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禍水

安平九年,兵荒馬亂。

大梁北丘,人山人海。

黎民不惜抛棄良田,殺盡牲畜,翻山越嶺,逃至北齊。

就在這群流民之中,一駕墨帷馬車,在十數護衛裹挾下,緩緩前行。

簾角翻飛,有人忍不住往車內瞟了一眼,竟是一素衣女子,不施粉黛,卻美得驚心動魄。

“仙女…”路旁的孩童看呆了,讷讷道。

“仙女什麽仙女!”緊接着,卻被他老子一巴掌抽在後腦,“她是禍水!”

這已不是林風眠第一次被叫做“禍水”了。

自安平三年,梁太子将她從硝煙彌漫的戰場救回,這個稱呼已伴随她八載。

……

安平元年,林風眠以公主之禮,和親北齊。

北齊汗王穆離,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繼承王位,征戰十載方平定內部部族叛亂,随後收複廣袤失地,又在邊疆植藜麥,募兵養軍,到四十歲這年,終于将矛頭指向南國大梁。

彼時,梁帝剛以太師身份接受晉哀帝禪位不久,朝綱未穩,六軍亦不齊心。

戰,只有渺茫勝算。

無奈之下,有人提出和親之策。

李氏王朝沒有公主,宗室內更沒有及笄的女子,朝臣中僅先國柱林懷恪的女兒林風眠,着實生了一副好皮囊,素有梁齊第一美人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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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恪死得早,膝下兩個兒子又均未出仕,在朝堂說不上話,林風眠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兩邦紐帶。

據說這個提議初舉時,除尚未及冠的太子李勖,無人反對。

……

林風眠出嫁那日,梁京正在落雪。

千裏江山,白得刺目。送親隊伍像是一道突兀的赤紅色游龍,蜿蜒北上。

嫁到北齊整整一載,林風眠都沒有見過穆離汗王一面。他帶着精兵良将輾轉于九陰山以南,收複部族時代的失地,最終也死在了戰場上。

按照狄齊習俗,首領去世,則由他最出色的兒子繼承汗位,以及在狄人眼裏視作‘家財’的女人。

于是,林風眠又一次嫁給了穆離的義子,穆簡成。

誰都沒有料到,這位總是溫文爾雅,賢名在外的義子,竟是個狼崽。

他繼承汗位不久,屠刀便揮向了自己的手足、同僚。最終,也指向了自己的妻子。

林風眠還未脫下嫁衣,便被不知從什麽地方沖出來的士兵綁上絞刑架,帶至陣前,他們用她祭旗,用他激起北齊将士的鬥志,用它羞辱南梁的千軍萬馬。

自此之後,兩邦交戰,無休無止。

……

山頂到了,林風眠自回憶中回過神來。

擡眼便見那人一席蟒紋貂裘,玄冠束發,站在一棵古槐樹下。

聽到動靜,那人雙肩微頓,驟然轉身。

他雙眸深邃沉寂,猶如一口漆漆古井。

不是穆簡成,又是誰?

“風眠,過來。”他伸出手道。聲音是有些沙啞的,卻也平靜如許。

林風眠站着未動,許久許久,穆簡成放下手,一步一步踱到她面前。

一別八載,他的面目沒怎麽變過,但是帝王之氣越來越重了。

關乎他的傳說早就數也數不盡,有人說他是饕餮,以天下為食,亦有人評價他似石佛,這些年不近女色,就連婢女都無法接近他的營帳半步。

林風眠知道,穆簡成先後統一了北齊、北荒,将戎人驅逐至更西邊,又掉頭大挫南梁四十萬大軍。

如果李勖沒有被廢,那麽他尚且有值得敬畏的敵手。

別人在講述他的時候,語氣莫不含恨,仿佛在講一個魔鬼,但無論如何都不能抹去一個事實。

這天下,已經在穆簡成手中。

“他們說你被送到了雍州,所以我派兵先奪了雍州。”

他開口,徐徐說道。一如既往,自負,涼薄。

“待我拿下梁京,就将都城遷到南方,”他頓了頓,“這樣你就能見到桃花了。”

“你忘了?我們成婚時,”

“別說當年。”她忽然冷冷開口。

穆簡成瞳孔透出些許異樣,在這荒涼的崖頂,她遺世獨立,就像多年以前,她穿着紅嫁衣,驅馬走出了馬群,霎那間便沖到了隊伍最前面。無論何時,她身上總有種獨特的光芒,然而此刻卻不似記憶中如火炫目,更像一朵冰霜結出的花朵。

堅硬,易碎。

“命令其實是你下的吧?”

林風眠重複道:“下令用我誘敵的人,不是右賢王,是你,對不對?”

穆簡成心頭一震,喉頭滾動,那些被塵封已久,刻意被掩埋的記憶一點點在腦海複蘇,許久後,他道:“是。”

“很好,你終于承認了。”

“我沒打算瞞你。”

林風眠笑着落下淚:“我本以為,你對我是真心。”

“當他們對我說,下命令的人不是你,我竟然相信了。”

“我為你設想了許多,為你擔驚受怕,我害怕你被右賢王控制住,甚至被殺,我日複一日等着你還活着的消息,我竟然還傻到相信,你會來接我。”

“後來他們告訴我,右賢王死了,又對我說,北齊的大汗統一了分裂百年的疆土,我才恍然醒悟,原來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中。”

林風眠面容白得沒有血色,穆簡成額前那兩道劍眉,兀地一蹙,他低下頭,沉聲道:“都過去了。”

“風眠,都過去了,我這不是來接你了?”

“在你眼裏,這些都是恨不得永遠忘記的恥辱吧?堂堂北齊君王,曾也是一個利用女子達成目的的人,”

林風眠怒極反笑,

“或許你本就是這樣的人,一直沒有改變過,畢竟你可以為了汗位受那些兄弟的刁難多年隐忍不發,只是我到現在才明白而已。”

“但是這八年來,每一日,每一刻,都是我要牢記的。我的兄長,為守城,身首異處,我的弟弟,至今下落不明,我的大梁,因為你們的肆意侵略、殺戮,已經成為人間煉獄。”

穆簡成的表情說不出是悲是怒,他緘口不言,甚至神情與方才相比都沒有半分變化。

這讓林風眠覺得自己是個任性哭鬧的孩子,而他則是在一旁冷漠以對的長輩。

半晌,她無聲地笑了笑,輕聲道:“這一切,拜你所賜。”

“而我在推波助瀾。”

說着,她從袖中拿出錦盒,裏面并排躺着三只短箭。

以箭相托,是北齊男女婚配的傳統,她從成親就一直留在身邊,等着有朝一日,還給他。但是此刻,她忽然有了別的想法。

林風眠道:“今日我來,不為見你,只為得到一個答案。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也不能阻止大梁滅國,但我至少可以對大梁的子民謝罪。”

穆簡成心中一驚,本能伸出手,但林風眠先一步抽出短箭,朝自己心口刺去!

電光火石間,穆簡成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他屏住呼吸,大步朝她撲去,但是晚了一步,林風眠扭頭,毅然決然跳下了身後的懸崖!

“風眠!”

穆簡成大驚失色,飛身撲至崖壁,僅抓到一片破碎的衣衫。

穆簡成聲音嘶啞猙獰到扭曲,這狼狽相哪裏還有個一國之君的樣子。

這是林風眠失去意識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真可笑啊。”她喃喃道。

……

南梁之南,喪山。

一騎快馬,快得絕塵。

在奔了七天七夜之後,還是在半山腰停了下來,真的堅持不住了,活人都叫給累死,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

恍然間,身旁站了個白衣青年,聲音清脆道:“這就歇了?上頭那位正等着呢。”

騎馬的人喘了口粗氣:“我說往後次數能不能減減?一月跑兩回,一去便是七天,我這陪婆娘的日子都沒陪這匹馬多。”

青年卻不吭聲,伸手出來:“信呢。”

那人沒好氣将信遞到他手裏,青年捏着信,情緒些微複雜,一閃身,消失了。

屋內沒燃蠟燭,沒有過多陳設,一桌一幾,多到足以另辟一間屋子的書,就這麽随意散亂堆在地上,其中不乏已失傳的孤本。

青年早已習慣這般陳設,駕輕就熟來到那人身旁,而後燃了燈,抱臂在側。

這是個削瘦而挺拔的男人,身着白色道袍,盤膝而坐,陰翳遮蔽下,看不清面容。

他開口:“你來念吧。”說這話時,雙眼并沒有睜開。

“哪次不是我來念?”青年哼然一笑,手已經等不及地将信抖開。

念信的聲音卻遲了,男人不禁眉心蹙起,閉目道:“怎麽了。”

青年顫聲道:“她出事了。”

男人那平靜如水多年的心,遂起了一絲波瀾。

雙目随之睜開,卻沒有想象中蒼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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