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路過一間布匹絲綢店時,葉汝音特意停了停步子,櫥窗裏頭新換了樣衣,是很別致的洋服,她在畫報冊子上見過。淡淡的藍色,腰上有精致的蝴蝶結,裙邊鑲綴着細細的一圈珍珠,很特別。

這些年,各國文化不斷的傳入國內,除了報刊書籍之外,服飾上對國內流行趨勢的影響也頗深。年輕女性不再拘泥于旗袍,她們換上了更新潮的長衫短褂,襯衣洋裙,從布鞋到皮鞋,男生從中山裝到西裝,更新疊代速度日新月異。

可是,人們的着裝改變了,思想卻沒有。女性的地位仍然是低的,階級觀念依然沒有得到提升。像葉家這樣的大家族,仍然習慣保有過往的生活作風。家裏的随從侍從都還仍然有世代為奴為婢,低人一等的思想。

葉汝音其實很不喜歡封建思想那一套,可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她又無法改變任何人絲毫,只能在改變自我的同時,默默作着一些力所能及的改變。

皓月軒到了,她卻沒有找到蘇浩塵。

“少爺他出去了,還沒回來呢。”福滿謙卑的微微躬着身子,看着葉汝音本來微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悅,“要不您到屋裏等等?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葉汝音随着福滿入了皓月軒後院,卻并沒有如往常般去蘇皓塵屋子裏等,她讓福滿帶她去了小花園,坐在廊亭裏頭等他。

“三小姐想吃點啥?我差人去給您拿來。”福滿站在她身邊,看她身前抱着一摞書,也不知累是不累。頭前兒他就想問,一看她變了臉色,他也不敢問了。

“不必了,你去忙吧。我就在這兒等。”葉汝音将書放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下理了理自己的裙邊。

福滿沒有走,他不敢放葉三小姐一個人在這裏,身邊沒個伺候的人,這長廊四周圍又都是湖水,一個不小心摔一跤跘一下的,他擔待不起。

“去吧。沒事兒,我就在這坐着看書等他。”葉汝音知道福滿做事小心,怕出錯,便小心溫和的跟他說,“不會讓你主子罰你的。去忙吧。在這兒守着我倒還不自在。”

“那……我就先下去了。”福滿雖轉過了身,眼角餘光卻還看着她,總覺得不放心。

“對了,”葉汝音似是想起了什麽,“你家主子出去了,是去了哪兒知道嗎?”

“這……”福滿也是不知,早上主子不是送葉姑娘回家了麽?這一去就沒回來啊,這葉姑娘都又來了,可少爺人呢?“姑娘,您這是将我難住了,早上少爺送您走後就一直沒回來呢。”

“沒回來?”葉汝音聽着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不是說皓月軒還有好些事兒等着他去辦麽?什麽樣衣布匹料子的,辦到外頭去了?

福滿看葉汝音臉上的蘊氣更重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忽然就想要趕緊遠離這裏,“我先,先下去……忙去了。“福滿轉身低着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擦着額頭的汗。他小小的心靈裏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女人心海裏針,這話真心不假。

葉汝音看着福滿步履匆匆離去的背影,似乎已經可以斷定蘇皓塵瞞了自己什麽。她倒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喜歡這種不被信任的感覺。她喜歡蘇浩塵的成熟,穩重。他懂的東西比她多,腦子裏有無窮無盡的新鮮的想法,他是她想要沖破家族封建牢籠的一個精神路标。

她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任性妄為不懂事的,只不過她還沒有想要改變罷了。家人不需要她改變,蘇皓塵也從未說過她有什麽不好,他也喜歡這樣的她,真真實實的她。可是這樣的她,是能夠跟蘇浩塵相伴一生的麽?

葉汝音在聽了姐姐的那番話後,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知其所想,懂其所愛。她好像并未完全走進蘇浩塵的心裏。他總有一些時候,是她看不到也看不懂的。

蘇浩塵從外頭回來後便去了廂房找父親,兩人就新戲的安排上面讨論了一番後,他又去了服裝師傅那裏,看新戲服打好的樣。福滿早就在那裏等着他了。

“少爺,您可回來了。”福滿在屋子裏踱着碎布,一見他進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怎麽?我不回來,你還做不好這點小事了?”蘇浩塵笑着看他初春的天氣裏滿臉的汗,後背上都沁着點點汗印子。“什麽事兒這麽急火攻心的?”

“您快給他帶走吧!擱我這兒轉悠半天了,嘴裏頭嘟嘟囔囔的也就算了,轉得我腦仁兒疼。“服裝師康老手裏頭提着給蘇浩塵新做的戲服,笑話着一旁眉頭緊蹙的福滿。

“給您添麻煩了,康老師。“蘇浩塵套上康老做的戲服,很規整,較之以往的角色調整了更加适合蘇浩塵的顏色。

“怎麽樣?還不錯吧。“康老師是做戲服的老師傅了,在蘇家已經幹了很多年,算是看着蘇浩塵長大的。自然在他的事情上也就特別上心。

“行。就照這個做吧。辛苦您了。“蘇浩塵将衣服換下來。又囑咐康老注意身體,別太勞累了才帶着福滿走了。

“說吧。什麽事兒?“蘇浩塵從康老那裏出來才跟福滿說上話。

“葉小姐在湖邊等您呢。“福滿憂心忡忡,這都等了兩三個時辰了,也不知道人還在不在。按葉姑娘的性子,指不定發好大的脾氣呢。

“阿音來了?“蘇浩塵扭轉頭看着福滿,”來多久了?怎麽沒早說?““您要肯聽我說啊。“福滿心想,我好幾次想說來着,這不是您也沒給我機會呢麽。

“嘿!“蘇浩塵盯着他,這還怪上他了。

他瞥了福滿一眼,徑直往湖邊去了。

待蘇浩塵來到湖邊的時候,葉汝音手裏捧着那本《西晉王朝》的下部,靠着亭廊的紅木柱子,睡着了。

“葉……“福滿剛開口便被蘇浩塵制住了。

“噓。“蘇浩塵拽着他,示意他別說話,揮了揮手,讓他走了。

他輕手輕腳的走到葉汝音身邊,徐徐微風将她額前的碎發吹得輕輕擺動,黑密的睫毛絲絲分明,他覆手而立,彎腰低頭就那麽仔仔細細的打量她。直到葉汝音感覺到身前有人,猛然的睜開了眼。

葉汝音心裏撲騰一跳,直到看清是蘇浩塵後才安了心。可她并沒有像往常一般對着她笑,因着他來了而高興,也沒有因為他離她過于的近了而覺得害羞。她只是微微側過了頭,而後站了起來。

着明顯的疏離讓蘇浩塵覺得有些心慌。“怎麽了?“葉汝音捏了捏袖口,走到湖邊看着平靜無紋的湖面。她仍然還在惱他。

蘇浩塵莫名其妙,卻仍是耐着性子,“今日事兒辦得久了,福滿又未說你一直在這兒等着,是不是等得累了?”

可不累麽?都睡着了。葉汝音眼角餘光往身後探了探,蘇浩塵就站在她身後,手掌微微收攏,擡了擡卻又未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她擡了擡下巴,看着湖面,湖中心有兩尾小魚,競相追逐打鬧,一只尾随着另一只,卻怎麽都追不到。好不容易碰到一點點尾巴,又被其逃脫了。她想,也挺像她和蘇浩塵的,她小時候也愛追着他跑,好不容易覺得如今他的心思在自己身上了,可是也只不過是靠近了他的鳳毛麟角罷了。他在想什麽,想要做什麽,或者他往後想要做什麽,他都未曾跟她說過只言片語。她以為他愛戲,可是他又隐隐約約的似乎透露過,唱戲并非他所願。

那麽他究竟想要的是什麽呢?

此時,葉汝音有些懂了姐姐的話。“想了解他喜歡吃什麽,喜歡看什麽書,他是喜熱還是喜涼,他愛穿什麽樣的衣服,他平日裏都跟什麽人來往,甚至,他的志向,他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

“阿音……?”蘇浩塵扶住她的肩膀,瘦削的肩膀微微的抖動着,“可是冷了?”眼看着天色将暗,他今日出門又未曾着外套,身上就一件長衫,竟是連能脫下來給她穿的衣服都沒有。只能用手掌輕輕摩梭着,讓她的身子能暖和些。

“你的志向是什麽?”葉汝音沒有轉身,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他。

“什麽?”蘇浩塵一時被她問得噎住了。

“你的志向。”葉汝音轉過身,仰着臉看着高她一個頭的男子,“小哥不願意唱戲,那你願意做什麽?”

蘇浩塵就那麽看着她,看她眼中的流光,像是要照進他心裏将他看個透徹,她認了真,他卻不能說。

蘇浩塵擡頭敲敲她的眉心,“一個下午就琢磨這個了?“他帶着懶懶的笑意,似乎是在故作輕松的笑她的鬼靈精怪般,并不正面回答她。

葉汝音只不過是任性,平日裏不需要她仔細琢磨什麽事兒,可這并不代表她愚笨,相反的,女兒家的心思最是敏感。偏偏她又是那般心思缜密的性子。要不,也不可能這麽多年陽奉陰違的跟在蘇浩塵身後做了那麽多有違葉家家規的事兒,還沒被葉家家主發現了。

她只需要稍稍一想,便能知道蘇浩塵是不願意告訴她。

他瞞着她,還能是因為什麽呢?不過是因為她貪玩任性,不成熟罷了。

葉汝音勾了勾唇角,笑中帶着譏諷。也不知是沖蘇浩塵,還是沖自己。

“不想說?”她挑眼看他。他仍舊是那副清秀隽永的樣子,透着幹幹淨淨的儒雅,她最喜歡的他的笑顏,如今,卻也讓她覺得那般的不真實。

蘇浩塵,你對我若都是真心,為何不肯将你最真的意願透露給我分毫?若是假意,那你倒是真的天生該為這戲臺而生!

幾分真?幾分假?

我如何信你?

又如何,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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