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子
倩影緋紅,直至變成遙遠的一點。
齊軍愣在原地許久,終于意識到,他們心狠手辣、陰險狡詐的大汗被人家耍了。
重頭來過,穆簡成已不會對意料之外的局面輕易患得患失,但當他看到林風眠離開,甚至有沖動立刻下令渡河。
可是不行。
身後這群将士還遠稱不上精銳,以前世為尺度,時機仍未成熟。
這該死的時機。
穆簡成慢慢平靜下來,随之一個念頭取代了另一個。
她還活着。
哪怕恨他,哪怕決絕。
她還活着。
這比一切重要。
他不是前世那個最終輸掉一切的穆簡成,今世更加不會成為,那麽一切來日方長。
呼延奔道:“大汗,敵人只是攪我軍心,他們沒有久留,襲擊完後方就撤退了,追不追?”
追?
他與李勖鬥了一輩子,彼此路數還是清楚的,李勖十三歲已能獨立完成攻城,城府之深,兵法之熟,絕不會因他的年齡有所折煞,此時追逐,等待齊軍的,只會是埋伏。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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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意味着,不可利用。
“不必,傳令下去,騎兵不歸,僅派少數步兵,重整營地。”穆簡成道。
呼延奔費解。
穆簡成輕輕一哂,迅速恢複了那一身莫測:“我記得右賢王就在這附近?”
……
多日跋涉,林風眠一行即将跨入受降城,這也是橫亘在兩國之間最後一座城池。
跨過此地,才算真正意義的梁境。
天色即暮,軍隊要在原地休整一夜,李勖卻道:“我們城外安置,明日一早,經山路南下。”
“這樣要繞路了太子,受降城就在我們眼前,何故舍近求遠?”
“是啊太子,若繞路少說多行三日,恐耽誤回朝的時辰。”
李勖片言也無,亦不改令,于是無人敢再追問。
林風眠卻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受降城乃南梁、狄齊、西戎的接壤地帶,最初是晉高|祖為接受戎狄貴族投降而建,近五十載,天下風雲變幻,這片土地的歸屬權也随之反複易手,梁帝登基後,才重新回到梁國手中。
它人口複雜,極難管轄,其中定居着許多來此地互市的齊人。
這些天穆簡成追至黑水河畔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路上不乏齊國平民對林風眠非議,說她不僅沒有給齊國帶去安定,反倒招來戰禍。
城內境況只會更糟,李勖是在擔心這些人為林風眠帶去困擾。
而她之所以得知此事,不過因着上輩子回到梁京後的多年,偶然讓她遇到了司馬葳。
彼時司馬葳已不是将軍,太子|黨的身份讓他失去了軍籍,還失去一條腿,他在南城最凋敝的街道開了家鐵鋪,以此為生。
自他口中林風眠了解,李勖在前世的營救中身負重傷,本不該經受颠簸,卻仍堅決改道。
她問司馬葳為什麽,司馬葳沉默着捶打了下燒紅的鐮刀,末了自嘲般道:“他是太子啊。”
他說這話時,李勖已經不是了。
人人都說當朝太子是陛下的長子,自幼随父親征戰,立下不世戰功,得到超乎常人的器重,但這也意味着,他身上肩負的期待和責任多過常人。
他習慣将家國臣民放在自己之前,林風眠于他而言,是臣民更是弱者,理應得到保護。
這保護無關私情。
就是這樣一個人,被廢時,竟沒有一個百姓為他說話。
知曉了這些,林風眠當然不會無動于衷,她走到李勖跟前,溫和道:“太子,我們入城吧。”
李勖微微困惑:“你放心,我自有主張。”
少年剛毅果決,說一不二,司馬葳知他一旦做出什麽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姑娘別勸了,沒用的。”
誰想林風眠一聲嗔嘆,語氣頗有幾分京城閨閣的嬌蠻委屈:“太子,我要沐浴的呀,身上都是臭汗,我可受不了,山裏往哪找熱水去?”
司馬葳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卻看到這姑娘沖自己眨眼,心領神會,馬上道:“是啊太子,也讓咱們兄弟們沾沾林姑娘的光,他們都十幾日沒吃上口熱乎的了。”
“太子?”
這麽一瞬間,李勖有些恍惚。他險忘了,林風眠也是被家人萬千寵愛養大的女兒。
便是北國時日,穆離都未曾虧待過她。最近變故于她而言可謂天崩地裂,受到如此大的委屈,不哭不鬧,實屬苛求。
而他竟疏忽到這地步,則大大不應該。
如此想着,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強自鎮定後方道:“改道進城,令将士們沿護城河休息,切勿驚擾城內百姓。”
“太子英明!”将士們聽說有澡洗,有酒喝,歡呼起來。
一片歡呼聲中,李勖默默轉身去解馬,沒人注意到他修長筆直的脖頸,紅得不自然。
……
林風眠已經太久沒見過歌舞升平。
走在街上,教坊酒肆,一茶一舍,都去駐足良久,這是一種久違的,太平的,煙火氣。
上輩子想都不敢想。
林風眠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是李勖。
李勖也意外林風突然而坦然的回視,更意外自己剛剛竟凝她出神了,她臉上那份恍若隔世的動容,使他困惑。
意識到失禮,将目光收了回來,拿捏得體地溫溫一笑:“我去前面。”
這夜,安營紮寨,夜晚極靜。
李勖站在一棵盛開着黃色葉子的銀杏樹下,頭頂一輪彎月,影影綽綽,他也着月白長袍,沉定皎然。
林風眠梳洗完畢,走出帳篷,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寧靜的畫面。
“林姑娘,”他發現她,上前來,“唐突了,來問你要不要一同上街,聽他們說今夜有廟會。”
林風眠詫異着,他補充:“黃有德他們要去采買。”
她則當然想去。
換上便裝,沒有騎馬,幾人出發。
邊境地帶,不及京師富麗堂皇,然這街上行人絡繹不絕,鬧騰勁兒可是絲毫不遜梁都。
走着走着,林風眠被一個攤位吸引,只見高桌之上擺放各色瓜果,乍看下與中原的一般無二,摸起來更粗糙卻也更飽滿。
“姑娘,買不買果子?可甜嘞!”說着遞上來一顆,“嘗嘗吧,嘗嘗不要錢的。”
林風眠接過果子,回過頭來看李勖,李勖卻露出難能一見的神采:“嘗嘗看?”
她奇怪,下一刻卻想到一個傳言,當年太子随梁帝北上,見此處的子民不事耕種,茹毛飲血,遂将中原的果種、谷種交給百姓。
早些時候,狄齊以游牧為生,習性也影響到與其接壤地帶,使得此處物産并不豐富。這些年,卻是大好了。
由此看來,傳言不假。
鮮少見李勖喜形于色,更遑論如此期待試探,到底還是個大男孩兒。
林風眠放了一顆入口,品了品,驚喜道:“我從來沒吃過這麽甜的果子。”
李勖傲然一笑:“老板,這些都要了。”
老板忙不疊點頭:“好,好。”
這時,從遠處傳來刀|劍聲,李勖本能上前一步,黃有德去查探,很快回來:
“太…少爺,”他慌忙改口,“無妨,一家賣武器的,正幫客人挑劍。”
李勖薄唇緊抿,仍未松懈:“去看看。”
這是一家不大的兵器鋪,大多數物品擺放在外面,供路人挑選,老板是位看起來不及三十歲的中年男子,用汗巾包着頭,這裏的武器全都是他自己打的。
樣式很多,應有盡有。
李勖目光一一帶過,看得很是認真。
到一個地方,如何迅速掌握該地的民風與防衛?
這是身為主帥需要思考的問題。
李勖的方法便是去到此地的集市看一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忽然,他嚴肅起來。
林風眠跟着他的目光看去,不遠的地方放着一支箭,一端很是窄小鋒利,如打火石一樣閃着寒光,尾巴上則在三個不同的方向粘合雪白整齊的羽毛。
“它能穿透勁風,”李勖将東西放在手上把玩,眉頭微鎖,“這樣的武器,大梁還沒有。”
林風眠莞爾:“大梁也會有的,不是嗎?”
李勖認真地看過來:“當然。”
老板終于确認生意來了,熱情地走來:“公子好眼光,用這箭去打獵,保證你百步穿楊。”
“姑娘,你也看看,”這人的視線在林風眠身上定了一會兒,忽地沉下臉來,“小人看姑娘好生面熟,冒昧一問,可是自北國來?”
林風眠平靜道:“我從北齊來。”
誰知老板聽到這話,将原本李勖手中的箭嗖地抽了出來,李勖本能反手一握,抓住箭尾。雙目不由冷了下來。
“得,我開罪不起,這生意不做了還不成嗎,二位請便吧。”
李勖道:“我們不會強人所難,但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
老板譏諷笑笑:“姑娘自然不認得我,但姑娘大嫁那日,隊伍是從我家門口路過的,方才姑娘又說從北齊來,我便确定您身份,這裏我也不說破,說破就沒意思了,您說呢?”
林風眠臉色一白,隐約知道要發生什麽。
“沒想好就別嫁,當初也沒人逼你,但是既然已經聯姻了,卻出爾反爾,搞得兩邦反目,百姓稅錢白白送到前線,這日子還不知道哪天是個頭。”
那老板頗為不屑,言語間像在說教自己不争氣的女兒,末了道了聲:
“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