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
唐娜沉默地低着頭,沒有回答。
國王見此,不由微微一笑,自作多情地以為,她待王後這般好,多半是由于愛重自己、從而愛屋及烏的緣故。
又因為剛剛才經歷了勞瑞斯夫人那麽積極進取、恨不得王後立刻死掉的糟糕表現……
突然發現眼前人居然如此質樸,哪怕也曾受過寵愛,卻也始終謹守本分,不胡作非為。
一時間,三分心動化作了十分。
只覺得對方現在的種種行為,都稱得上是可親、可愛。
理查德國王心生愛憐,當即伸出一條胳膊攬住了唐娜的腰。
然後,他将人摟到自己的懷裏,低頭去親她的嘴。
起初,唐娜驚了下,想要推拒,可想到朱迪安的那些威脅,又不敢掙紮,只默默忍受。
可國王卻仿佛真起了一些興致,不顧時間地點,竟将身體壓過去,手也開始亂摸起來……
唐娜就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開始不停地推阻,滿臉驚惶地祈求起來:“陛下,你,你放開我吧!”
可國王誤以為,這只是另一種邀寵的表現、是欲拒還迎的把戲,便很配合地開始進行安撫。
他在她耳邊熟練地呢喃了一連串的甜言蜜語,誇獎她的靈魂潔白無暇,贊美她的美貌舉世無雙,又說她氣質如女神一般高貴,還哄着她說,不要怕,一定會很溫柔、很溫柔地待她。
唐娜卻根本聽不下去這些。
她适才突然想到,自己目前還在王後的寝殿中,王後待她不薄,若被人看到……心中慌張極了,便直接将兩只手臂高高擡起,擋在胸前,兩手向前去推,拼命地想将國王往外推開,到了最後,還急出了哭音,大喊:“陛下——!”
理查德國王終于停住了。
他困惑地看着唐娜臉上的淚水,很有點兒搞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唔,你做什麽呀?不是你自己進宮來的嗎?還是說,你今天身子有什麽不适?天!唐娜,你先別哭啊。”
唐娜顫抖着肩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如國王所說,正是她自己要求進宮的,因此不知該作何解釋,又羞又愧,一時內心痛苦得快瘋了。
理查德國王的确生性風流。
但一向講究兩廂情願,并不會去強行逼迫一個不情願的女子。
此時,見了唐娜這樣的情态,他就有點兒掃興。
而且,作為一國之君,向來都是被女人們主動投懷送抱的,還從來沒有遭遇過拒絕,心中不免也有幾分不耐和不悅。
他于是語氣僵硬地說:“對不住,我原想不到你其實是不願的,畢竟,你一直以來的表現……”
說到這裏,許是覺得後半句話太刻薄,他就停住了,只聳了聳肩,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可臉上卻不自主地隐隐約約浮現出一抹嘲諷。
唐娜如何看不懂他的意思?
但她又能怎麽解釋呢?
解釋自己的丈夫朱迪安脅迫自己進宮?
解釋自己是為了弟弟萊文的安危而選擇了進宮?
解釋自己本打算服從的,可卻由于道德感、良心,以及對王後的友情,實在是做不到了……
最終,她無話可說,只能以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個不停。
理查德國王見她這麽難過,更是興致全無。
他雖然平日裏算是個和氣的君主,可畢竟也是有脾氣的,被拒絕就算了,對方還這麽不理不睬地只是哭,并不來向自己道歉、請求原諒,頓時氣惱起來,幹脆不再理她,悻悻地轉身離開了。
唐娜于是獨自站着哭了一會兒,只哭得眼睛紅腫,頭都陣陣發暈,才勉強停下來。
她默默在心裏悲傷地想:“我要一直這麽煎熬下去嗎?我現在都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了啊?”
“在陛下眼中,我是不是已經成了明明做了婊子,卻偏偏還要裝模做樣的賤人?”
“王後又會怎麽看我呢?她本來已經把我視作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可這個朋友卻與她的丈夫糾纏不清!”
“可恥啊!可恥啊!”
“我還有什麽臉再做她的朋友!我日後又怎麽好意思去陪伴、侍奉她?”
想到這裏,她的心都要碎了。
但哪怕如此,命運依舊沒放過她。
第二天,朱迪安委托宮中內侍送來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很冠冕堂皇地寫道:[夫人,您既然選擇了進宮當差,就理當視陛下的意願為第一要務,怎麽能随意耍着性子,不敬君主呢?]
唐娜看了信後,內心更加絕望。
她又哭了一場,最終,默默下了個決心,擡手将信擲進了火爐中……
此時,暫且不去提王宮中的這番風波。
只說盜賊這邊。
庫克羅普斯又有了新計劃。
或者說,他可能打一開始就在籌謀這件事。
卻原來,在此時的社會上,正流行着這樣一股不良風氣——人人都厭棄農村。
因此,貴族們要長年累月地住在城裏,如此,才足夠彰顯出他們地位上的尊貴。
但城裏的消費非常高。
而且,上流社會攀比成風,經常還會出現一些很不必要的巨額花銷。
這就導致……
一些有家底的大貴族尚且能勉強維持體面的生活;可一些沒什麽家底,或者祖上早把家業揮霍一空的小貴族們,根本沒辦法負擔起在城裏的日常生活。
為了應對這種情況。
有一類獨特的群體便應時而生了。
這類群體通常都是一些小貴族們,在平時無事的時候,他們會選擇返回鄉下居住,美其名曰是度假。
一方面,是為了節省金錢,控制自己不去亂花;另一方面,也是趁着‘度假’的時間,趕快搞點兒苛捐雜稅的名目出來,将自己名下的農戶們狠狠一番壓榨,逼迫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勒緊褲腰帶地交出錢來,以此來聚攏財富。
等到了每年最熱鬧的社交季。
這些人會重新駕着馬車,帶着積攢了(壓榨出)大半年的錢財,高高興興地離開農村,大搖大擺地沖向城裏,再度過上一段紙醉金迷、窮奢極欲的糜爛生活。
及至把錢揮霍一空了。
他們會再次返回鄉下,對農戶們開始新一輪的壓榨,來積攢可供下次揮霍的金錢。
如此,
循環往複,不停輪回。
這麽做的一類貴族,時間久了,在私底下便得了一個統一的稱呼。
他們被稱作燕隼,又叫業餘鷹——小型猛禽,定期遷徙。
庫克羅普斯盯上的正是這麽一個目标:
一位名叫布朗特的子爵。
他目前已經聚斂到足夠多的財富,正準備從鄉下出發,驅車前往王城,參加今年王城的社交季。
與此相比,上次搶劫那個傻小子路易斯的行動,充其量只能算是個熱身。
而這一次,才稱得上是大行動,是能真正發財的大活兒。
為此,庫克羅普斯鄭重其事地将這次活動命名為奪隼,意為奪取燕隼的財富。
一衆盜賊想到那些財富,都很興奮,具都振臂、握拳、熱烈響應。
事情還沒做成,一個個眼珠子就都已變成了錢幣的符號,還紛紛暢想起發財後的種種享受了。
“奪隼?”
傑米想了想:“這名兒聽着還蠻親切。”
然後,他也不理別人的反應,只暗暗地下決心,要趁着這次大型活動,睜大眼睛,仔細地瞧一瞧,務必尋出一個能渾水摸魚、從賊窩中脫身的機會來。
可正當他這麽胡思亂想的時候……
庫克羅普斯又開始喊他了:“傑米,傑米,這次還得看你。”
他側過頭,拿那只完好的眼睛緊緊盯傑米,一臉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你想個法子,把那子爵給勾出來,只要能讓他成功落了單,咱們之後就一切都好說了。”
傑米本想逆來順受,裝得乖一點兒,好讓人放松警惕,也方便日後可能會有的一些操作。
可聽了這麽理所當然的一番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肺都要氣炸!
他突然隐約有了個念頭,幹脆借題發揮地發起了火,張嘴就罵了起來:“操,你他媽以為我是誰?出門拉客的嗎?你有本事怎麽不自己去?”
庫克羅普斯愕然看着他,似乎搞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生氣:“唔,親愛的,你這脾氣發得也有點兒滞後吧?”
“真是奇怪?當時擱監獄裏出來,我唯獨扣下你不放的時候,你難道不是早該有所預料了嗎?”
“你以為我是看上你什麽了呀?”
“不正是因為你生得俊、生得好,男裝、女裝都好看嗎?”
“再說,也不是天天都讓你去勾引男人的啊。若是運氣好,咱們能趕上個貴婦小姐,你說不定還可以扮小白臉去騙錢騙色呢。”
“只是運氣不好,一路碰上的都是貴族老爺……但看在錢的份上,你也別挑三撿四的了,扮個風情美女,一起來場仙人跳,不也挺好的嗎?又不是沒分你錢、讓你白幹,你現在鬧得是個什麽鬼?”
“行了,別廢話!”
“再鬧小心我揍你!”
“操!”
傑米早就隐隐猜到自己在這個盜賊團夥中的定位是靠臉了,可被這麽直接說了個明明白白,末了又被威脅,還是很傷自尊。
本來有那麽三分生氣是裝出來的。
可現在,他被說得臉上挂不住,反而真生氣了。
可生氣了也沒用,因為自知打不過。
最後……
他沖過去,狠狠照着庫科羅普斯坐的椅子洩憤地踹了一腳,接着,又置氣般地摔摔打打,一路乒乒乓乓,将好些雜物統統推到了地上,這才揚長而出。
在這個過程中……
庫克羅普斯只伸着長腿那麽一支,就輕松地将椅子給牢牢固定住了。
然後,在一片摔打聲中,他高聲喝問一句:“哪去?”
傑米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去尋個貴婦小姐,騙財騙色。”
庫克羅普斯呵呵一笑,沒有阻攔。
只是他雖沒去阻攔,卻朝旁邊人使了個眼色,立時有一個盜賊機靈地鑽了出來,接着,快步追上前去監視了。
随後,庫克羅普斯慢慢回味着剛才的争執,低低吹了一聲口哨兒。
他頗覺有意思地轉頭同一衆盜賊同夥們說笑:“嗨!都瞧見沒?這小白臉好厲害呀!真是慣得他好大的脾氣,居然都敢指着我鼻子罵了。”
(二)
另一頭,傑米跑出去後,并沒跑遠。
他只裝着還在生氣的樣子,在周圍溜達了一圈又一圈,趁機将周遭的環境、地勢,還有常住居民們,全都一一地看了個仔細。
由于這些盜賊們都是越獄出來的,且庫克羅普斯等幾個比較知名的盜賊,還上着通緝令。
所以,他們每次找臨時窩點,都會費一番心思。
不能找太好的地方,容易被人識破身份,招來警察;
不能找太偏僻、空曠的地方,萬一被人追捕,逃跑時都沒地方躲藏。
所以,最好的地方還是那些底層貧民的聚居點。
幾條狹窄又肮髒的巷子裏,往往人流密集、魚龍混雜。
擱這裏頭居住的人,全是一些臭要飯的、小偷團夥、下等妓女、放高利貸的流氓等等,一堆的下三濫!
此外,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跑來的流浪兒童,一個個大腦袋小身子,面黃肌肉,眼窩凹陷,樣子比流浪狗都不如,整天四處亂跑,翻着垃圾桶找食……
這種地方,別說警察了。
但凡正常點兒的人都不會來。
于是,傑米一邊溜達,一邊默默觀察,先将一切盡收眼底,又逼自己記了幾條隐蔽的路線。
這麽過了好一會兒後,他才轉身回去。
那個負責監視他的盜賊,見他始終沒什麽逃跑的意思,便一直也沒上前,只遠遠地綴着。
這時見他往回走了,就也跟着一道回去了。
等回來後,傑米又假裝想開了,似乎還很願意去當那個引開子爵的人了。
庫克羅普斯本來也不容他拒絕,但他若是能主動自然是更好。
于是,忙誇獎幾句,還大方許諾,假如這次買賣成功,一定給他多分錢。
傑米趁機提要求:“你得先給我找個老師過來。”
因為騙路易斯那樣鄉下來的傻小子是不用太費力的。
可若是想把一個子爵給騙住,必然要先下幾分真功夫。
傑米振振有詞地說:“雖則美貌是會起一些作用,可面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但凡有點兒腦子的人,應該都會起一些防備之心;但是,你想想呀,假如遇到的這個女人,一看就是屬于和自己同階層的貴族小姐呢?”
庫克羅普斯不禁驚奇起來:“喲,喲,喲!怎麽?你還能扮貴族小姐不成?”
傑米沒什麽好氣地回複:“廢話!要不然我專門提出來做什麽?再說,貴族又有什麽了不起?你既然都打算搶劫貴族了,難不成還以為他們多麽高貴,多麽不可侵犯嗎?反正都要穿女裝,為了計劃順利,要扮就扮個地位高的。”
庫克羅普斯不禁笑了,調侃地說:“我不過随口說你一句,結果,卻得了你這麽多的教訓。看來,你現在是真不怕我了呀。”
傑米瞥了一眼過去,又一臉虛情假意地說:“你不是待自己人最講義氣的大盜嗎?難道我認真替你做事了,你還要無緣無故打我不成?”
庫克羅普斯聽了這話心裏很樂意,認為終于折服了他,讓他從此認命,一心一意地要跟着自己幹了。
他于是笑了笑,又拍着胸脯保證:“你放心,跟着我,絕不會讓你吃虧的。”
傑米嘴上假惺惺地說:“嗯,我放心着呢!”
實則心裏恨恨地想:“早晚看你被絞殺了!到那時,我才叫放心呢!”
兩人這麽相視一笑。
竟都覺得心情變好了。
之後,盜賊們四處探訪,還真給傑米帶回了一個老師。
這位老師名叫梅麗,幾年前,據說在王城一家大戲院裏,曾當過女演員。
她早年可能也是交際花一類的角色,但由于心裏沒什麽成算和遠見,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只知同那些貴族子弟們尋歡作樂、虛度光陰,等到時間流逝、稍稍年長,在那些喜新厭舊的人眼中便算是年老色衰,自然也就被人随意抛棄了。
及至年紀更大一些,不幸淪落至此,竟只能靠給人洗衣、做飯來賺取日常生活所需了。
所以,當盜賊們請她過來上課,還允諾多給一些錢後……
她二話不說,什麽都不問,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傑米同她學了好些東西。
什麽化妝和表演,以及怎麽轉換口音,還有一些貴族們都該知道的常識等等。
當前最大的收獲應該是糾正了口音,學了王城那邊人的說話方式。
畢竟,如果要想扮演貴族,總不能一張嘴就是鄉下老農的口吻。
梅麗并不知道他們是盜賊,見傑米生得俊,學東西又快,還起了一點點兒惜才之心。
她也沒敢多管閑事,只在教學間隙,感嘆了那麽一句:“你要是能把皮膚再養得白一些,哪怕到了王城那邊的戲院舞臺上,應該也是能占據一席之地的。”
傑米沒打算上什麽舞臺。
但聽到了總有些好奇,就又問了問戲院的事。
梅麗就講了好些事給他聽,還告訴了他一些貴族子弟争風吃醋的趣事,又給他講了講,通常那些貴族們,進了戲院都是什麽個裝腔作勢的表現,慣常又喜歡讨論什麽話題……
還有座位方便的講究,比如,貴婦人們通常要坐在包廂裏,身邊必須有男士作陪;靠舞臺的前兩排,一般是喜歡捧戲子的浪蕩公子哥坐的,方便他們沖着舞臺上的戲子們玩笑、嬉鬧地起哄;再靠後一點兒的中間座位,通常是有些地位的貴族,或是來認真看戲的,或是借着戲院這一場合作為掩蓋,來談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再有後頭的山峰座位,多半是沒錢的貴族,或者一些地位不高的人,才買來坐的。
此外,王室在大戲院中也有專門包廂。
偶爾,國王還會湊一湊熱鬧,在包廂中,召見一兩個漂亮的女演員……
然後,這位老師笑着提了提自己年輕時的一些事:“你別看我現在這個狼狽樣子,其實我也是很紅過一陣的。當時我演了瑪麗安,好些貴族公子哥都過來捧我,連赫金斯伯爵大人都對我另眼相看。”
“瑪麗安?”
傑米聽着這名字十分耳熟,卻怎麽都想不出在哪聽過,不由低聲重複了一遍。
“是啊,瑪麗安。”
梅麗無比懷念地接口感嘆:“那真是當年最火的一部劇了。”
“那确實是當年最火的一部劇。”
朱迪安也贊同地說。
但接着,
他話音一轉,又補了一句:“可它現在不是了。”
赫金斯伯爵大人,也就是朱迪安的父親大人很不高興。
他板着臉,端着父親的範兒:“你只說是什麽意思吧?難道你不打算支持我投資《新瑪麗安》這部劇嗎?”
“父親大人,請你講一講道理吧!”
朱迪安無奈地說:“既然明知道會賠錢,我為什麽要支持?”
“怎麽就一定會賠錢呢?你難道不知道,它當年是多麽的火……”
“沒錯。當年,當年,是當年!”
“朱迪安,你一定要這麽侮辱自己的老父親嗎?”
赫金斯伯爵漲紅了臉。
他氣得大聲嚷嚷:“神明在上,我從未曾聽過這種事情。為人子女的,在老父親需要幫助的時候,不僅不願幫忙,還要落井下石地從旁嘲諷。”
朱迪安看着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竟覺得有幾分好笑。
最終,他想了想說:“行吧,您非要投資的話,這錢我可以給。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來我聽聽。”
赫金斯伯爵狐疑地看着他。
朱迪安微笑着說:“不是什麽難事,只要你得空了,将這部劇中的女演員,帶過來讓我見一見就成。”
赫金斯伯爵的臉上快速地劃過一抹不舒服:“你又要給陛下拉皮條嗎?”
他說到這裏,下意識地擡頭張望了一下:“對了,唐娜呢?唐娜在哪?我的兒媳呢?她不在家嗎?”
朱迪安先不悅地辯解了一句:“我不是拉皮條,我只是介紹一些人去給陛下去當差。”
然後,他頓了頓又回答:“唐娜在給王後當差,為王後侍疾。”
赫金斯伯爵一個字都不信。
他對着兒子朱迪安的那張臉端詳了又端詳,滿心疑惑:“你說,你到底是像誰呢?我雖稱不上是什麽好人,可也不曾無恥到你這種程度啊!”
(三)
王宮裏,唐娜突然跑到了王後的面前。
可這一次,她卻不像前些天侍疾時那麽低調,毫無修飾,又素面朝天了。
相反,她從頭到腳裝扮得煥然一新,頭發也整整齊齊地梳了起來,臉上還畫了極美的妝,珍貴的首飾雖戴得不多,卻在連衣裙的胸前處,別了一枝藍色的紫羅蘭。
王後艾麗莎和身邊的侍從們都察覺出了些許古怪之處。
她們不由露出了驚疑不定的表情,總覺得會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只見唐娜快步地走過來,雙膝一彎,竟跪了下去。
然後,她伸手去拉王後的手,流着淚擡起頭說:“殿下,您願意饒恕我嗎?”
艾麗莎性格溫婉善良,又因為唐娜之前服侍生病的自己盡心盡力,早已将她視作摯友。
此時,她雖不知這位友人到底遭受了什麽痛苦的磨難,可在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時,第一反應就是回答:“當然,無論你做了什麽,只要不曾傷害到別人,我都會原諒你。”
“不,您不該原諒我。”
唐娜掩面哭泣:“我曾做過無比可恥的事,做過對一個女子來說,最為罪大惡極的事情。”
“然而,不管什麽事情都會過去的,只要你願意誠心悔過。”
王後溫柔地擦拭她的眼淚,又俯身擁抱她,像是哄孩子一般地安撫:“好了,快別哭了,親愛的。你今天這麽美,再哭下去,妝都要花了……多麽可惜!既然知道是錯的,我們以後改了就好。”
唐娜仰望着如此仁厚的王後,心中愧悔難當,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一粒粒地滾落下去。
“我确實不曾想要傷害誰……尤其是您。”她喃喃地說了這麽一句。
然後,語氣又變得激烈起來:“殿下,您聽我說!我知道,今天之後,這個宮裏定會傳遍關于我的閑話。那些都是我應該得到的,因為我曾經那麽的愚蠢和下賤。然而,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請求您,請您相信我。從頭到尾,我都是發自真心地尊重您、愛戴您,将您視為至親至愛的人!”
王後雖一頭霧水,卻被她誠摯的語氣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由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待我很好,很好。”
唐娜流着淚又笑了一下,接着說:“您要相信我,我雖有過無恥的動搖,卻從沒辜負您的信任,更從來沒有背叛過您。如果日後,有人說了我什麽……諸如……”
她難以啓齒地掙紮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出了口:“諸如,我同國王的糾纏,請您相信我,請您相信我!請您相信我!”
她連續說了三聲請您相信我,用近乎賭咒發誓地語氣咬牙說:“請您相信我,自你們婚後,我再沒和他有過任何往來……”
王後眼中閃過一抹震驚,淚忍不住地滑落。
但她還是握緊了唐娜的手,噙着淚說:“我信你,我信你。你放心,不管別人說什麽,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唐娜繃緊的身體一下子放松了。
她輕輕将頭靠在王後的膝蓋上,又舉起王後的手,将唇在對方手背上虔誠地一吻:“您是我見過最好的人,我多想早點兒認識您呀,咱們會是最好的朋友,一起彈琴,一起喝下午茶……”
王後擡起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撫摸着她的頭發:“以後也可以呀,我們一起彈琴,一起喝下午茶……”
唐娜凄然一笑說:“謝謝您的寬恕,您知道嗎?由于您的寬宏,我現在的心情終于得以恢複平靜。”
王後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神色。
然後,唐娜站起身,同她告別,說要從此出宮去,再也不會來宮裏了。
王後雖然也很不舍,可從适才的那番對話中,已經隐隐意識到了不好,便沒有說什麽阻攔的話。
她親自将唐娜一路送到寝宮門外,囑咐以後都要好好的,又一直目送着對方遠去。
然而,第二天。
宮中就傳來了唐娜的死訊。
“發現的時候,已經淹死了。”
侍從向國王和王後禀報着:“唐娜夫人的身體漂浮在水面上,看着倒像是靜靜睡了一般。侵泡了湖水的衣裙沒有拽着她沉下去,反而在水面上,四散着展開了。大大的弧形裙擺,像極了人魚絢爛的魚尾……她的身上粘着一些水草、掉落的小樹枝,以及一枝已經開謝了的藍色紫羅蘭……”
國王聽了這番描述,想象着那凄美的場面,一時竟忍不住落淚了。
理查德向來是一個極多情的君王,本來之前還在惱恨唐娜對自己的拒絕,可等得知了這樣的噩耗,心又軟了下去。
此時,再去回憶佳人生前的一颦一笑,只覺得,若是能讓她活轉回來,別說被拒絕一次,就是被拒絕千百次,自己都是心甘情願。
他這麽真心地難過着,可不經意間瞥到身旁的王後,卻驚訝地發現……
艾麗莎蒼白着一張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卻一滴淚都沒流。
“你這女人是鐵石心腸嗎?”
國王不禁憤怒質問。
王後緩緩地将目光移過去,語氣飄忽地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抱歉,陛下。我現在有些分不清楚……如我一般稀裏糊塗地活着,或是如唐娜一般幹脆利落地死掉,到底哪一樣更好呢?”
與此同時,暫且将這出悲劇放到一邊,
因為在遠離王城的地方,還有一出更精彩的戲劇正在上演。
随着一陣馬蹄聲,還有車輪辘辘的聲音傳來……
傑米知道,他們踩好點兒後,等了好些天的那位布朗特子爵終于到了。
這幾年的年景不好,世道也漸漸不怎麽太平了。
所以,但凡貴族出行,總要雇上一隊人馬保護,為得是防範那些攔路搶劫的盜匪。
布朗特子爵算是足夠小心了。
好比現在,他本不願在路邊旅店停留,只想快馬加鞭地趕往王城。
可無奈人困馬乏,前方又有很長的路要走。
因此才勉強停駐,決定稍稍休整後,再繼續向前。
接着,他還不厭其煩地吩咐一衆護衛都提高警惕。
之後,才不情不願地在一衆人保護下,走進了旅店。
等到這一行人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位布朗特子爵也稍稍放下戒心,坐在旅店一層的桌子旁,叫了一瓶酒和幾個下酒菜,小口小口喝着休息的時候……
傑米走了下來。
他一邊假裝抱怨旅店的住宿環境差,一邊順着樓梯往下走,及至看到布朗特子爵的時候,卻一下子像是遇到熟人一般歡喜地喊了一聲:“啊,您,是您,您莫非是布朗特子爵嗎?”
布朗特子爵被他喊得一懵,擡頭只見是一個戴着帽子、面紗,一身打扮很保守規矩的貴族少女。
因聽着口音是王城那邊的口音,聽着語氣又似乎同自己很熟,可看到了人,卻一點兒印象全無……
他不由疑惑萬分:“對不住,你是?”
“你竟然忘了我嗎?”
傑米站在一個并不會引起人緊張和防範的距離,停下腳步。
然後,他裝出了很失望的樣子:“咱們去年在王城XX戲院那裏,明明有過短暫的交談呀。”
布朗特子爵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一邊去竭力回憶:“呃……XX戲院我确實是常去的,只是交談……抱歉。”
傑米假裝有些急了,跺了一下腳,又擺出一副積極想要幫助對方回憶起來的樣子,不斷提示:“您再想想,我當時身邊跟着的人是詹姆斯叔叔,唔,他是個男爵呢。你們當時聊了好久,都沒怎麽理我。好像聊的是什麽稅收政策變動一類。我不太記得,也不太懂那些玩意兒……讓我想想啊,好像是……是什麽數字,唔,十?不是,二十?似乎有什麽百分比……”
“百分之五稅?”
布朗特子爵不由脫口而出。
“啊,是了,是了!”
傑米高興地拍了拍手,朝他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你終于想起來了!”
“呃,是呀,是呢,我終于想起來了。”布朗特子爵喃喃地說。
實則他壓根什麽都沒想起來,僅僅是想起了個稅收政策。
只因這政策有點兒離譜。
大體是要求全國上下所有人都要多交一份稅,即繳納全部財産的百分之五。
無緣無故的,誰願意平白拿出財産的百分之五上交啊?
所以,一經傳出風聲,人人關注,平時聊天,都要将這事拿出來讨論、批判一番。
但布朗特子爵沒意識到這一點兒。
反而覺得,傑米把事情說得頭頭是道,又有地點——XX戲院(其實根據梅麗老師的介紹,但凡貴族子弟,沒幾個是不去戲院玩的);又有人物——詹姆斯叔叔(衆所周知,喊一聲詹姆斯,十個人裏有八個人要回頭);又有談話內容——稅收政策(人人都讨論的熱點話題),這麽幾個聽起來都很熟悉的元素,一股腦地全部綜合到一起,仿佛就是真發生過的事了!
更何況,雖隔着面紗看不出什麽。
但有經驗的花花公子慣會從細微處來識別美人。
那含笑的明亮眼眸,面紗下若隐若現的高挺鼻梁,及至修長的脖頸、纖細的腰……
布朗特子爵的警惕心便一點點兒地降了下去,臉上的笑容反倒是變得越來越熱切了。