望着他深鎖的眉頭,不禁又嘆了口氣。

「你總是這樣,有心事也不肯說出來,我又沒有猜心的能耐,只能看着你煩惱,然後跟著你一起煩惱,你這樣子我看了很難受,你知道嗎?」她的聲音很小,幾乎要聽不見了。

但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敢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在他清醒時她哪敢說啊,她之前就發現了,這個表面上溫文爾雅的男人其實心硬得很。

這時候,蘇逸的身軀動了下。燕紫君見狀,不禁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她剛剛說的話被他聽到了,可是沉睡的他只是翻了個身,發出一聲呓語。

「小師妹……」

燕紫君有種心口被重擊的鈍痛感。

「你會不會太過分啊?就算你喜歡你那個小師妹,好歹現在是我在照顧你,你也不該當著我的面叫別的女人啊,這樣對我很傷耶!」

就是知道蘇逸現在聽不見這些抱怨,燕紫君才敢暢所欲言。她擰著眉頭,伸指戳向他俊逸的臉,神情卻帶着埋怨,也有些心疼。

「你既然這麽喜歡你的小師妹,就去找她啊!為什麽要一直待在這裏自我折磨呢?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很心疼耶!你這樣對我真不公平。」

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了,但不把這些話說出來,悶在心裏又難過,反正他現在醉死了,什麽都聽不到,就讓她發洩一下吧。

她坐在他身邊,将心裏累積許久的話統統說出來。這些全都是她覺得在他清醒時聽到,一定會從此與她老死不相往來的話。

但燕紫君不知道蘇逸根本沒有醉死,他只是假裝睡着了,不想面對她而已。

近來,他一直抵擋着對她動心的感覺,他最大的煩惱莫過於該怎麽平靜的與她相處,所以,當他聽到她叨叨絮絮的那些真心話時,心裏震撼極了,從沒想過她對他竟然有這麽深的感情。

而且她的話裏十句有八句是對他的不舍,雖然也有抱怨,但更多的卻是自我嘲解,笑自己喜歡上他,注定沒有結果,但還是放不下他。

蘇逸不明白,既然她都知道沒有結果了,為什麽還舍不得他?為什麽還願意這樣照顧他?

他想張開眼睛問她,但又突然感到惶恐,如果現在就戳破了他們之間的這層僞裝,那他們會不會就此決裂,再也無法修補了?

若是之前,他心裏倒真的抱着幹脆和她撕破臉的想法,所以他剛剛才會故意說出小師妹來刺激她。

他感覺得到他們之間日益強烈的吸引力,也感受得到她對他的好,但他不希望她喜歡他,他不想再承受任何傷痛了,所以他無法響應她。

情愛這個東西,他實在是怕了!

可是,她的态度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來她知道他喜歡他的小師妹,原來她也發現他想推開她,但她還是默默陪在他身邊,一句話都沒有問。

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這會兒換成蘇逸滿心不解。

但他知道,他對她是越來越放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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