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抱緊我
天光放晴,和風容與。
廄苑旌旗招招,聽說太子會來,馬政清好場子,親自選了馬,鷹展般列隊,翹首期盼。
東宮禁衛離開皇城,賽馬從這刻就開始了。他們一路馳騁,掠過驿站、酒肆,經過灘塗、河溪,一心狂奔,竟有個不分勝負不罷休的氣勢,到了校場,已打過一場酣仗。
少年一路從離亂走來,見過他人國破家亡,踏過那關隴戰場上無名的皚皚白骨,長成青年,也到底抹不去鞭上那股鋒芒。
“臣等參見太子殿下,臣身後這些,都是今年最精壯的馬駒,請太子過目。”
李勖翻身下馬,鞭子繞在手中,仆仆風塵身不沾:“不急,你且繼續候着。”
“這是還有人要來?”
“太子你看。”
李勖緩緩轉身,漆黑的雙眼裏華光半含,林府的車駕進入場地,微做停頓後發現旌旗的指引,朝這邊駛來。
李勖嘴畔噙了笑:“黃有德,差事辦的不錯。”
黃有德張口欲分辨什麽,林府的人到了,駐車傾蓋,林風眠從窗子探出頭來,微微笑:“殿下。”
商風噫氣中,她素帶曳長,墨發緊束,黛眉高揚,言談顧盼是不亞于男兒的風姿,但朱唇一點,面若芙蓉,昭示這分明是女兒身。
李勖心頭柔軟,話音也溫柔無比:“我知道信送到你定會來。”
“若是我二姐不來呢?”這時,車窗又冒出來個腦袋,林雲栖笑嘻嘻道,“太子可是要等到天黑?”
李勖一怔,那剛剛伸出來要接林風眠下車的手停在空中。
林雲栖道:“我是開玩笑的,多謝太子請我們全府來騎馬,但是祖母年紀大了,實在來不了,拖我捎句話,讓咱們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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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有德驚得臉色煞白,看向司馬葳:“這就是你辦的差事?”
“怎麽了?”司馬葳道。
“太子只邀了林姑娘一人!”
司馬葳大為不解:“可是人多更好玩啊。”錦上添花來着。
林風眠為自己選了匹白馬,毛色光澤,四肢修長,實乃良駒,李勖道:“這匹烈的很,倒是不如那匹紅色的,溫順聽話。”
言畢,林風眠已上了馬背,那馬兒嘶叫一聲并未抗拒,成了被馴服的小獸。
她順着它頸上的逆毛,倔強道:“雖然危險,若少了馴服這一環,趣味也減半,”往事馳久,忽地奔到眼前,她聲音弱了下去,眼銜三分哀,“我在北齊的夥伴也是通體雪白,可惜它後來老了。”
馬尚緬懷,何況人忽?
李勖陡然側首往那遠方綿山看去,心裏無端升起的想法随之彌散,當真是孟浪極了。
“殿下,這些馬我都可以騎嗎?”林雲栖高興的很,期待問。
他笑答:“當然,你騎得過來的話。”
“當然騎得過來,我先領這匹去轉一圈!回來再接他們!”說着,跑遠了,只剩下一個黑點了。
林風眠失笑搖頭:“狂妄。”
李勖上馬,一手牽起她的缰:“大好年華,此時不狂妄待何時?”青春年少當然是貪婪狂妄的,也只有這個年紀的貪婪狂妄,不會被蒙以逆郁之氣。
比肩入到林裏,曜陽在這裏都變得暗了,參天大樹俯仰間不過虛影一捧,落在他的襟領、眉骨。
“殿下口吻好似參透世事的老翁,忘記自己不過比雲栖大數歲而已。我兄長沒大我們一旬,也不見得有這麽多道理。”
“我情願生得更老一些。”
林風眠頓住,不解語焉,他側過頭來,問道:“雲栖粗心,你不會也粗心,沒看到我在請帖上的小字。”
樹影這時又移到他俊挺的鼻梁,林風眠目光躲閃,解釋說:“雲栖太高興了,我不忍心叫他失望,再者他慕北府已久,以為這回他們也會來。”
說得是實話,只是另一層掩住不表罷了。下一瞬,鼻息忽濃,貼近她的眉目,驚覺擡頭,與身旁人已是幾乎面碰面的直尺距離。
他看着她的雙眼,認真道:“這還不容易,下次北府軍操練,帶他去就是了,但你要先告訴我,有沒有看清那排小字。”
她心事極重,也極掙紮,瞳仁閃爍流轉,時間靜止了,李勖久久注視,方才那份鄭重陡然消失,他低笑道:“那麽緊張幹嘛,我逗你的。往前走吧,獵場到了。”
還是操之過急。
林風眠心頭不可否認松弛下來。方才僅僅片刻,想到了太多,前世今生,過去将來,命運因果。天地蒼蒼,既不願重蹈覆轍,她該何去何從?
太子的人進去多時,卻又見一縱隊姍姍來遲。
馬政上前,殷勤問:“也是殿下的人?怎麽來得這麽晚?”
“張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蕭子津那桀骜不馴的細目一眯,戾氣逼人,“你方才說殿下?二殿下還是三殿下?”
“原來是蕭公子,裏面的是太子。”
“太子?”
他險忘了,曾幾何時,年少義氣,李勖一馬當先,追之不及,久經沙場,蕭子津只當他劍更鋒,鞭卻頓了。原來這份情致沒丢。
“成,我自己進去打招呼。”
“莫急,太子今日在西原射獵,為防沖突磕碰,煩請蕭公子移步東原。”
“哪來這麽多廢話!滾開!”一行人,馳烈馬,風風火火闖入原內。
衆人因追獵物而四散,不至黃昏,不知鹿死誰手。泥沙飛濺,林風眠向後躲去。
“嬌氣。”蕭子津自叢林轉出,手裏碎石一上一下的抛着,眼睛一瞬不動地盯死在她身上,“在這也能遇到,真是緣分,看來你與太子交情不淺。”
“不用你管,告辭。”林風眠很不喜歡這個人。
“別急着走啊,你與他的交情能深過與我的?”
林風眠眉間緊蹙:“真論交際,你如今是我妹夫,更該謹言慎行,而不是這麽輕佻。”
蕭子津揚揚眉梢:“可你表妹最喜歡我的輕佻,話又說回來,我父親如今深得陛下倚重,臣子莫不親近追随,可你們林府至今沒有登門拜謝,那日我爹在朝中議事,你兄長竟然出言相駁,當真面子都不給。”
林風眠波瀾不驚:“各司其職,各述己意罷了。”
蕭子津一笑:“最懂陛下心的,是我父親。”
林風眠道:“蕭國公前後事兩主,懂的人都知道,一乃自全,二為施展拳腳,身為後輩原不該臧否。早年我讀過他的詩書文章,雖句句言景致,但援引曹阮,暗賞幽芳,也能看出為故國神傷。但近些年再沒過那樣的厥旨淵放,可見歸趣不說全無,也在安逸中丢了大半。到你作為兒子的,竟直接将父親類鷹犬,不知老國公夢回當年,再讀起來自己的詩文,會不會嘔血數升。”
蕭子津自命不凡,是兄弟幾個裏最得父親賞識的,被林風眠一番奚落,無名邪火直往天靈蓋竄,長鞭一揚就朝她坐下駿馬抽去。馬兒吃痛,嘶叫一聲沖出樹林。
林風眠擅禦馬,可歸根結底是女孩的力氣,已使出全力勒缰繩,仍只有聽之任之的份,心中一急,薄汗微微。
蕭子津策馬緊随,轉瞬追至身後,笑得好不猖狂:“你求我,我便幫你。”“休想,”
“不識好歹,”面上戾色一閃,斜身朝她逼去,白馬淩亂失措,漸奔漸勇。
他的聲音在後頭:“識相點,這馬的狂勁兒你還沒領教!”
但見白馬趨近懸崖卻無停止的意思,不覺臉色驟變,暗叫聲糟糕:“林風眠,你別亂動!等等我!”
誰道她身子一蜷,利落地從背滾落,跌進身旁花叢,這招,還是在關外與狄人學的。
蕭子津趕到,見她無并無大礙,稍作放松之後,那股子怒氣又點燃了,林風眠氣極:“蕭子津,你是不是有病?”
他朝前邁一步,神智被她頸間晶汗吸引,游移直面上,人比花嬌。
蕭子津喉頭滾動,心中有個聲音在問,若當初娶得是她,是否會琴瑟和鳴?
一時苦澀懊惱,禁不住伸出手想要一撫她的輪廓,卻被冽冽冷箭襲退,蕭子津閃身,右手虎口仍舊被傷。
兩人的馬兒結伴逃開。
李勖就在不遠處,正做收弓的動作。他挺拔如松,冷峻非常,開口道:“風眠,到我這邊來。”
林風眠微一點頭,穿過花海,慢慢走到李勖面前,猛地,一只手束緊了自己的腰,将她帶離地面,直接上了馬背。
李勖勒轉馬頭前,眼鋒冷冷掃向蕭子津,後者正氣惱地從地上爬起,拍打塵土後與之對視,似收到無聲威脅。這種眼神,蕭子津沒從李勖身上見到過。
“真就不管他了?他的馬兒跑了,想走出這場子怕是要走到天亮。”
經方才那一箭,林風眠心頭怒氣全消了,冷靜下來想到說過的話,也覺得是沖動之舉,此刻仰起頭細聲問。
還是不要得罪蕭氏,為大哥添麻煩的好。
誰知道李勖想到了什麽,這句好像恰恰觸到他的逆鱗,在她細腰上掐了一把,她驚得一聲嘤咛。
“還有心思管別人?”他道,“抱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