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日，葉家大院裏頭鑼鼓震天的唱了一天的戲，從早到晚，葉汝音就那麽坐在院子裏頭，靜靜的看着臺上的人，淡淡的笑着，聽得入神。

“這麽些糕點你都沒吃？”葉汝真瞧着葉汝音的模樣，心裏頭有些難過。她再看不到那個整日嘻嘻哈哈，笑聲如鈴铛一般清脆的妹妹了。她如今的笑，不摻雜任何的感情，眼睛裏也沒有任何的波瀾，那是将一切的狂風驟雨都掩蓋成平靜如水的模樣。

她真的好恨蘇浩塵啊！

“不餓。”葉汝音淡淡的，看着姐姐，“姐姐有事去忙，不必陪我。”

今兒這一天的戲都是為了葉汝音開的臺，每一折戲都是她精挑細選的。《紅樓夢》《西廂記》《西楚霸王》《鴻門宴》，都曾經是蘇浩塵唱過的，沒有人能再有他妩媚嬌柔的身姿，也沒有人能再有他婉轉婀娜的唱腔。再沒有人能一笑百媚生的讓她春心蕩漾，瞬間屈服。

她從來都覺得自己不懂愛，她也從來都覺得自己還不夠愛他。卻不知，她愛他愛到發瘋，愛到癫狂，愛到可以為他死而不自知。

她葉汝音今生，怕是再也不會如此愛一個人。

葉汝音手裏頭揉搓着一個香囊，粉色的，上頭用金色的繡線縫了一只鴛鴦，手工不算太好，卻還是能看出鴛鴦眼中的俏皮和可愛。仿佛也透露着主人心底的那份不容言說的小情愫。

“阿音，要不，姐姐帶你出去轉轉？”葉汝真覺得自己也算是發了瘋，她明知道這時候帶她出門若是聽到看到什麽會是怎樣的收場，可是她還是不忍心再這麽瞞下去。阿音有權利知曉一切。

“明日一早的船期，不會誤了吧？”葉汝音眼睛裏微微發着光，卻也是轉瞬即逝，她偏頭微笑着看姐姐，她不怕她一出去就不回來了嗎？

“不會。”葉汝真拉着她的手，湊近她輕聲說，“三哥來了，他說你走前他想見見你。”

三哥。孟老三。葉汝音的心比平日裏跳快了兩下，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三哥有心了。”

葉汝真拉着她的手，兩姐妹不緊不慢的往院門口走。老嬷嬷出來給葉夫人倒茶，看到姐倆，“大小姐這是要帶三小姐出去？”

“不，去我房裏。我有東西給她。“葉汝真一臉的笑意，牽着葉汝音的手就像平時一樣。她平靜如水的臉看不出任何說謊的痕跡，葉汝音如今也是一張冰塊臉，幾乎看不出喜樂哀怨。

老嬷嬷端着茶水走遠了。葉汝真帶着葉汝音拐了個彎便出了葉家大門。父輩們的不想節外生枝她都能理解，可自己的妹妹如何不心疼。

孟洛辰就在門口，斜靠在車門上，手裏頭還叼着煙。他變了很多，胡子都沒剃，滿臉疲憊，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

見到她們兩人，他扔了煙頭，看了眼葉汝音，扭頭讓他們上車。

“又一晚沒睡？”葉汝真似乎見慣了他如今的模樣，并不意外。

“嗯。這段時間可能有一些大事要發生。你沒事就少出門。”孟洛辰從後視鏡裏頭看了眼葉汝真，她挺懂事，也聰明，很多事情他不需要說得太明白，她就能懂。

葉汝真點頭，沒再多說話。

“到了。”孟洛辰将車靠在路邊，搖下車窗，再次點燃了一根煙，這次他沒抽，靜靜的捏在手指間，看着車前不遠處，那座幾近破敗的房子。

葉汝音看了四周，是岚城最熱鬧的街道，前面就該是皓月軒了。她打開車門下了車，卻一步都挪不動。

那還是皓月軒嗎？

黑乎乎的大門，因為燒焦倒塌的房梁和屋頂，破舊的亂石堆就那麽橫七豎八的躺在那裏。還有些收破爛的人在裏頭挑挑揀揀，估計是想找什麽值錢的東西。

葉汝音眼眶霧氣氤氲，她看不清，只一團黑乎乎的影像在眼前翻滾跳動。她終于是明白為何這一個月他們都不願意讓她來。她哽着嗓子問從車裏下來的葉汝真，“什麽時候的事？“一片廢墟。

皓月軒絕不是這幾日才變成這樣的。

“快一個月了。具體的日子，應該是阿雪出嫁的頭一日晚上。要不是那場雨，估計還要燒得更徹底些。“葉汝真回憶着，她看了看車裏的人，孟洛辰沒有下車，就那麽盯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她本想着讓他來勸勸阿音的，結果，他竟然不說話了。

葉汝音記起來，那天晚上她心裏頭就七上八下的覺得要出事，她趕着要來，卻被娘攔在了屋裏。

她嘴邊泛起苦澀的笑，蘇浩塵，你是知道會出事，知道皓月軒有此一劫，才如此對我的嗎？我在你心裏，就那麽禁不住事麽？

“他……死了？“葉汝音眨了眼，滾落的淚珠冰涼。

“沒有。“孟洛辰下車帶上了車門。他仍然看着前面的廢墟，虛眯着眼。“皓月軒沒了，可是裏面沒有屍體。人是提前都撤走了的。”

“是他們自己放的火，想要掩蓋東西，或者是——”人。葉汝音沒有說出來，孟洛辰轉眼看了她一眼，嘴角勾了勾，“好久不見，阿音好像長大了許多。”

不是那個莽莽撞撞見到他就一通質問的那個俏皮的小女孩了。知道分析，知道冷靜的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也知道将一些敏感的話藏起來不說了。

蘇浩塵，還是你有辦法。

孟洛辰頂了頂下颚，沒回話。算是默認。

葉汝音心裏的石頭放了一大半，只要人沒死，就還有希望。

“蘇家遣散了所有的夥計，大多是各自回了鄉下。蘇老爺子和蘇叔叔出事後，我差人打聽了浩塵的下落，有人說他去了北川，也有人說他去了丹城。也有人說他從未離開就在岚城，但是我尋不到他的蹤跡。就連風總管都下落不明。”孟洛辰扔了手裏的煙，看着地上散落的煙灰，有些挫敗。

他是真的找不到他。

“蘇爺爺……”葉汝音不敢想，她怕聽到她不想聽到的結果。

“死了。”孟洛辰沒管她的情緒，這已經不是什麽新聞，滿城皆知，除了這個被刻意隐瞞的丫頭。

葉汝音扶住身側的姐姐，她忍住心裏的悲痛。後牙槽泛起一絲血腥味。

“阿音。”葉汝真聲音哽咽，紅着眼眶，她知道的時候同樣是愕然和難過。就連父親和爺爺都差一點失聲痛哭。

“北洋将領們殺一儆百的手法很兇殘。他們騙蘇家去了丹城，卻是利用蘇家兩位老人想引蘇将軍現身。蘇将軍血氣方剛，從來不想累及家人，偏偏這一次失算。他不得不出現，失手被擒，日本人也殘忍的殺害了誘騙他去的蘇叔叔和蘇爺爺。”孟洛辰咬着牙冷哼一聲，“坊間傳言全他媽的都是狗屁！蘇爺爺壓根就拒絕給日本人唱戲。包括浩塵！那日他狠狠的奚落了督軍總督，被帶走，被毆打，被□□，甚至用刑，若不是我提前收到消息買通了軍官将他救出來……”孟洛辰手緊緊握成了拳，他看向葉汝音，那個淚流滿面卻還是隐忍着不肯哭出聲的小姑娘，“阿音，浩塵讓我轉告你，今生你倆無緣，若有來生，再續。”

葉汝音捂着嘴，極力的忍着，她雙肩顫抖，眼淚怎麽都止不住。她能想象到他受了多少的罪。

“他從我這裏離開那晚，皓月軒失火。他那時的傷還未痊愈，我不知道他還能去哪裏。他人沒死，便定然會報殺父之仇。阿音……”孟洛辰掃過葉汝真，看向葉汝音的時候眼神堅決，他狠着心，“你叫我一聲哥，哥勸你，另覓良人吧。”

好一句“另覓良人“，葉汝音搖頭，她撫平自己的情緒，用手背擦了臉。“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三哥。”

她又轉身看着姐姐，“明日我會按時上船。”說罷，她坐上了車，任由眼淚流下，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葉汝音回到葉家，她夜不能寐，混混沌沌的度過了一夜後，第二日一早如約坐上了去法國的郵輪。

葉家送幼女遠赴重洋，其陣仗并不比嫁女小多少。葉汝音第一次覺得她并不是那個并不被重視的葉家三小姐，葉赫南背對着她抹去的淚，讓她心裏覺得酸澀。爺爺已經老了，近日身體愈發沉重，卻還是強撐着來送她。

“又不是不回來。不過一年的光景，搞得這麽悲傷幹什麽？”葉汝音勉強的笑着，為的是不讓家人操心。同她一同去法國的，還有岚城同做鹽業生意的許家小公子。年齡小，可是舉止言談也成熟，兩家都相互想讓他們彼此多照拂。畢竟是出國，不是跨個省市那麽簡單。

“去了外邊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來電報。”葉夫人哽咽着為葉汝音将吹散的頭發撥到耳後，今日的風好像特別的大，吹得她眼睛生疼。

“阿娘，保重。”葉汝音吸着鼻子，看了看衆人，尤其看了一眼姐姐，抿着唇忍着淚，回頭上了船。快要上到樓梯頂端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她生活了快十七年的城市，整個岚城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真希望這片陰郁之色能夠早日散去，回複到曾經的窗明幾淨。

煙霧朦胧，這個城市能夠得到上蒼的庇佑不受戰火的洗禮嗎？葉汝音期盼着岚城的和平，她知道像蘇浩塵那樣的熱血男兒一定不會辜負百姓的期望。

葉汝音心裏默默的祈禱蘇浩塵平安，如果他知道今日她要走，會來送她吧。他也會像母親那樣擔心她，惦記着她。

一定會的。

遠處港口最不起眼的拐角，停着一輛沒有車牌的黑色的轎車。後車窗搖下一半，因着風大天陰，看不清車裏頭人的模樣。

直到郵輪啓航，那輛神秘的汽車才漸漸駛離了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