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拈花
沈摘提出盤查三年之前的賬目,說不好是對冀州不信任還是萬事求謹慎,王刺史不敢糊弄,遺憾道:
“實不相瞞,記錄稅糧的案牍就放在衙門後的藏書閣中,案牍繁重幹燥,遇明火一點即着,三年前付之一炬。”
“有這等事?”趙尚書一聽此話,多少有糊塗賬就此被掩埋的竊喜。
沈摘反而沒有流露出些許的驚訝或憾然,只平靜問:“戶籍呢?戶籍何在?”
沒有百姓戶籍,便不知一個人從哪裏出生,去到過何處,赈災、放糧、征收、典獄等等诏令也就失去依據。
王炎太道:“這個丞相放心,百姓戶籍已被轉移到別處,完好無損。”
沈摘玩味點點頭:“若這都丢了,本相也救不了你。”
“這樣我們就可以對陛下交差了,”趙大人道,“刺史大人,接下來的幾天就請帶我們在這城中走一走,了解百姓的生活,有任何困難都不要怕,我一并禀告聖上。”
“多謝尚書大人。”
後來的幾日,趙炎太果真履行承諾,親自領沈摘與趙思賢在冀州大大小小的城內游走。
“委屈二位了,冀州地界太大,想全部走過來,必須星夜兼程。”
三人一駕馬車,王趙兩人寒暄,沈摘但靠于車壁閉目養神,如遇市集、騷動或會張目一瞬,第七日,已是離京尾聲,不出意外,第八日便該返回京師複命。
趙大人早沒了剛出京師那股子富貴閑散勁兒,連日颠簸,漸漸露出苦相。
沈摘終于開口主動講話:“七天了,刺史一直帶我們在城裏兜圈子,今日就走出城門,去郊外看看。”
“這…不妥吧,”王炎太為難。
“不妥不妥,實在不妥!”趙大人抱怨道,“丞相你要吃苦勞煩也體諒趙某的身子骨,我老了不禁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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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拗不過沈摘一張不為所動的面孔。
如果不是事先知曉冀州有多年欠收,那麽這裏的農戶與諸州的一般無二。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日頭高高宣在頭頂,正是一天最酷熱的時辰,老農光着膀子,下半身穿條已辨不出本色的麻布褲子,僅僅遮體。
老農放下手中工具,往大樹底下的陰涼走去,獨留老牛在田裏默默勞作。
趙思賢原不想來,但到了也忍不住表現一番,束手束腳到那老農面前,道:“老伯,去我們車裏吃吧,那裏頭涼快些。”
誰道這老人擡頭瞟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低下頭繼續吃手裏的饽饽,神态冷漠,目光蒼然。
“一時的好意幫不了他們,趙大人莫怪。”王炎太将趙思賢拉到一邊低聲說,這時,從大樹後頭竄出三五孩童,渾身髒兮兮,提起手裏的泥巴就往沈摘身上扔,沈摘今晨剛換的一襲白袍,泥污在上面顯得愈發突兀。
“田是我阿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你們別想奪走!土匪!”
“住手!”王炎太上前一步,止主孩童的動作,趙大人認真道:“孩子,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我管你們是誰,天王老子也休想搶我們的糧食。”
一句“刁民”銜在口中,生生咽下,趙思賢還犯不着跟個娃兒計較。
那孩童被刺史束縛着雙手,動彈不得,沈摘慢慢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你如今這個年紀,該在學堂。既知父輩辛苦,更該向上。或許你瞧不上這些做官的,但再過五年你就會明白,在這田野裏你浪費的是什麽,窮人家的孩子,唯有科舉取士一條路子。”
孩子不解,歪一歪頭,晶亮如野鹿的眸子卻不似野獸完全不經馴化,相反,是有情緒與感情的。
探究着、敵意着、怒視着,就這麽毫無懼意地與當朝丞四目相對。
這時老農吃完了饽饽,也不理面前的錦衣華袍,只抖起沙啞的嗓子道:“走了,鴉兒。”
一老一少,看也不看他們,朝那頭老黃牛走去。
趙大人面露尴尬,不知接下去要怎麽辦了,王炎太無奈苦笑一下,勉強算作答案。
沈摘俯身,拾起地上的泥巴,揉了又揉,方道:“打道回府罷。”
六月的天,雨說落就落,卻也不見大,淅淅瀝瀝惹人心煩。
翌日臨行之前,趙思賢語重心長囑咐冀州同僚:“本官已基本摸清狀況,會立刻向陛下禀明,如果核查無誤,再經朝堂合議,很快就會有結果。這些年為難你們了,來年,來年可待。我也會親自上書,以親眼所見為冀州求情,陛下寬厚仁慈,愛民如子,也定不會為難。”
王炎太鄭重一拜,其餘官吏莫不感激,終于守得雲開。這時沈摘問:“大人一會兒去哪裏?”
“臣先去四縣走一趟,與縣令們交代交代。”
沈摘點頭,王炎太再一拜,目送京師的隊伍離開,待看不到半個影子了,身後随從上前一步,附耳道:“大人,”
“這裏沒什麽不方便。”
随從一怔:“是,刺史大人,四位縣令已到了,在衙門候着。”
“怎麽來了?”王炎太微有不悅,沉聲,“也罷,來了也好。”
晌午時分,雨仍未停,寂寂然的天色下,衙門外顯得格外肅穆。
街上叫賣吆喝的聲音開始大了,冒雨前行,賺得不過是個辛苦錢。
轎夫壓轎,王炎太矮身走出,細目輕做掃視,最終定在一鼎玄色小轎之上。
“禀大人,來了有一會兒了,帶着護衛,小人無法知道裏面坐得是誰。”
王刺史微覺異樣,舉步朝轎子走去,幾在同時,轎簾從內掀開,刺史隔着雨幕看到轎中男人的面孔,臉色一蒼。
是沈摘。
沈摘瞳孔漆黑,眉宇凜然。王炎太笑道:“怎麽是丞相?是忘記了什麽又折回來?”而當看到他手裏拿的物件,卻再也笑不出。
此刻那冊初來之時,由自己親自呈上的‘暗賬’就在沈摘手中時而翻起,時而合攏。
“大梁開|國之初年號永康,一載前改為平康,沈某要問刺史,何以三年前的賬簿上會出現‘平康’二字?”王炎太沉默跪下,也只能跪下。
“承認吧,這本才是你精心設計的假賬!”沈摘霍然間從轎中邁出,居高臨下,刺史深深埋頭,目之所及,唯有眼前一對布履,及那被雨水沖刷得近乎蒼白的地面。
“起來吧,現在不是跪的時候,想必四位縣令已經等急了,去會會他們。”
所以他沈摘一早就發現了纰漏,只是隐而不發,還讓自己領着在冀州逛了一圈兒,想來四位縣令也是他召集而至。王炎太算不準,七天的時間這位丞相大人還洞察到什麽機密,或者此時,消息已經送到千裏之外陛下的耳中了。
他覺得一切都完了。
千裏同天。
東宮風雨呼嘯,雨柱斜斜拍至窗扉即被打回,反複着,聲響愈發猙獰了,婢子嫌煩,伸出纖纖素手将那虛掩的窗頁一合,千軍萬都擋在了外頭。
“太子,這是丞相的飛鴿傳書。”黃有德從外面走來,擱了傘,肩頭微濕。
手頭的書未放,李勖眼睛仍落在卷上,伸手在案頭那冊《河源縣志》上點了點:“拿去給沈摘。”之後,便不再說話。
一時寂靜,唯熏煙袅袅,籠得人如在霧裏一般半虛半實。
半晌,李勖終于擡首,放下書,對黃有德道:“拿來。”
黃有德将信輕輕遞上前,李勖接過右手一抖,認真地讀起,未幾,平靜如常:“告訴他一切小心。”
得李勖一句關懷,前方行事如得尚方寶劍,只是這既是殊榮,亦需得冒着大大風險。外人未必想得通。
黃有德似是調侃,話音裏暗帶譏諷:“近來朝中常見黨論,誰與誰走得近,吃上幾會酒,便成朋黨,太子與丞相是朋黨,與林大人也是朋黨,好像誰生來合該就是孤家寡人。”
言罷搖搖頭,知道說得過多,起身拿起火叉去勾香爐的灰,火光一冒,煙又盛起來。
李勖生來通達,黃有德的意思他懂,卻未必想插手。監國的事務要做,北府軍需領,邊境要守隴右道諸縣亦等着收複,如果因人言可畏而束手束腳,反而有許多計劃不能親歷親為。
簡單一算,也就知道舍棄什麽拿起什麽。
如此想着,再轉身時,竟笑出了聲:
“我記得太子平日并不戀香,波斯使臣進貢的稀罕香料也都讓另外兩位皇子要了去,如今怎麽反倒拈起花來?”
李勖的手,是提筆執劍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眼下不知何時重新拾起了方才放下的書,看得入神,右手有意無意伸向一側,拈着一片素色花瓣,在指間翻轉。
那花瓣被拈得太久,以至于漸趨透明。
細看下,是海棠。
李勖的思路被打斷,擡首忽想到什麽,拿出幅書寫好的帖子交到黃有德面前:“還有一事托你去辦,把這個送到林府。”
黃有德才看一眼便懂了:“正是跑馬的好節氣,許多貴人都去過了,太子可是獨邀林姑娘一人?”
李勖笑:“知道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