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慶王府府兵有三千人,兵營營房足夠三千人居住。

如今城防和鹽場都由府兵管控,被抽調出一部分兵力,營中便空出許多營房,恰好供給被俘的駐軍。

駐軍被安排在最差的營房,樓喻過去的時候,一股股難聞的味道撲鼻而來。

他之前沒來過府兵營,完全不清楚府兵營的住宿環境竟這麽差。

其實差的不是環境,而是不講衛生的府兵。

都是一群不喜歡洗澡和洗腳的糙老爺們,那味兒簡直了。

而且走道上殘留不少垃圾,甚至還能看見排洩物,實在叫人無法忍受。

樓喻緩緩吐出一口氣,問李樹:“營中穢物無人清理?”

李樹在這待習慣了,沒什麽感覺,沒能察覺到樓喻的意思,回道:“穢物都是兵卒們自己清理的。”

樓喻掀起眼皮看他,“你多久洗一次澡?”

被問這種問題,李樹赧然地撓頭,“一旬一次。”

樓喻:“……”

每天訓練出汗,竟然十天才洗一次澡?

想到自己方才還伸手拍他肩,樓喻覺得整個手掌都不好了。

他微蹙眉心,強忍回去洗手的沖動,“去見何大舟吧。”

并悄悄離李樹遠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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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舟畢竟曾是駐軍統領,獨自住在一個營房裏。

兩人尚未進入營房,便聽到營房裏傳來呼喝肉搏的聲音。

樓喻面露疑惑。

李樹解釋道:“何大舟武藝不俗,屬下擔心他私自逃出營,便讓周滿兄和其他幾位兄弟一同看守,何大舟同周滿兄每天都要較量一番。”

樓喻暗嘆武将的交流方式實在獨特。

守衛見到兩人,一邊行禮一邊入營通知。

營房內打鬥聲頓歇。

下一刻,周滿渾身大汗地跑出來,見到樓喻恭敬行了一禮。

樓喻微笑道:“聽李樹說,這次對陣駐軍,你功勞不小。”

何大舟就是被周滿一舉擒下的。

周滿嗓門洪亮:“是殿下部署周密,屬下不過使了些蠻力,當不得什麽。”

他這人真性情,凡事不喜歡講虛的,他是真心認為自己并沒有多大功勞。

樓喻欣賞他的性子,沒有繼續廢話,徑直入了營房。

在見何大舟之前,樓喻一直以為駐軍統領和周滿、李樹一般,是個高大威猛的漢子,然親眼見到何大舟,他有些幻滅。

刻板印象要不得!

何大舟身材中等,同周滿一比可以說是矮小。

看起來三十歲左右,小麥色皮膚,眉毛稀疏無形,單眼皮小眼睛,鼻子不夠挺,嘴唇很厚,還留着一小撮胡子,只能用其貌不揚來形容。

他還穿着駐軍統領的衣服,大喇喇坐在那兒,上下打量着樓喻。

這眼神很不禮貌。

李樹立即喝道:“此乃慶王世子!還不快見禮!”

誰料何大舟并沒被吓到,口氣輕蔑道:“周滿,你倒是越來越堕落了,竟奉一個奶娃娃為主。”

周滿眉毛倒豎,“嘴巴放幹淨點!”

兩人曾經一個是駐軍統領,一個是府兵統領,一個為朝廷賣命,一個給藩王賣命,立場天然敵對,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以前何大舟罵慶王是孬種,周滿沒有底氣回罵,也懶得為慶王申辯。

可這次何大舟當着他的面侮辱樓喻,他忍不了。

與周滿相識多年,何大舟知曉他的脾性。

能讓周滿如此真心實意擁護的,鐵定不是個草包。

更何況,能從郭濂手裏一舉拿下慶州府的控制權,就足以證明這位慶王世子的能耐。

他心裏不敢輕視樓喻,面上依舊冷嗤:“我說錯了嗎?”

“沒說錯。”樓喻神色淡淡,“何統領在營中待了幾天,還沒參觀過咱們府兵營吧?”

他轉向李樹和周滿:“咱們是主,何統領是客,總得盡盡地主之誼。”

李樹有些茫然:“殿下請吩咐。”

“帶上何統領,一起參觀參觀咱們府兵營。”

樓喻頓了頓,又道:“怎麽不見何統領的幾名親衛?”

李樹:“他們住在另一間營房。”

樓喻微微一笑,“都帶上吧。”

三人都有些發愣。

何大舟總覺得樓喻在憋什麽壞點子,李樹和周滿則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府兵營經過改建後,分為住宿區、訓練區、學習區和飲食區。

其中改動最大的是訓練場地和學習制度,住宿區和飲食區基本維持原樣。

不過在樓喻頒布新規章後,營區兵卒的飲食水平明顯上升,一個個訓練的時候更有力量和底氣。

樓喻領着何大舟等人,一同前往訓練場地。

此時正值未時初(下午一點),太陽懸在半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何大舟迎着陽光,眯眼瞅向忙碌的訓練場。

今日恰好碰上營中評比,各個組的教頭們正不斷激勵手底下的兵,所有兵卒都竭盡全力争奪好成績。

這種奮力拼搏的精神和悍勇無匹的力量,何大舟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感受過了。

玄衣朱帶的士卒,一個接着一個跨過壕溝,飛躍高牆,爬過泥地,身手靈活矯健,目光堅定沉穩,所有人都洋溢着一種意氣,那種意氣足以撼動人心。

何大舟終于明白,為什麽他的駐軍會如此不堪一擊。

他斂目沉思,身邊的親衛則目露熱切。

都是入伍的兵,誰不想大展身手?誰不想建功立業?

如今看來,王府府兵的前途比他們好上太多。

比試進入尾聲,當教頭們喊出三個名字的時候,訓練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一個親衛忍不住問:“這是在做什麽?”

李樹的親衛一臉尋常解釋道:“他們三個是這次評比的前三名,營中會發獎勵。”

“還有獎勵?什麽獎勵?”

“每人都有獎狀,獎狀上會寫上名次,就是獎金不一樣。”

“獎金?”

“第一名能得一兩銀子,第二名五百文,第三名二百文。”

“多久一次評比?”

“一個月一次。”

何大舟親衛震驚:“那如果次次都拿第一,豈不是每月都能得一兩銀子?”

李樹親衛呲牙一笑,“大家都是這麽想的。”

可誰又能保證自己可以次次拿第一呢?營中這麽多人,第一名都是輪流拿的。

每個人都有可能,每個人都有為之拼搏的動力。

何大舟親衛羨慕極了,他們堂堂朝廷駐軍,還時不時被拖欠軍饷,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這些府兵日子也太好過了吧!

不過是跑一跑,竟然就能拿到錢!

除何大舟外,其餘親衛全都目光熾熱。

何大舟之所以這麽冷靜,是因為他猜出了樓喻的意圖。

然即便猜出意圖,他也無能為力。事實擺在眼前,就算是他,方才都有一瞬間的心動。

看完訓練場,一行人又來參觀學習區。

這是樓喻特別設立的,可以說是掃盲及思想教育的合體。

掃盲是為了提升士兵的整體素質,思想教育是為了凝聚士氣,是為了做到紀律嚴明、令行禁止。

有時候,一個很微小的舉動,往往會對事情的結果産生巨大的影響。

先不論這樣的影響是好是壞,至少樓喻是希望每個士兵都能發揮出自己的力量。

讓人驚訝的是,給府兵講課的竟然是楊繼安!

不僅樓喻驚訝,何大舟等人也相當詫異。

他們站在屋外,楊繼安在裏頭小嘴叭叭,講得慷慨激昂。

說到慶王世子的仁德時,那簡直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連樓喻這個臉皮厚的都招架不住了。

關鍵是,楊繼安說得真情實感,底下士兵也聽得熱淚盈眶。

楊繼安握緊拳頭:“咱們如今吃得香穿得好,都是因為殿下的仁德!殿下每日殚精竭慮,就是為了讓咱們過上好日子!你們說,這樣的殿下值不值得跟随!”

“值得!”

“所以,你們要牢牢記住這個‘慶’字!”

“是!”

樓喻:“……”

他轉頭看向李樹。

李樹無奈道:“殿下,此事并非屬下安排,您當時提出當教員需要通過考核。楊繼安入營後主動要求參加考核,成績比以往的教員都高。”

更何況,他教得還挺好的。

樓喻:“……”

算了,楊繼安想做什麽就做吧,希望這份教員工作不會耽誤他成為大将軍。

正在講課的楊繼安發現不對,扭頭看見屋外駐足的一群人,其中還有自己最崇敬的殿下,不由心花怒放,連忙跑出來見禮。

“殿下,您來聽我講課?!”

樓喻假裝沒聽見他的講課內容,點點頭道:“帶客人來轉轉。”

作為世子殿下的狂熱粉,楊繼安幾乎知曉樓喻的所有事。

他清楚何大舟的身份,卻假裝不認識,眉眼彎彎道:

“殿下,我這段時間武藝又進步了,您要不要瞧瞧?”

樓喻不由笑了,“行啊。”

楊繼安眼珠子轉了轉,“李統領我肯定打不過,我随便挑個人比試怎麽樣?”

“當然可以。”樓喻笑眯眯同意。

楊繼安很感動殿下如此信任他,胸中熱血沸騰,遂看向何大舟:“我要跟他切磋。”

他從去年就跟着霍延學武,至今已有大半年時間。

霍家武藝在大盛本就頂級,再加上他天賦異禀,于習武一道上頗有心得,如今已經小有所成。

何大舟是什麽人?

他不過普通百姓出身,學的還是野路子。

能當上慶州府駐軍統領,一是因在普通士兵中确實有兩把刷子,二是因慶州府駐軍不受待見,有背景有能力的人不會來當。

他和周滿能打上不少回合,不是周滿弱,而是周滿路數太正了,讓人一眼就能看透。

何大舟招式刁鑽,單人對戰時,周滿那個大老粗玩不過他。

此次被俘,不過是府兵強于駐軍罷了。

何大舟是不服氣的。

而眼下,他正被一個小孩子耍弄。

不甘和怒意瞬間沖到頂點。

他眉目輕蔑:“我不和小孩子比。”

楊繼安認真問:“是因為你連小孩子都比不過嗎?”

樓喻差點笑出來,這小子太會拱火了。

至于比試結果,他并不擔心。

從性格上說,楊繼安表面跳脫,實則心中有數,他一般不打無把握的仗。

在書中,他和霍延的區別是,霍延通常會以強橫無比的武力将人打敗,很少用陰謀詭計,楊繼安則工于心計,喜歡迂回。

他既然說要同何大舟比試,就一定估算出了結果。

退一萬步,就算楊繼安輸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才十歲出頭,打不贏很正常嘛,一點也不丢臉。

總而言之,丢臉的只會是何大舟。

何大舟會不知道嗎?

他就是看出蹊跷才拒絕楊繼安的挑釁。

可是眼前這小子說話實在氣人,什麽叫“連小孩子都比不過”?

這是在踐踏他的尊嚴!

他黑着臉,小胡子氣得一掀一掀的,粗嘎着嗓子道:“和你打,勝之不武。”

楊繼安搖搖頭,篤定道:“你打不過我。”

何大舟能忍,他的親衛忍不了了,誰比誰高貴啊!

幹他丫的!

一名親衛性急沖出來,“跟統領比,你還不夠格!”

言罷,揮拳而出。

勁風襲向楊繼安面門,他雙目一眯,輕巧躲開親衛拳頭,滑不溜秋地轉到親衛背後,伸手一推,親衛不由自主往前踉跄幾步。

楊繼安用的是巧勁,他得霍延真傳,領悟過四兩撥千斤的奧妙,用起來得心應手。

樓喻幾人已退後數丈遠,不少府兵全都圍過來湊熱鬧,之前上課的府兵甚至喊着“小楊夫子”給他助威。

單論體型,親衛高大魁梧,楊繼安瘦削單薄,可論技巧和心黑,楊繼安遠勝親衛。

他似乎天生适合戰鬥,他的腦子能夠快速分析出對方的招式和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動作。

如此,他便可以利用先機打敗對方。

親衛輸了,輸得合情合理,毫不意外。

他從地上爬起來,滿臉羞紅,懊惱道:“再比一次!”

“夠了。”

何大舟阻了他,小眼睛盯着楊繼安,臉上輕視不再。

他的親衛已經輸了,他必須要贏一次。

何大舟已經看穿了楊繼安的把戲,不過是靠着小聰明取勝而已。

要論小聰明,何大舟完全不帶怕的!

他走到場地中間,也不說廢話,直接開幹。

可剛一上手,他就發現不對勁。

同他交手的小孩,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是狡猾靈活的泥鳅,而是密不透風的高牆。

何大舟的刁鑽在楊繼安面前,竟毫無施展的餘地!

有種小巫見大巫的滑稽感。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這小孩有的不僅僅是小聰明,他的武學功底竟也不俗。

大意了,他大意了!

他竟被一個小孩子騙得團團轉!

比武最忌分心,楊繼安迅速找出他的破綻,一個絞殺将他死死困在地上。

何大舟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

周圍不斷的叫好魔音般鑽入他的耳朵,他所謂的自傲和自尊被一個小孩子打擊得潰不成軍。

楊繼安放開他,眼巴巴跑到樓喻面前,眼中寫滿“求表揚”。

“殿下,我是不是有進步?”

樓喻由衷笑了,真心誇贊道:“進步很大,很棒。”

楊繼安得了鼓勵,高興地蹦到何大舟面前,安慰道:“你不用覺得丢臉,你輸了不怪你,應該怪朝廷沒給你機會!”

何大舟抹了把臉,“你什麽意思?”

楊繼安給他分析。

“遇到殿下時,我只是個小乞丐,可是殿下心善收留我們,不因我們的身份而看低我們。他讓我們吃飽穿暖,讓我們讀書習武,如果易地而處,你也可以變得很厲害!”

他俯視何大舟怔忪的面容,繼續道:“可我聽說你們駐軍沒錢沒糧,飯都吃不飽,怎麽可能有力氣訓練?光是想一想就覺得你們好可憐。”

何大舟:“……”

他說得真情實感,其餘親衛差點被他說哭了。

是啊,他們的确過得苦。

朝廷連饷銀都不給他們發了,統領上奏了好多次,最後只得到一個“自生自滅”的結果。

可是這些府兵呢?

吃得好穿得好,一個個精神抖擻,評比成績好還有獎金拿,比他們幸福太多了!

樓喻适時道:“晡時已至,諸位不如共進晚餐?”

李樹立刻讓親衛先過去安排。

事已至此,何大舟反抗也沒用,他甚至都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了。

一行人來到營區食堂,府兵們排着整齊的隊伍,一個接一個打飯,端端正正坐滿一排排長凳,極為飒爽幹練。

何大舟心裏有些震撼,甚至隐隐生出向往。

空氣中彌漫着香味,尤其是肉味,簡直讓何大舟及其親衛們口水直流。

他們有多久沒嘗過肉味了?

慶王府兵每天都吃這麽好的嗎?

李樹讓他們學着府兵排隊打飯。

何大舟幾人融入隊伍中,竟恍惚生出幾分歸屬感。

他們恍惚地打飯,恍惚地吃飯,再恍惚地回到營房。

這次樓喻沒将他們單獨隔開,而是放在一起。

幾人沉默相對。

終于有個親衛忍不住哽咽道:“這是我這麽多年吃過的最好吃的飯。”

一個人開口,其餘人也跟着附和。

他們紅着眼眶瞅向何大舟。

何大舟心裏面沉甸甸的,半晌才滄桑開口:“可他們是反賊。”

慶王世子這些舉動背後的意圖,明眼人都能瞧出來。

一親衛嘀咕:“都一個姓,有什麽不一樣?”

其餘人眼睛一亮,對啊,都姓樓,他們效忠誰不是效忠?

更何況,朝廷還會管他們嗎?

“統領,我已經二十六了,我到今天還沒娶上婆娘。”一人苦哈哈道。

因為他太窮了。

何大舟很欣賞他,因為很努力,能吃苦,否則也不會提拔他當親衛。

那人繼續道:“我想吃飽穿暖,我想參加評比拿獎金,我想攢錢娶媳婦兒。”

大家都沉默了。

誰他娘的不想呢?

可是他們為朝廷賣了這麽多年的命,他們得到了什麽?

他們每天只能啃冷硬的饅頭,一年到頭都換不了一件衣服,說是朝廷駐軍,可誰在乎過他們?

要俸祿沒有,要名聲也沒有,他們這些年都在幹什麽啊!

何大舟沉沉反問:“你們願意當反賊?”

一人低下頭:“不當反賊也活不下去了。”

另一人道:“統領,我娘生病了,您曉得的,我一直拿不出藥錢,我娘就只能拖啊拖啊,統領,我不想她老人家走哇!”

說完竟痛哭出聲。

何大舟眼眶一酸,默默背過身去。

那人抽噎道:“聽說府兵可以預支月饷給親屬看病,只要核實,就能領到錢。”

何大舟當然不會眼睜睜看着兄弟的親娘死去,可他自己也沒銀子可以借給對方。

要他攔住兄弟的希望,他做不到。

“統領,到底什麽是反賊?”一人憤憤道,“如今這世道,不僅咱們,老百姓也都活不下去了!世子殿下能讓咱們過上好日子,可皇帝老兒能嗎?!”

何大舟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在胡說什麽!”

“統領,”一人忽然跪地,痛哭道,“屬下對不住您!可我娘已經等不起了!”

其餘人也紛紛跪下訴苦。

何大舟沉默站着,良久後長嘆一聲,揮揮手道:“罷了罷了,随你們便。”

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反正都是姓樓,不論以後如何,大盛還是姓樓。

與其在這等死,還不如另謀出路!

幾人見他松動,不由欣喜至極,紛紛勸起他來。

何大舟故意露出兇相,“都滾出去!”

幾人哈哈笑着出了營房。

有人帶頭,越來越多的駐軍倒戈,畢竟連統領和親衛的日子都過得艱難,那些底層小兵的日子就更加豬狗不如了。

被俘這些天,府兵們的日常都清晰刻在他們眼裏,他們無不羨慕嫉妒恨。

但懾于何大舟威嚴,他們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

眼下連統領親衛都主動加入府兵,他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越來越多的駐軍脫下破爛的戰服,去找管事的登記。

李樹身為統領,忙得不可開交。

他将一千新府兵打散,分到各個組,盡量讓他們更快融入到府兵隊伍中,增加歸屬感。

何大舟別扭了幾天,終究還是妥協了。

他原先是個統領,李樹不打算虧待他,将他分到周滿所在的小組中。

周滿以前是府兵統領,如今也是最底層,何大舟還能有什麽怨言呢?

新府兵入營後,樓喻交給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公廁。

營中士兵随地大小便屢見不鮮,樓喻實在忍不了,便讓李樹督造公廁。

新兵正好派上用場。

李樹本來還擔心新兵不滿,但經過觀察,他發現這些新兵非常容易滿足,只要每天吃得飽睡得好,叫他們幹什麽都成。

新兵們一邊建公廁,一邊接受思想洗禮,漸漸把府兵營當成了自己的家。

解決完軍隊的問題,樓喻将重心挪回到生産建設上來。

田莊那群流民已經閑置很久了,樓喻正要召人來問,陽烏山那群霍家舊部回來了。

他們帶回大批的糧食,還帶來一個令人悚然的消息。

“你說什麽?起義軍?!”

李樹不敢置信,直直瞪着汪大勇。

汪大勇神色嚴肅:“确實如此。我等運糧途中遇到一支隊伍,雖然看似流民,但從領頭幾人的行事可以看出,他們不是普通的流民。”

“那也不一定是起義軍。”李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汪大勇搖首道:“他們對官府極為厭惡,将官員富紳當做仇人,且極為兇悍。遇上時以為咱們是富商,差點搶了咱們的糧。”

“汪叔,你們可有受傷?”霍延劍眉蹙起。

汪大勇憨厚笑道:“二公子不必擔心,咱什麽場面沒見過?”

“不愧是霍将軍的部下,确實骁勇。”樓喻贊道。

汪大勇拱拱手,“殿下謬贊了,我等幸不辱命。”

“一路艱險,辛苦諸位了。”樓喻溫和道,“我已讓人備好熱湯和酒菜,為諸位接風洗塵。”

這世道,在外頭護送糧食确實危險,要不然樓喻也不會将此事交給陽烏山舊部。

他不由想,如果陸路不安全,那水路呢?

這個念頭不過一閃而逝,回到眼下。

其實,汪大勇提到的起義軍隊伍,在樓喻的意料之中。

原書中起義軍首次亮相是在正乾三十年。

如今是正乾二十九年,有小股起義軍隊伍冒出苗頭是很正常的。汪大勇他們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支。

起義軍一開始有很多分散的勢力,後來慢慢發展才合并壯大。

正乾三十二年,起義軍差一點就攻破京城的城門。

若非寧恩侯等忠臣良将嚴防死守,或許江山早就易主,後面也就沒有霍延的事兒。

寧恩侯就是樓喻大姐的婆家,妥妥的忠皇派。

“眼下流民四起,你們認為,招募流民入伍如何?”樓喻問道。

李樹問:“殿下要招多少?”

“在秋收前,慶州府兵力至少增至一萬。”樓喻看向霍延,“你認為行不行得通?”

流民背井離鄉,四處乞讨,要是能有一口飯吃,必定願意參軍入伍。與其便宜起義軍,不如壯大慶州府勢力。

招這麽多人不難,難的是這些人的安置問題。

霍延沉吟道:“倘若錢糧充足,此事可行。”

樓喻笑問:“那你可願統領萬軍?”

話音甫落,李樹就驚訝地看向樓喻。

統領萬軍,這是多大的殊榮呀!

早知殿下看重霍延,但親耳聽見,他還是有種不真實感。

要知道,霍延才十五歲!

讓十五歲的少年統帥萬軍,殿下是真的信任霍延!

李樹有些羨慕,但更多的是服氣。

畢竟除了霍延,無人可擔此任。

未及霍延回答,樓喻又道:“霍将軍十六歲披挂上陣,勇闖西北,奪回落雲關;霍少将軍不失乃父之風,同樣十六歲随父出征,戰功赫赫。”

霍延目光顫動,雙拳緊握。

“我相信你不會比他們遜色。”樓喻目光堅定。

霍延沉默半晌,方鄭重颔首:“好。”

他是霍家人,他的身體裏流淌着悍勇無畏的血脈和骁勇善戰的天賦。

樓喻的話沖擊了他冰封已久的內心,激發了他深埋心底的淩雲壯志,曾經的宏願在他體內複蘇。

——他也想披堅執銳,保家衛國。

如今國将不國,生靈塗炭,他要保的不再是皇帝,衛的不再是朝廷,而是除舊布新,激濁揚清。

他願意和樓喻一起,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中開辟出一條生路!

适時,馮二筆來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見,說是想問您還要不要買馬。”

樓喻一拍腦門,他忙得差點将烏帖木給忘了!

“請他進來。”

烏帖木穿着一身大盛衣裳,別扭踏入屋內,目光掃過霍延和李樹,對樓喻行了一個見面禮,方道:

“殿下還願不願意兌現承諾?”

樓喻颔首,“烏掌櫃坐下詳談。”

又對霍延和李樹道:“你二人也坐下聽聽,暢所欲言。”

馮二筆親自上茶,退到屋外等候。

烏帖木不喜歡喝茶,便沒動,直截了當道:“殿下先前在南市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先前樓喻說要合作,烏帖木并非一開始就相信他。

畢竟慶王府被郭濂壓一頭是事實,他并不願相信樓喻一個小毛孩能掰倒郭濂。

但樓喻答應他,只要事畢,不僅會和他做長期買賣,還會先提供他适量的鹽糧帶回族中救急。

烏帖木心動了,他選擇給樓喻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只是沒想到,不過一天時間,十四歲的慶王世子就掌控了全局。

樓喻笑容和煦:“當然算數,我們現在就可以定契。”

他吩咐馮二筆取來紙筆,道:“不過烏掌櫃要保證馬匹品質上乘,若是有劣等馬,是要賠償的。”

烏帖木毫不猶豫:“那是自然。”

兩人就要定契,霍延忽道:“一千匹馬,如何從關外運至關內?”

烏帖木橫眉冷對:“這就不用你費心了。”

兩人從南市開始,似乎就有些不對味,大概是天生氣場不合。

樓喻笑了笑,“烏掌櫃神通廣大,樓某佩服。”

走私也是個技術活兒,不是誰都能幹的。

他看了一眼霍延,霍延會意,不再開口。

契約已成,樓喻笑眯眯道:“三日內我會讓人備好鹽糧,你到南市新開的糧鋪去取便可。”

烏帖木心滿意足地離開。

樓喻示意霍延和李樹有話就說。

“殿下買馬,是想訓練騎兵?”李樹心直口快問。

樓喻瞅他期待急切的眼神,不由笑了:“感興趣?”

“屬下确實早已向往,”李樹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若是有騎兵,咱們府兵戰力定能更進一步!”

他滿臉喜色。

樓喻颔首,望向霍延。

霍延畢竟出身将門,單從眼界來說,就比李樹廣闊得多,對待事情的思考方向也不一樣。

他皺眉道:“一千匹并非小數目,要麽他有通天本領避人耳目,要麽他有幫手,可以內外接應。”

樓喻神色淡淡,“你是指他與大盛守關有勾結?”

如今世道紛亂,若再有北蠻入侵,大盛危矣。

霍延不願将邊軍往壞了想,只道:“或許烏帖木有其它方法。”

“會不會他其實是個騙子?”李樹腦洞大開,“殿下你想啊,他是蠻人,您是世子,朝廷禁止互市,你們之間的契約根本不頂用,他如今騙了鹽糧,等回去後不再回來,不僅淨賺不賠,您還找不着他。”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豁然起身,“不行,得将他捉回來!”

“行了,”樓喻好笑地攔住他,“他騙就讓他騙吧,騙回去填飽肚子,至少有一部分蠻族人短時間不會劫掠邊境百姓,這也是件好事。”

李樹心中震撼,“殿下實在仁厚!”

樓喻抽抽嘴角,他才不是仁厚。

要不是因為烏帖木的真實身份,他才不會輕易與烏帖木合作。

一開始郭棠提馬販的時候,樓喻還沒在意,直到馮三墨将馬販的信息呈上,看到“烏帖木”的時候,樓喻突然想起來了。

原書中雖着墨不多,但确實提到過。

男主霍延逃出慶州府後,曾遇到過一個叫“烏帖木”的蠻人。

後來霍延忙着打天下,北蠻因大盛內亂,屢次侵擾邊境,霍延不得不抽空跟北蠻打了一場。

烏帖木彼時是北蠻的新王,親自率部企圖入侵大盛。

霍延和烏帖木是天生的敵人,故氣場極端不合。

南市見面時,樓喻提的那句“現任蠻王殺害親侄子即位”,是故意說給烏帖木聽的。

他是被害先王的兒子,也就是如今蠻王的侄孫。

這樣的身份,樓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去利用。

“李樹,你留在城中看好府衙那群人,”樓喻吩咐道,“霍延,你随我去一趟田莊。”

慶王府田莊,除了山上多出一座墳頭,沒有其他變化。

樓喻到的時候,田莊衆人仿佛見到主心骨,心一下就定下來。

他來到主院坐下,召來阿紙:“先前讓你登記流民的信息,可做好了?”

阿紙點點頭,呈上一本名冊。

樓喻仔細打量了下他。

他身邊四名長随,活潑有二,內向也有二。

馮二筆性格圓滑會來事兒,阿硯開朗外向,天真卻不愚蠢。

馮三墨沉默內斂偏向穩重,看起來沒什麽存在感。

阿紙同樣話少,但他和馮三墨的區別在于:馮三墨更加沉靜通透,阿紙則帶着點清高自持。

并非說清高不好,恰恰相反,清高說明他有一定的道德底線,有一定的上進心。

這是優點。

而且一般清高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強迫症,從阿紙交上來的名冊可見一斑。

名冊記錄字跡工整,條理清晰,一目了然,幾乎挑不出錯,可見他對這份工作是相當認真嚴謹的。

樓喻翻了幾頁,由衷贊道:“你做得非常好。”

他之前只交待記錄姓名、年齡、戶籍等信息,沒說如何記錄。

而這本名冊裏,阿紙是按照家庭為單位的。

一個家庭羅列在一塊,包括家庭成員數目、家庭成員關系等等,全都寫得一清二楚,非常系統。

估計要是讓阿硯來做,鐵定只會一個人一個人地記。

阿紙受到誇贊,心裏面很高興,面上卻保持着淡定,壯着膽子道:

“殿下,奴在記錄時,發現那些流民都是被流匪挾持的,他們并沒有傷害過其他百姓,不知殿下要如何處置他們?”

樓喻鼓勵地看着他,“你認為應該怎麽做?”

阿紙道:“這些天他們很多人都主動幫莊戶做事,知道河邊有造紙坊,還想幫忙伐木,以此賺些糧食吃。”

他偷觑樓喻神色,見他笑容依舊,繼續大着膽子道:“奴以為,殿下造紙坊正缺人,不如從他們中挑選一些壯勞力,給他們一口飯吃。”

樓喻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不過造紙坊很重要,我無法信任他們,該如何?”

阿紙立刻道:“簽賣身契。”

流民中有想就地安居的,也有想回到故土的,但阿紙覺得,就算他們回到故土也無濟于事。

若是朝廷會管他們,他們還會背井離鄉嗎?

樓喻本就打算将流民編入勞動隊伍,只是沒想到阿紙思路如此清晰,不由深感欣慰。

他将流民安置的計劃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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