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虧欠
諸如此類的話,林風眠前世已經聽得麻木,如今聽來倒是沒有更多委屈。與他們相比,她是幸運的。
這時卻聽“啪”地一聲。
箭斷在李勖掌中,他的語氣冰冷之極:“給她道歉。”
“我又沒說錯,為何道歉?”老板是個不肯低頭的。
兩相對峙,李勖已極力忍耐着,一直以來,他都未曾對百姓要求過什麽,有朝一日成為國君,他也不會期待百姓為大梁拿出什麽,在他看來,這是處在這個位置的人理應做到的自我約束。
但當親眼見到一個人可以為了自己的安樂不顧青紅皂白地去為難一個女子時,他第一次對這想法産生了質疑。
他究竟維護出了什麽?!
林風眠知道李勖有情緒,走到他身邊,輕聲道:“路上這樣的事還會有很多,你難道要讓每個人都來給我道歉?那隊伍恐怕要排到都城了。”
她的語氣渾不在意,甚至故意調笑緩解氣氛,正因如此,李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笑語嫣然的背後,是她早已對将要面對的局面做好準備,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多大的失望?
李勖丢出一定銀兩,眼鋒慢慢将店家盯死,聲色仍舊浸着薄怒:“禍水?我看這水太濁,是該攪一攪了。”
老板伸手去拿,再擡頭,面前已經沒有人。
回營的路上,李勖與林風眠都格外沉默,黃有德和司馬葳因為剛剛去采買,不知道發生的事情,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騎兵戰術。
“對不起。”是他先打破這份寂靜。
“你做的是對的,”林風眠驚道,“他有他的立場。”
“不是為這個,”李勖聲音有些着急,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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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我沒能阻止,我很後悔。”
“送親隊伍離開京城時,我沒有随父皇他們送到城門,而是去了師傅的道觀。”
“其實是逃避罷了,”他低頭道,“大梁怎麽能将自己的百姓親手送到敵人手裏?”
“我是太子,卻沒能做到一個太子應該做的事情,你走後,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
李勖無比認真道:“這是最後一次,我立過誓,絕不會再讓任何一個子民被當作禮物,送給敵人。”
他擡起頭,滿眼赤誠:“林姑娘,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保護你。”
……
需要多大的勇氣,才可以支撐一位未來的統治者,低頭認錯?
林風眠不知道。
過了很久,李勖的言語仍舊在她耳邊反反複複。
過去她僅知道,前世除了家人,所有人都盼着她去和親換來和平,待她歸國,又是除了家人,所有人都唾棄鄙夷着她。
殊不知,原來還是有人為她默默争取過的,,只不過彼時他的羽翼不足以庇護蒼生罷了。
回到營地時,戰士們正在空地草演沙盤,林風眠指着一處群山環繞的平地問:“這是哪裏?”
“北郡六州,”司馬葳道,“晉武中興時疏忽了對北境的統治,它便被戎人吞了,我們太子計劃把它拿回來。”
林風眠心中一驚,迅速勾勒出一幅天下格局:
天下二分,梁齊以黑水為界,南北對峙,南梁多水,北齊多山,數載之後,穆簡成将在北齊建滿村落屋舍,普渡佛音,但是眼下,北齊僅少數土地有城有池,大部分地方仍是逐水草而居的。
除此以外,在極廣袤的草原上,還囤聚北戎、龜茲等列國,他們疆域狹小,實力早已不複建|國時強大,相應的國策則搖擺不定,一時親齊而摒梁,一時又綏梁棄齊。
北郡六洲是黑水上游一塊平坦土地,由戎人占據,他們以此相要挾,年年歲歲從兩綁換回糧食和馬匹。
上輩子,李勖确确實實收複了北郡六州,只是回朝當日,卻被廢太子位,關進思過臺,終生不得離開一步,舉朝為之震驚。
前一刻還是梁帝最引以為傲的皇子,下一刻,大廈傾頹,成了階下囚。
李勖的罪名是不尊皇命、驕奢淫逸、陰謀叛|國。
林風眠又怎會相信?
她突然很想盡可能多了解一些細節,這或許能幫到他。
于是也像戰士一樣席地而坐,兩只手肘撐着膝蓋,雙手托腮,聽戰士們分析戰局,這一聽,天就亮了。
……
翌日清晨,天際泛白,李勖才回到營地,昨夜半路因山中有疑兵,不得不與衆人分頭行事,黃有德護送采買将士回營,随時待命,他則領三名副将巡山。
所幸只是采藥山民。
他眼下一團烏青,年輕的面孔透着疲倦,走向帳子,門開了一半:“昨夜回來的還順利?林姑娘起來了嗎?”
司馬葳嗅到異樣:“順利。不是已經證實只是藥民,太子還在擔心何事?”
李勖一時沒有應答,邁步進了營帳,門虛掩着,透過縫隙,司馬葳看到他并沒有休息。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救下想救的人後,這個年輕人的心思反而更沉重了。
……
一直到用飯的時辰,李勖都未再出現,就連司馬葳與一衆副将也不見了。
黃有德奉命留在大營,面對林風眠的追問,三緘其口。
“什麽聲音?”
“是風聲啊姑娘,你想多了,去休息吧。”
“不會,”林風眠道,“我在塞外生活了三年,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她說這話時有幾分落寞,“我可以辨別上百種風聲,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姑娘你別問了,”黃有德兜不住了,“将軍他們不讓說。”
“好,我自己去看。”
走出營地的一剎那,林風眠就驚住了。
是什麽原因,竟令李勖調動如此大規模的軍隊?
敵人?偷襲?流寇?
她産生許多可怕的猜測,不禁嚴肅起來:“我都看到了,還不說嗎?”
黃有德追在她身後,如今只能老實交代。
“非是小人有意隐瞞”
“姑娘是否還記得昨日那個武器行的掌櫃?原來他是個北齊人。”
這點她早就猜到了,但一定還有別的事。
“這店家酒後與人起了沖突,把人打了,好巧不巧,對方恰好是位大梁的商賈,在老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哪能咽下這口氣?”
“所以昨天夜裏,商賈雇了幾個江湖人,趁店家熟睡,闖進家裏,将人綁了。”
“诶姑娘你別往前走了,前頭亂。”黃有德急道。
林風眠直覺此事與自己有關,腳下未停:“你繼續說。”
“事情起于私怨,但也不知道怎麽,卷進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朔方城內無論梁國的還是齊國的都沸騰了,拿着農具跑到街上給自己老鄉撐腰。”
兩國本就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任何理由,都能将引線點燃,這不是奇怪的事情。
“眼下一旦爆發民亂,對誰都麻煩,就怕齊人以此為借口增兵,太子帶人正在前面鎮壓。”
林風眠的步伐停了瞬息,突然冷靜道:“這麽小的誤會解釋不清?黃大哥,你是不是還有事情瞞我?”
黃有德正為難,這時聽她冷笑了聲:“不用你說了,他們可以告訴我。”
聞言,黃有德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城牆之下圍着密密麻麻的人,泾渭分明,亂鬥一觸即發。
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面目猙獰,朝城門喊上兩句,又朝對面叫罵,他喊的內容是:“把那禍水交出來,任我們處置,我們就既往不咎!”
那頭的梁國人被言語相激,一時屈辱統統化作憤恨:“我呸!憑什麽?!”
“她既嫁給齊人,就是齊人,你說憑什麽?”
“但你們齊人要用她祭旗!”
“那也是她的命,如果她肯好好服侍大汗,我們大汗斷不會用她祭旗,速速将她交出來,否則我們大汗發兵,眨眼就會将這裏踏平,那個時候就晚了。”
“如果不呢?”
對面的人急眼了:“怎麽就講不明白?你們護着她究竟為了什麽?自從她嫁,戰亂可有終止?她就是禍水!”
風雨飄搖,最無助的永遠是百姓,他們有無數個疑惑要問這世道,問這亂世因何開端,然而上位者此時神秘如佛,不會給他們以任何回答,于是林風眠便成了答案。
饑餓時,懼怕時,卻又無力改變現狀時,這個答案一次又一次被翻出,被鞭笞,給弱者聊以慰藉。
狂風将林風眠一頭烏發向後吹去,只餘幾縷在額前迎風起舞,她扭頭問黃有德:“你們将軍在哪裏?”
“姑娘看看遠出那片香柏林。”
朔方的黑夜是原野的黑,野蠻絕望,唯有天上寒星點點,與百姓手中的火把。
那片香柏林的每棵樹,在夜色中都望不到頂端。林風眠什麽也看不到,但是她知道,李勖就在裏面。
“随我上去。”
“上哪去?”
“這城樓上去。”
黑夜掩住一切秘密,當然也掩住李勖臉上的晦暗。他立在馬上,身後千騎以舉手為號,等待他的號令。
于李勖而言,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自古以軍壓民不會有好下場,身處漩渦中心,他心知肚明。
但是此刻所有利弊權衡都不作數了,人,他當然不會交出來,那麽留給他的選擇,便只剩下這一條。
這時城樓上方火光一閃,好像有人走了上去,李勖雙眼眯起,方舉起的右手,又落了下去。
待看清那人正是林風眠,李勖心弦一緊,大喊道:“司馬葳!怎麽回事!黃有德呢?!”
“将軍你看。”
就見在林風眠之後,還有個小小的人影,也緊跟着上了城樓。
自這個角度俯瞰,是頭一次,地上的一切都變小了。
風卻大了。
林風眠問:“有弓嗎?”
“有的,”黃有德雖不知何意,仍小心翼翼吩咐守城将士去取弓,自己留下來保護她。
将士送上弓箭,林風眠單取了弓,黃有德納罕,林風眠慢條斯理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錦盒。
“有沒有人告訴你,北齊人成婚,不喝交杯酒,妻子送弓,夫君送箭,意味夫妻二人将一同保護他們的家園。”
“小人知道,這是…”
林風眠笑了笑:“是時候還給他了。”
說完這句,錦盒掰開就看到三支銀鑄短箭,她彎弓搭箭,霎那如隕石擊落,伴着呼嘯之聲,将長空劃出短暫寒光。
李勖望着迎而立的林風眠,一時之間,亘古不變的城與沙俱不見,只有她和一輪彎月。
百姓注意到頭頂的動靜。
“你們看!那是誰?”
“你是何人!”
“林風眠,”她站得很高,聲音自然傳得很遠,“你們找的人。”
許是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見面,底下的人一時沉寂,半晌,有人道:“你自己出來了,倒是省去不少麻煩。”
也有人不滿:“這些人要拿你回去問罪的,你怎麽自己出來了,這…這不是給我們添亂嗎。”
“為何不可,”林風眠反問。
齊人道:“死丫頭倒是嘴硬,當初嫁過來滿口兩邦交好,如今出爾反爾是很幹脆,弄得我們大汗裏外不是人,百姓跟着擡不起頭來。”
林風眠細眉輕輕揚了下:“你錯了。”
“叫你擡不起頭的,只能是你自己。”
“當初嫁,我不悔,如今歸,我亦不悔,”她的語氣除了坦然,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原本想在北國生活一輩子,如今不想了,僅此而已。”
這,與他們想象中的林風眠太不一樣。
可論禍水的女人,當然應該很美,且柔弱、易碎,善用淚水擾亂男人的心,他們從未想過,林風眠沒有為自己的歸國找任何借口,任何情非得已的理由。
恰是一句‘不想了’,只是一句‘不想了’。
無力反駁。
“好一句不想,你可知你是梁帝親封和親公主,你身上背負着使命,你本該!你本該維護太平!”
“本該?”林風眠又習慣性地昂了昂眉頭,随後對着長空靜谧一笑,“若沒有禍患的種子,沒有貪欲在騷動,又何來的維護?”
“你們說這是我的使命,那便是吧,但如今我要回家了,因為我還是一個女兒,一個妹妹,我還有其它使命。”
她的語氣平靜如水,将這女人勾勒得仿佛沒有感情,但每一句話,離不開家人二字,又是那樣深情。
當聽到她說,自己是個女兒,是個妹妹時,百姓還是不願承認地心疼起她來,因為他們想到自己的家人。
李勖眉宇的昭朗萬古不化,如今卻平添一分隐晦的沉寂,他目光深鎖前方城樓,驀地右手一揮:“就是現在,騎軍,出!”
百姓怔然之刻,忽略了身邊的威脅,與背後的軍隊,然而反應過來,騎軍已風馳電掣地橫亘在他們之間,有些人甚至被繳去武|器!
他們惱怒,懊悔,卻也不可否認,已經動搖了戰鬥的決心。
梁軍未傷他們分毫,自己也幸免了一場可能的傷亡,都已經這樣了,便…如此吧。
只見領兵者乃一玄衣男子,立于馬上,舉手投足莫不透着果決潇灑。
李勖多日來将林風眠的遭遇通通歸于皇室,歸于自己,無以名狀的愧疚之感壓得喘不上氣來,方才林風眠那三箭,仿佛将他一同點亮,他終于知道,她不似想象中脆弱。
一旦想通這一點,少年即又恢複了往日的神氣,劃劍成圈,面前那杆不知何時被何人豎起的北齊旗幟,應聲而斷。
作者有話要說:
李勖現在對林風眠還不是男女之情哈,更像是一種強者的擔當,後面這種感情會慢慢變化。
另外李勖這裏還年輕,後面大起大落等着他,幫他變成一個更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