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祖母之死
梁帝提前獲悉了大軍回朝的消息,是以安排丞相沈摘、京兆尹杜懷沖、少尹齊茗來到城門外相迎。
見到李勖,杜懷沖上前一步,躬身施禮:“臣等恭候太子大駕。”
李勖道:“都平身,父王可好?朝中上下可好?”
“都好都好,”杜懷沖道,“陛下不知殿下究竟是随着前、中、後哪一路師回來,三日前便已命我等在此地迎接,先迎到了前鋒的趙将軍,眼下趙将軍已被陛下請到承明殿,吃了兩頓酒了。”
李勖點頭,環顧四周,最終目光落于一人身上:“沈大人別來無恙。”
沈摘謙謙一揖,算是回禮,言語都省了。
李勖知他向來如此,當朝丞相,年不過二十有五,寡言少語,卻是個一語可定乾坤的主,也不與他計較,缰繩交給杜懷沖,往城門走去。
李勖知道林風眠挂念家人,進城之後,先遣十人護送她回林府,相約數日之後,入宮謝恩。
林風眠歸心似箭,感激地看了一眼他,勒馬分出了隊伍。
……
林府外,門庭若市,來往的行人莫不是喜氣洋洋,這與記憶中清幽寧靜的林府不甚相符,林風眠心中有些詫異,這時,有個女子挎着竹籃走來。
“夏薇?”
夏薇聽到聲音,看看林風眠,又看看她身後的軍人,愣在原地,過了好久,才從呆愣中回神,繼而喜極而泣:“姑娘!真的是姑娘!”
夏薇是林老太太身邊的貼身侍女,看着林風眠長大的情分,這激動不假,林風眠還記得,上輩子祖母死後,夏薇也很快回鄉嫁人,前兩年還有書信往來,只是後來關中失守,聽說他的夫君被募兵上了前線,這家人從此杳無音信。
林風眠緊緊握住夏薇的手,夏薇哭得泣不成聲,哭夠了,哭累了,抹去臉上的淚,笑笑道:“早就聽說姑娘要回來了,我已經把姑娘的房間整理出來,和原先一個樣兒!”
林風眠笑着點點頭:“對了,怎麽這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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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忘了,今日是老太太的壽辰啊。”
一時之間,林風眠好像處在幻覺中,讷讷重複道:“老太太,壽辰?”
緊接着,心中狂喜,祖母還活着?!
是了,是了,這次李勖沒有受傷,回途極順利,滿打滿算趕出了三日的路程,到京城的時間,當然也比前世早三日。
只是…等等!
前世祖母便是死在了壽宴之上,林風眠臉色一瞬間慘白,就是今天了!
“姑娘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一定是累着了,我先帶你去見老太太。”
“等等夏薇,”林風眠突然拉住夏薇的手,問道,“祖母近來身體還好嗎?還有府上出過什麽事?”
夏薇道:“老太太身體硬朗的很,府上也太平。”
林風眠不禁出了一層冷汗,那就是說,祖母是突然離世的,毫無征兆?
記憶裏,她回府,即奔喪,喪禮上,大哥與雲栖都在,他們說,祖母倒在了祠堂,祖父的靈位前……
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記得三叔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記得二叔的諱莫如深,他們一定刻意隐瞞了什麽,不想被她知道。
直覺告訴林風眠,她應該在暗處先調查清楚,這樣才能幫助祖母度過難關。
她轉身對身後士兵道:“将士大哥們,我自己進去就行,你們趕緊回吧,千萬別耽誤了陛下慶功的時辰。”
“成,既見着親人了,我們也放心,那林姑娘,有緣再會。”
“有緣再會。”
待人走後,林風眠悄聲對夏薇道:“夏薇姐姐,你可要幫我一個忙。”
……
林風眠随夏薇往庭院縱深走去,卻并非是祖母寝房的方向,而是西面一處湖心亭。
夏薇道:“因今日擺宴,老夫人早早起來了,在亭中打坐飲茶,一會兒見着小姐,必然歡喜。”
林風眠心下了然:“自我北上,就不能日日為祖母烹茶。夏薇姐姐先去忙吧,讓我自己過去。”
夏薇知道小姐慣常鬼點子多,也會讨老夫人歡心,所以當她提出要穿下人的衣服時,也并未感到奇怪,畢竟這是小姐打小就喜歡玩的,于是道:
“奴婢遵命!”
湖面波瀾不驚,亭則曠遠幽靜。林風眠來到時,祖母還沒有下坐,她不着急地在一旁等候,隔着一層遮風紗簾,耐心觀察裏面端坐的身影。
許久後,有搓手聲,孟瀾清了清嗓,隔簾道:“夏薇,貴客們都到了嗎?”
“席間已坐上八成。”林風眠一五一時地說,将熱茶遞上。
簾後身影頓了頓,傳來聲輕笑:“許是老身太想念眠兒那丫頭了,怎麽如今聽誰說話都像是她?罷了,我前日讓你打探北府軍的行程,可有消息了?”
“夏薇又跑去買什麽了,安排你來敷衍我?”
林風眠全神貫注地看着手裏這尊茶盞,祖母的心愛物,色澤已陳舊得不似她離開時鮮豔。孟瀾老了,眼神大不如前,手伸出簾外,需得定睛,才能确認杯盞的位置。
林風眠看着這支幹瘦蒼老的手,一時想哭,她很想沖上去相認,但想到事先定下的計劃,還是停住了。
忽發現還未回答祖母的問題,忙道:“快了,就是這兩日,夏薇姐姐去前廳招待貴客了。”
“恩,那便好。”
這時在前面待客的王管家跑來:“老夫人,外賓都到了,二爺和三爺也都來了。”
“哦?老三也來了?”
“是。”
孟瀾淡淡一笑:“那可真是難為他了。”
王管家接替的是他爹老王管家的位置,滿打滿算,在林府不過半載,不熟悉其中門道,林風眠微一斂眸,卻是已經捕捉到微妙之處。
林風眠的祖父林息當年作為八大國柱之一,威嚴無限。他還有兩個弟弟,分別在六部供職,比起哥哥雖說不上功勳卓著,封妻蔭子還是做得到的。
林息膝下有兩個兒子,長子林懷忠于乾豐八年,死在了大破柔然的戰場上,彼時不過而立之年,更無一子餘世,于是只能改立林老的次子林懷恪,也就是林風眠的父親為世子。
林懷恪有父兄愛護,自幼生長得無憂無慮,剛遭受兄長離世的打擊,又乍然被委以重任,那是相當的不适應,也低迷纨绔過一段日子。
不過好在資質不凡,又受人點撥,吃苦鑽研,不及二十一歲,已是八國柱後人中最傑出的了。比之其父,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李氏代晉,林懷恪當居首功。
只可惜,他兵戎半生,也英年早逝,戰死的時候,膝下兩兒一女都還是孩童。可憐林太爺八旬老人,親眼見兩個兒子先于自己離開人世,白發人送黑發人。
再說林老的兩個弟弟林志、林孝。早早告別宦海,在家中頤養天年,也正因此,子嗣不至于像長兄那樣稀薄。林志生有一子,一女,林孝則有子女共計五個。這七個孩子後來或經商,或繼續入仕,女兒嫁得也好,仰仗父輩庇佑,當然更多是林老太爺的餘威,這些年混得風生水起。
王管家口中的‘三爺’,正是林孝這一脈的傳人,常年于西北經商的林懷芝。
既是常年在外,逢年過節也未必回得來,更遑論自己大伯母的生辰了。
如今卻特意回京賀壽,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孟瀾招手叫王管家近身:“你且去請一個人來。”說完一正衣冠,朝前院走去。
林風眠埋了埋頭,跟在祖母身後一步之遙,不幾時輾轉穿過庭院游廊,來到了正院前廳。
昔國柱夫人威儀仍在,座上賓不乏王公貴婦,孟瀾本就不是普通的閨閣小姐,這些年料理家事,歲月打磨下平添不亞于男兒的豪氣幹雲,當下舉杯豪飲了三樽,惹得坐下拍手叫好。
待外賓賀壽完畢,便輪到本家人。
率先上前的就是林懷芝夫婦。
“我夫婦二人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祝大伯母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孟瀾笑得慈祥:“承你們吉言了,這些年老三雖人在邊關,但操心得實是國計民生,這杯酒原該敬你。”
衆人聽來,盡是長輩對晚輩的贊美之詞,林懷芝的妻子王氏心中驕傲,登時喜形于色,可林懷芝卻驚出一身汗。
不是所有生意都夠格與這四字挂鈎的。
鹽鐵生意乃官家所有,百姓不許私自經營,仍有不要命的商賈看重它利潤豐厚,铤而走險,林懷芝僅為這些人提供了商道的镖行便利,事關機密,枕邊人都不知道,老太太是怎麽知曉的!?
當下惴惴不安起身,安慰自己一定是會意錯了,用了一會子,才稍稍平複下情緒。
他道:“老太太身體越來越好了。”孟瀾笑笑:“不中用了,也老了。總覺着自己還年輕,還撐得住,但一轉眼潮止和雲栖都長大了,我如今只盼望孫子孫女能安安穩穩。”
“說得是,”林懷芝附和,“不過…算了。”孟瀾聽出他還藏着話,一時沒有說話,眼光如炬,這時王氏搶白道:“老夫人還不知道嗎?大公子的隊伍與敵軍主力正面沖突,前鋒盡數被困籠山。陛下發了好大脾氣,眼下還沒決定派誰帶軍救援。”
林風眠聽到大哥被困,內心跟着亂了幾分。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反應過來,王氏怕都是虛言。
當初李勖帶兵迎戰北戎,兩個月後,西北方向的游牧部落趁機偷襲大梁籠山一帶,梁帝果斷命兵部點騎兵八千,輕裝上陣,林風眠的大哥,領督軍一職随行。
上一次,林潮止确實耽擱了回京行程,實則不出三日,便可歸家。
孟瀾沒有反應,單手撂了茶盞,笑音漸冷:“老爺離世前,曾立下家規,林姓人兩代以內,不得領兵打仗。老身知道這堵了你們不少路子,這些年你們默默地打破了規矩,我也沒有說什麽,但潮止與雲栖一直恪守誓言,潮止雖随軍出征,領得也是文職,又怎會冒進沖入前鋒營?”
王氏默然,當年的約定,随着從軍中獲利,她反而忘了。
這時有個女聲闖了進來:“按理說是如此,但被圍的是校尉本人,自小玩到大的情分,大公子又是重情重義的人。”
原來是林懷芝的同母妹妹,林懷柔。
“別說了懷柔,看看今天什麽日子,盡給大伯母添堵。”
“大伯母別往心裏去,萬一是誤傳呢。”林懷柔讪讪一笑。
孟瀾只道:“定是如此。”
林風眠卻察覺祖母臉色白得不自然。孟瀾已在忍耐,開頭王氏的話不值一信,林懷柔的話卻言之有理,大哥是最重情重義的人。
林風眠心頭發急,心念一動,從桌上的八寶盒內取出些枸杞和丹參,放入茶裏端給祖母,孟瀾飲了一口,不由想到孫女小時慣愛将補品一齊放進茶裏,也不問藥效是否對沖,思及即将回京的孫女,老人家終于精神一振:
“不知今日的菜肴你們吃着可還合口?”
林懷柔一脈今日來的目的遠不止于此,話鋒一轉:“合口的,如果二姑娘也在就好了,算算日子,二姑娘也快回來了吧?”
孟瀾緩緩道,“就這兩日了。”
“這樣好!我可以和表姐學騎馬了!”王氏的女兒拍手叫好,卻被王氏一聲喝退了。
林懷柔掩唇一笑:“小祖宗,明年就及笄了還不收收性子,趕明兒就該傳開說我們林家姑娘不是宜家的,已經有一個了,還要出第二個麽?”
話裏話外的意思,昭然若揭,夏薇忍不住了,反駁道:“姑姑嫌手裏的湯太燙嗎?一會兒該放涼了。我們小姐她,”
林風眠趕緊拉了她袖子将她止住,懷柔不怒反笑:“啧啧,下人該管管了,不過話說回來,風眠回來大伯母有什麽安排?我夫家有個侄兒家在京郊,如今三十歲了沒有娶親,眼光高,不若把她嫁過去,雖則風眠二嫁不遂,但有我去說合,不成問題。”
轉眼間從旁沖出來個青衣少年,走到林懷柔面前,大聲道:“他那不是至今未娶,是沒人看得上,成天不是喝酒就是爛賭,連自己老娘都敢打,這樣的人你留着給自己女兒嫁吧!少來埋汰我姐!”
這少年正是十五歲的林雲栖,個子比林懷芝還高,面容俊朗,眉宇間英氣四射,已經是大人模樣,聽說還寫了一手好字。
就是沉不住氣。
林風眠望着三弟的背影,眼眶發紅,懷柔被晚輩破口大罵,當然不能罷休,言語不乏譏諷:“還當你姐是當年那個名動京城的美人呢,如今毀了清白,被人家狄族人祭旗,我這做姑母的想幫襯,你這沒心沒肺的,還不讓?罷了罷了。”
“你再說一句!”
“夠了!”
啪地一聲,只見林老夫人那心愛的茶碗已碎得七零八落。
孟瀾起身,氣勢彌高,俨然讓衆人回到了林氏還未分家,她仍是主母的時候,這樣的她,沒有誰不畏懼。
“林雲栖,這就是我平日告誡你的修身養性?”說着,看過來,肅穆無比,“三房的懷柔好生威風,都讓人忘了今日是誰的壽宴。”
林懷柔後退數步,坐下。
“你是三房獨女,身尊命貴,倒是清清白白,”
“但是,”孟瀾頓了頓,“也只有清白罷了。”
在坐老三家的莫不臉色難看:“老夫人說話不必這麽難聽,我等今日也是懷着一片好意來祝壽。”
“難聽嗎?”孟瀾徐徐道,“我不這麽以為。”
作者有話要說:
有小可愛在看嗎?怎麽感覺留言好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