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也真的能狠得下心。”孟洛辰看了一眼倒車鏡裏的男人。他戴着寬大的禮帽,留着胡子,面色是營養不良一般的蠟黃,細看之下,唇邊臉頰都是傷痕。連喘息間都在不停的咳嗽。

“對她來說,如此甚好。”男人竭力忍受着胸腔的疼痛,良久深深的喘息了一聲,卻又引發了更加劇烈的咳嗽。

“孟醫生這醫術不行啊。”孟洛辰調戲着笑了笑,似乎是為了緩和氣氛。“你,接下來什麽打算?”

“等傷養得差不多了,我想去北川。”男人抿着唇,精瘦的手虛虛的撐在門邊,“還是在庫房門口停吧,那裏人少,你記得把車牌貼上。”

“行了。照顧好你自己。”孟洛辰将車停在一座廢棄的庫房門口,看着男人下了車。他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蘇浩塵,你這樣值得嗎?”

男人略微佝偻的後背僵直了一瞬,“蘇浩塵已經死了。”

“是。你現在是影子。”孟洛辰将手伸出窗戶擺了擺,開車走了。

蘇浩塵看着他離開,汽車揚起塵土。是,蘇浩塵已經死了。死在大夥紛飛的皓月軒。世間應該再無蘇浩塵。

所以,阿音。忘了我吧。

蘇浩塵關上倉庫的大門,低頭抵在門縫上,滿是塵土的腳下,滴落了兩滴晶亮的水珠,再沒入塵土,很快消失不見。

這是以前孟家織布坊的一處廢棄了的庫房。如今讓他藏身用。孟家小姐孟媛媛素來愛聽他唱曲,早年間留洋學過醫,如今是岚城人民醫院的一名外科醫生。因着和孟洛辰是遠房表親的緣故,蘇浩塵落難的那日,孟洛辰便是去那裏求的她。

孟媛媛有些心高氣傲,可是一聽說是蘇浩塵,便想也沒想就來了。且在聽了緣由後騰挪了這麽個地方給他。孟洛辰直贊她義氣。蘇浩塵心裏頭明白,這裏頭還有孟媛媛的一些私心和他無法還清的情意。

這座庫房良久不用,廢棄很久了。孟媛媛為了給蘇浩塵療傷,讓人特意整理打掃過,除了門口還有些塵土之外,靠裏間隔出來的休息室和書房,都是經過嚴格的消毒和清理的。她還定期趁蘇浩塵不在,差了阿姨過來打掃。

蘇浩塵感激她,可也明白,很多事情,他無以為報。

他坐到書桌前,拿起鋼筆寫字。他右手垂着,左手書寫極其費勁,手邊都是寫廢的紙,有的散落着,有的揉成一團,有的幹脆撕了,一筆一劃都毫無章法,就像是剛剛學寫字的孩子,連筆順筆畫都還掌握不了,力度大小就更不必說了。能成功寫出一個字,已經令他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一個字寫完,他稍稍往右挪了挪手,胳膊壓着的紙跟着挪動,本來寫字就費勁的他更加艱難。他試着擡起右手,忍着刺痛按壓着紙,左手懸空着往右挪了一寸,右手便癱在了桌上,鑽心的疼讓他緊緊咬着牙,後背衣衫早就沁濕了一片。

他左手扶着右手,緩緩的挪開了桌面,垂直下來的手腕得以稍微舒緩,減少了痛感。蘇浩塵嘆了口氣,找了硯臺将紙壓住,繼續練字。

傍晚他剛剛點上油燈,孟媛媛便來了。

“今天下班早,過來看看你。”孟媛媛一進門就看他臉色不太對。“你今天出門了?”

“嗯。”蘇浩塵對于孟媛媛一向不隐瞞,作為朋友不隐瞞自己的處境,作為病人也不隐瞞自己的病情。

“沒洗臉吧?”孟媛媛笑着倒水給他搓了張毛巾,“臉還塗着黃色的油臘呢。”

“噢,忘了。”蘇浩塵微笑着接過她遞過來的毛巾,随意抹了把臉。

“動手了?”孟媛媛神色嚴肅的伸手去探蘇浩塵的手腕。他痛得驚呼着往後縮了縮身子,那是自我保護的自然反應。

“沒動手,練了會兒字。”蘇浩塵抿着唇,“連張紙也壓不住,這手算是廢了。”

“沒你想的那麽悲觀。”孟媛媛看了一書桌的廢紙,嘆了口氣,“等兩個月,我有個學骨科的朋友來岚城,我讓他幫你看看,你這手我總覺得還有救。只是我學藝不精,幫不了你。”

“外國人?”蘇浩塵看着孟媛媛,心裏那根警惕的神經又崩了起來。

“你別這麽緊張。外國人裏面也有好人。”孟媛媛搖頭,“你這手啊,這段時間還是別亂動,胳膊好不容易長好了,你可得給我好好養着。還有,你現在太瘦了,肺裏又吸過大量的濃煙,如今內髒需要調理休息。不要太操勞。你有什麽要寫的,你告訴我,我幫你寫。”

蘇浩塵看着孟媛媛,點點了頭。他茍活着是為了什麽,他不會忘。這副身子,将來還得給爹,爺爺,給皓月軒要一個是非公理。

蘇家人,不做漢奸走狗。

蘇家人,是忠良英烈。

“你吃了飯早點休息吧。”孟媛媛給他帶的餃子,蘇浩塵吃過便回了屋。他的左手如今正常的生活起居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只是不能寫字。不過這些,都是暫時的。他相信,假以時日,他一定也能用左手寫出一手好字。

其實,也不用太好,能讓出版社的同志們看懂就行。

孟媛媛幫蘇浩塵洗好碗筷,準備幫他把書房的燈吹熄的時候,順帶着幫他收拾了今日寫的廢紙。他今日寫的內容無關國事。确切的說,今日他只寫了一個字——“音”。

孟媛媛心裏有些發酸,可是也覺得惋惜。她一直都知道蘇浩塵對葉汝音的感情,也知道他們倆情投意合,否則自己也不會負了氣就遠赴重洋。可是,她還是想要幫他。

這麽好的男人,能幫一點是一點吧。誰讓自己喜歡呢。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日子還長着呢。

葉汝音到了法國,給家裏發了電報報平安,便投入到學業之中。為了不浪費時間,也為了讓自己更加充實,她不僅按着父親的意願報了商科,還兼着跟着其他同去的同學們自學了醫科。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感覺将來會有用得上的地方。

她沒有系統的分科學習,就是雜糅在一起,象征性的學了一些皮毛。反正當個無國界護士應該沒問題。學醫的同學們總愛這麽打趣她。

葉汝音只是微笑着任由她們開玩笑,也不惱怒,也不着急,更不會還嘴。大家都喜歡跟她在一起。加上她膚白貌美,是個标準的東方美人,不少男士都很照顧她。不過也會有一些不懷好意想要接近她的人,這個時候許家的小公子就會站出來保護她。

葉汝音覺得許家小公子許茂山對于出國學習這件事情,做得最好的準備就是在家苦學了一年的武術散打,反正他法語學得不怎麽樣,但是打架非常厲害,一般人進不了他的身。如此,便沒有人敢對葉汝音打什麽歪主意。

別人總說許家小公子像是她的騎士,她不置可否,在她眼裏,一個比她還小的半大孩子,只會打架罷了。

“阿音,又去圖書館?”這兩年來法國學習的華人其實很多,大多學生都是奔着實業救國的目的來的,當然也有很多人,來了之後就留下了。比如這位身材高挑,打扮精致的生活老師。她叫林安娜,來法國之後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再回去,她留下來,嫁給了當地一個很有名氣的醫生。自己則在學校裏帶留學生。

“安娜,又給你先生送便當?”葉汝音喜歡她,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高鼻梁大眼睛,粗黑的辮子長長的拖在後背,一襲碎花長裙飄逸如仙。

“是啊,對了,他下個月會去你的故鄉。是岚城對吧?我沒記錯的話。”安娜微微一笑,手裏提着便當袋上有一個笑臉的符號,也像是她一樣,給人和煦溫柔的感覺。

“是的。岚城。”葉汝音笑着點頭,她想起岚城蔚藍的天空和小鳥清脆的叫聲。還有,曾經皓月軒裏的歌舞升平。

“現在很亂,很快就好了。不用太過擔心。”安娜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校門口,“我先走了。”

葉汝音笑着跟她作別,去了圖書館。唯有強大的精神食糧方可讓她覺得充實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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