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啞謎

天光就這樣耗盡了,修夜漫漫。她的身影在前,随着馬兒沉穩的步伐上下晃動,時而疏離,時而親近。

李勖伸手撫上她的肩,手指在那瘦弱卻仍舊秀麗的輪廓上逡巡,林風眠的身子明顯僵住,他摸着她的筋骨,柔聲:“還好沒有傷到,怎麽就那麽沖動?”

她稍稍放松。

似是留戀肩頭淡香的餘溫,又磨砂了陣,他終是将手收回。

他到底是個男人,心悅的女孩在眼前,也會心猿意馬,不受控制。

但若令她心憂、顧慮、揭開不願觸及的前塵往事,那麽他的心悅便什麽都不是。

“到了。”

兩人相協下馬,遠處的人群騷動片刻,便舉火把奔了過來。

“殿下怎麽這麽晚?天都黑了,急死我們了。”司馬葳道。

林雲栖也是慌裏慌張的:“姐,你沒事吧!”

李勖将林風眠交到雲栖手中,波瀾不驚道:“出了點小岔子,現在沒事了。”

雖這麽說,黃有德仍察覺到觸及李勖目光時的冰冷,心懸起,大步跑到馬政身旁,問:“我們進去以後誰又來了?”

“是蕭小公子。”黃有德咯噔一下:“怎麽不攔着?”

“我攔了呀黃大人,但是攔不住啊。”

李勖目光朝他身上一搭,只道:“我已解決,餘下的你們也不必管。”黃有德會意,又沖林子縱深處看了看,領着衆人往京城奔去。

回皇城的一路,車慢,馬也慢。林風眠推開窗,李勖就行在自己車駕的斜前方,月光皎然,撒在他的冠,他的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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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困勁兒上來了,倚在車壁閉上雙眼,醒來,已是林府門前。

周遭黑漆漆,只聽得到雲栖的說話聲:“太子把咱們送回來的,見你倦的很,沒讓我們叫醒你。”

“進去時小聲點,天晚了,別打擾到旁人。”她道。

下車,小王管家開了門:“小姐少爺可算回來了,老夫人飯後等了會子,撐不住就先睡下,你們吃了嗎?小廚房留着飯。”

雲栖站着未動:“姐,我忽然想吃城南邊的米酒了,你先回。”他眨眨眼,不待林風眠反對,轉身沖入夜色。

“這孩子,長大了莫不是要做個酒鬼?”

林風眠莞爾:“咱先進去吧。”

三更天了,月明星稀。也只有在這個時辰的京師,是沉默的。

忽然,高高的院牆上冒出來個腦袋,四下張望,見周遭無人,大膽起來,飛檐走壁一陣,穩穩落到院內。

“站住。”

雲栖一震,回過頭來:“二姐?你…你沒睡啊。”

林風眠雙臂交叉,倚在門框上凝他,下巴一昂:“米酒呢?我也想喝。”

“喝完了才回來,姐你不早說,下回吧。”

“是嗎?那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雲栖在身後藏了一通,瞞不過,腦袋一聳,洩了氣,道:“姐,你就別管了,我錯了。”

“你又去廄苑?”還将廄苑的旌旗拿了回來。

林風眠眉間蹙起,嚴肅地說:“雲栖,你在做什麽?你可知把旌旗拿回來,裏面的人會迷路。”

“我不管,”雲栖倔強,“誰讓蕭子津欺負你的,我就是讓他走不出來,”言罷嘆了嘆,“總之不會讓他把小命交代,我去時已經有人在找他了。”

林風眠道:“蕭國公很看重蕭子津,當然不會讓他出事,但是你啊,”後面的話,卻沒說下去。

曾經家人都以為雲栖沖動,事事管着、束着,然而最後哪個人都不及他活得自在,不被仕途所累,仗劍天涯,雲栖做到了。到頭來,她不過是個糊塗人,又有什麽資格阻止他快意恩仇呢?

雲栖不知姐姐為何一瞬間沉默了,只道是在生自己的氣,語氣便軟下來,小心解釋:“不是國公府的人在找,我瞧着是禁軍丁字營的,想來他們在附近操練,到廄苑也更快些。”

她早知蕭國公與禁軍有牽連,只是不想竟明目張膽到這地步。

這月河道以南的雨一直在下,晝夜不歇。

刺史王炎太挑燈踱到窗前,驅不散那一腔陰霾。

“淫雨霏霏,淫雨霏霏。”

“看樣子今年不會再遇大旱,刺史,這是幸事。”

他身後,四縣縣令坐了許久,蠟燭燃燒殆盡,拉遠了愈發像幾倒扭曲的黑影,自沈摘走後,才憋出這麽一句話,難啊,前路難堪。

王炎太猛地轉身,目含遺恨,走至河源縣令盧免面前,道:“做假賬是你們出的注意,纰漏也是你們留下的,這件事,可不能我一人來擔。”

“如果你們無情無義,就別怪我在丞相面前多言,把這些年來,你們狼狽為奸的事情都皆出來。”

盧免目光相迎,毫無懼色,有的不過一抹了然:“我們誰都逃不了,而眼下要考慮的是如何應對那位。”

王炎太默,沈摘走前的決絕,已不加掩飾了,一國丞相若真想鬥,在座誰也不是對手。

“王大人,都到這份上了,丞相不過是要看冀州的真賬,何不給他。”

“不可!”王炎太聲音陡然提高,“誰知道他會挖出什麽。”

盧免森森一笑,撫唇拭去茶漬,擡眼道:“線索不是三年前就斷了嗎?”

水氣氤氲,沈摘坐于檐下,任雨絲飄灑在青黑色的袍襦,未幾,一側襟領蒙上薄露,他面孔攝人的陰沉,看完這冊由刺史親手奉上,四縣縣令表字署名的殘賬,生吞活剝了他們的心都有。

他道:“真好啊,為得到它兜了那麽大圈子。”

“還不知道這回到底是不是真的。”

刺史唯唯諾諾:“是真的,是真的,卑職用性命擔保,必不會有假,餘下的全憑丞相發落,只求丞相在陛下面前…”

沈摘撩起眼皮,覰着他,冷哼:“聽我發落?那就是抄家滅族。”

刺史渾身一抖,跌坐。

說來眼前這冊記得清清楚楚,冀州下轄四縣,連續三載分別給朝廷納糧數千石,其中河源地域最廣,所納糧食足有七千石之多。

而如此龐大的數字,在王炎太筆下竟然全部抹去,搖身一變,成了年年欠收一萬六千石的窮苦州郡。

滑天下之大稽!

沈摘相信,這裏的百姓是真的窮得吃不起飯,穿不上衣,那日孩童維護阿父,極力護糧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就在諸州百姓歲慶有餘的同時,冀州百姓正辛苦維持每載繳糧兩次的艱難生計。

“說說吧,你們把收上來的糧食,都送去哪了?”沈摘問。

刺史人已傻了,當初怎麽就答應他們把賬本呈上了?一時間,頗有種幹脆放棄,全部招認的情緒。可即便認,他又知道多少呢?

“不如讓我來說。”沈摘擡首:“你是何人?”

“縣令,盧免。”

輿圖一展,繪得是原山東道諸城。盧免伸出細長的食指在某處點了一點,沈摘臉色驟變,沉聲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誠然。”

“此地乃都督府所在,你是要向本相彈劾山東道都督私吞錢糧?可有證據。”

盧免搖頭輕笑:“他們怎會留下證據?丞相大可不信下官所言。”

沈摘道:“既無證據,便是虛言,要本官如何相信,如何信你不是在為自己的罪行開脫?”

“罪行?”盧免反問,“丞相不會真以為一冊殘損至面目全非,無府印僅餘署名的賬目可以定下官的罪?”

“那麽大梁律法何在。”

沈摘靜視以立,平靜的雙目底下不知已壓了幾丈波濤,就在一個時辰之前,這個縣令說的都對,他不過是以高位施壓,逼他們多吐些有用的東西出來。

沈摘笑,輕撫案上那薄快馬送來的《河源縣志》,道:“縣令解不了的,不知它能否解惑?”

所謂縣志,載一地風土民情,政令貿易也,雖乃民間所撰,卻多出自名仕儒流。

一瞬間,盧免面上情緒複雜,紅了又白,沉默着,沈摘上前:“你們先回吧。”

王炎太身上一松,如蒙大赦,攜四位縣令就往外走,這時,身後沈摘道:“盧大人。”

其餘人識趣回避,獨盧免一人,稍稍有遲。

“本相尚有一事不明,既然證據難求,又為何多此一舉,留下了它?”說的自然是賬簿。

盧免垂首,謙謙地看不到眼光:“或許智者千慮,必有一疏。”

“是必有一疏,還是必有一得,現下還不能定論。”

盧免擡首,與他目光相撞,沈摘道:“依縣志所載,本相會審三年前牽涉其中的鄉紳,鄉宦,耄老,相信他們會帶來不一樣的答案。到時縣令記得要來。”

“不巧,每隔三載,進京朝見聖上的日子又到了,因循休閣,下官恐要讓丞相失望。”

“哦?”沈摘慢條斯理走下階來,“初秋朝見,仲夏出行,可會過早?”

“前任長官路遇不測,以至朝見當日冀州無人,惹陛下動怒,冀州無人升遷,為免重蹈覆轍,提前安排。”

“官道?”

“水路,”盧免道,“順流直下,先經允州,再入京師。”

“如此沈某就等着在京師與大人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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